十六
那個暑假結束,香蘭沒有回去英國。
她轉到了西城的國際中學唸書,小山奉命隨行。
查纔將軍臨行前囑咐小山一方面好好學習,另一方面保護好香蘭的安全,給他一把銀色的小手槍。英國製造。
學校裡男女生分開宿讀。小山和香蘭的教室和寢室都相對着,有時他上課的時候側頭看看對面的香蘭,她正一手拄着臉,在對面看着他。然後老師叫她起來答一道什麼問題,當然她是答不出來的,晃晃悠悠的半天,只得伸出手來挨老師的板子。她跟他扮鬼臉。
所以下了課在圖書館裡,香蘭把老師講的問題再從頭到尾的問他一遍,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根本不曾聽講。
那時候她穿白裙子,海軍領,胳膊細細的,會很多種轉筆的方法,他給她講物理題的時候,她的手在一側,轉的他眼花繚亂。他把她的筆拿下來:“串聯和並聯非常重要,你要是不想考試,我就不講了。”
“就是考試嗎?我還以爲有多嚴重。”
他看看她:等量的炸藥,不一樣的搭線方式決定爆破範圍和程度,決定可以死多少人。
這話他可沒有說出來,收拾了自己的書要走。
香蘭抓住他的衣角:“你說什麼來着?串聯的時候,電流一樣,根據電阻分壓?是不是?”
他坐下來問她:“那你說並聯的時候呢?剛纔我也講了的……”
周小山在這個時候長得更高了,同樣的白色校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那樣的挺拔俊秀。當這貴族學校裡別的男孩子挖空心思的找機會脫下那統一的制服,穿漂亮高級的西服或是舶來的胸前有個三葉草標誌的那一種運動服時,周小山只穿校服,節假日也是一樣。
他安靜的樸素着。
他喜歡讀書,成績上佳,外語說的那樣好,有以假亂真的口音。他被女孩子們注意,但是心無旁騖,超乎年齡的沉默寡言,少女們覺得他身上有神秘的故事,因此更是爲了他着迷,但是也有女孩子說他冷酷,根據自己的經驗說,這樣的男孩,心裡除了自己還會有誰呢?她們爲了他打賭。
那個週末的下午,有女同學在籃球場的旁邊溜旱冰的時候滑到了。她是故意的。她是抓到鬮的胖姑娘。可是之前的準備工作有紕漏,她弄巧成拙,真的摔斷了膝蓋。沒有人幫忙,穿阿迪達斯的男同學們雖然好奇她的體重,不過並不想拿自己的胳膊去測量,女同學們也沒有人上來,她們在觀望,她們以爲遊戲在進行中。只有周小山跑過去,扶她起來,轉身背在背上。那個週末,校醫不在,天氣悶熱,豔陽似火,小山揹着胖姑娘穿過球場,校園,穿過三條街道,找到最近的醫院,及時治療,女孩的腿傷終於沒有大礙。他等到醫生處置完畢又送她回來,直到宿舍。
她們想,他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又冷漠,又善良,又疏遠,又義氣。也許有個人應該瞭解的多一點:查香蘭。他們是同時來的。他們有的時候在一起。
“小山這個人怎麼樣?”香蘭被同學問到這個問題,想了一想,“跟所有人都一樣啊。就是不太願意說話而已。”
她們談起他,正是深夜。宿舍裡熄了燈,女孩們圍坐在被子裡,一把手電筒,一個竹葉紮成的小人兒擺在正當中,香蘭話音剛落,就有人往小人兒上面紮了一針說:“有人說假話,就讓她疼一下。”
香蘭真的覺得耳朵上疼了一下,趕快摸一摸,嘴裡嘀嘀咕咕的說:“我沒有說假話。”
她心裡想,其實她真的也不知道些什麼,爸爸培養出的小山,他爲他做事,他們是一樣的神秘。
“你們不要難爲她了。”有人解圍,是曾經與周小山“親密接觸”過的胖姑娘,“香蘭可能真的什麼也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就編也編不出來啊。”說話的人笑一笑,因爲想起可愛的回憶,“他跑的真快,送我到了醫院,粗氣都不喘。”
香蘭心裡不平,她其實是溫柔誠實的淑女,知道什麼事情不可以說,什麼事情不能炫耀,但這個年紀的女孩,沒有什麼比自己的魅力更要努力捍衛的東西,她說:“要一定我說,那我也就不瞞着了。周小山,他當然是喜歡我的。他跟我來到這裡唸書。”
女孩們嘻嘻笑。
她知道爲什麼,這些話也許反過來說才更像真的一點。
心虛的時候越要發狠,香蘭把一根針刺在竹葉小人兒心臟的位置上:“誰要是說謊,誰就要一生也得不到幸福!”
管理員老師用竹鞭在門外面重重一敲:“再不睡覺,明天開始清洗一個星期的浴室!”
女孩們噤聲,各自躡手躡腳的回到自己的牀上。
香蘭好久沒睡,小心的計議。
小山回到自己的房間,香蘭在等他。她的頭髮又黑又亮,絲緞一樣,在夜晚涼爽的風中輕輕飄蕩。夜留蘭,香。
“你不是有法語課?”
“學不明白了,我提前出來。”
“……”
“反正你也可以教我的,對不對?小山。”
“……老師說的才仔細。”
“複合過去時與未完成過去時差別在哪裡?”
“都是過去時態,一個強調結束,一個在說狀態在過去的持續。”
“哦……原來是這樣。”
她漸漸走近:“我還有個單詞不認識。”
“什麼?”
“embrasser.”
“……”
他回答不出,他知道這個詞的含義,可是他回答不出。他被香蘭擁抱住,她的少女的嘴脣,又香又軟的粉色的嘴脣印在他的薄的,冷的脣上。
那是淺淺的吻,卻香氣盈口。
她離開他,他看她的眼睛,還有脣。
“親吻。對不對?”
他點點頭。
“明天晚上週末的舞會,我們跳舞。”
“……”
她那樣愛他的表情,那個時候的小山,從來不動聲色的臉上因爲靦腆而發紅,她笑着抱他,臉埋在他的胸前。這纔是這個年紀的男孩應該有的樣子,不是嗎?
她從他的房間裡出來,快活的唱歌,走到室內體育館門前的時候,被人輕輕叫住:“査香蘭。”
她一回頭。
路燈下,綠色的小蟲飛舞,飛舞的小蟲下,立着一個男孩子。
她覺得他那張線條硬朗的臉似曾相識。腳步轉一轉,實在想不起來是誰。
“我是阮文昭。”男孩說。
“哦。”她認得他了。
阮文昭的父親曾經是查纔將軍的部下,後來不再帶着大堆的禮物拜訪了,他自立的門戶,如今風生水起,割據一方。
“早就發現是你。”阮說。 щщщ ✿тTk ān ✿℃ O
香蘭微笑:“你好,文昭。”
“你個子高了。”
“你也是。”
“明天一起跳舞?”
“明天?明天……明天再說。”
可是她等他整個晚上,周小山並沒有出現。
她穿着校服參加舞會,因爲她以爲他會穿。可是他沒有來。
女孩們起先笑眯眯的看香蘭吹牛的後果,後來一個個的坐下來,拿着果汁,陪着她等待。
她打電話,他也不接。
本沒有打算參加舞會的胖姑娘拄着柺杖來說:“我看見周小山一個人在籃球館打球。”
她們一起“唉”了一聲。
她沒有再去找他。
自己坐在天台上看星星,回憶他們一起在南美的旅行。
可這是三月,亞熱帶的星空,點點璀璨,彷彿觸手可及,真的伸出手去,只有風,在指尖過。
“香蘭。”有人喊。
她回過頭,是阮文昭。
“哦,文昭。”香蘭擦擦眼淚,借夜色掩護,但願旁人沒有看見。
“舞會結束了。”
“是嗎?”香蘭說,說起來,她自己的早就結束了。
“我還想跟你跳舞呢。”
“爲什麼不?”
她從陽臺上跳下來,被他握住手。
這是他們的十六歲。
西城國際中學。某一個週末的學生舞會剛剛結束。
周小山在黑暗的體育館裡打籃球,這項運動的好處是:除了籃筐,你沒有對手,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
穿校服的查香蘭跟穿西服的阮文昭在宿舍樓的天台跳慢四步,他摟着她的腰,口中數着拍子。
之後發生的事情,讓查香蘭對着竹葉小人的賭咒一語成讖。
十七
烏雲密集,又要下雨。周小山站在檐廊下向遠處看。山峰連綿,一眼無邊。
他剛剛與人在國外的查纔將軍通話,十五日後,將向買家提供他們需要的關於A的資料。
將軍問有沒有問題。
小山請他放心。他知道這次交易對將軍來說非常重要,對方付出的代價是數量可觀的軍火。
他回頭看看躺在牀上的佳寧。她牀頭懸掛點滴,藥液一點點的流入身體。
佳寧此刻昏睡着,合上的眼睛是彎彎的一道曲線,眼角微揚,下弦月。他走過去,手指輕輕滑過她那柔和的臉龐,這樣的佳寧沒有之前又見到他的時候那麼惱怒倉皇,也沒有在北京的時候那麼飛揚跋扈。他記得,她那時做完愛即走,沒在他身邊流連過一秒。可此刻她睡得很好,嬰兒一樣,在他的地方。
如果她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呢?
如果她永遠都這樣留在他的身邊?像一幅畫,一棵植物或者一汪湖水一樣?
這個念頭在腦袋裡一閃,輕巧巧的過去了。
第一枚雨滴敲在石板上的聲音。
佳寧睜開眼睛。
他看着她,房間陰暗,可兩個人的眼睛都非常的明亮。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指尖冰涼,可是沒有躲開。
“想自殺?但是力度不夠。”他微笑看着她,“跟肝臟還有1公分的距離,但是已經縫合了。佳寧你會很快復原的,你身體的素質非常好。”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
他撥她的頭髮:“餓不餓?我去叫人送吃的東西來。”
她搖搖頭,另一隻手按住他的小臂:“在這待會兒。”
雨終於下來,擊打着房檐,石板和芭蕉的葉子,低落在房前鵝卵石鋪就的路上會成小的溪流,叮叮咚咚的交響。
房間裡的周小山,看着佳寧,體會着她的氣息和溫度,眼神和心念在這個時候都離不開,這樣彷彿癡了。
他從她的房間裡出來,月亮已經升起。
房子的中庭裡有小水井和一棵高大的榕樹,他脫下上衣,在樹下打水上來沖洗身體,他腰上一寸的地方纏着密匝的繃帶。井很深,水冰涼。透到骨頭裡,他的身上也有疼痛。
“嗖”的風聲,小山伸手在背後接住顆襲來的紅毛丹,力道很大。
他拿過來看看:“還沒熟呢。”
莫莉的腿從榕樹的枝椏上垂下來,細細的兩隻腳兒。
“你什麼時候打發她走?我討厭她。”莫莉朗聲朗氣的問。
他站起來,身上:“你擔心的太多了,東西沒到手,怎麼讓她走?”
她說:“她差點害死你。”
“她那種人能做什麼事情?一隻雞都殺不死。”
“她殺雞幹什麼?她把你的車子都給弄翻到懸崖下面了。你的肋骨也折了,你還給她找藥。”
“……那你說我怎麼辦?”
“……反正我討厭她,你快點把她弄走。”
“事情結束,當然會的。”他說,“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你是說那個男的?還好,吃,喝都正常,昨天要紙和筆,我沒有給他。”
他點點頭:“事情跟他沒關,再說以後還要放了的,不要虧待他。”
小山把衣服拿起來,要回後面自己的房間,莫莉又一個紅毛丹飛過來,他聽見了卻沒有躲,頭上結結實實的吃了一記。
“你消消氣去睡覺吧。”
氣候的緣故,人在這個地方新陳代謝的速度加快,像植物一樣,生長,復原。佳寧的傷口每天有醫生清洗換藥,都是奇怪的草藥,惡苦的味道,卻療效顯著,她原來覺得疼痛的地方漸漸癒合,新肉長出來,開始發癢。
她在睡夢之中忍不住了,伸手去搔癢,被人按住了手腕子。
她迷迷糊糊的睜眼看,是周小山,一直守在她的身邊:“再等幾天,再等幾天就可以去掉紗布了。”
傷口漸好,有僕人幫她沐浴換衣,換上的又是絲織的“奧帶”,可是鏡子裡的她,臉色像那衣服一樣的蒼白。佳寧對着鏡子擦上自己的胭脂。除了煙和打火機,她的東西還在,還有那柄椰刀。她把那刀拿起來仔細的看,覺得彷彿更鋒利了一些。
周小山站在檐廊上,看見她研究那把刀。
“你見到它不會覺得害怕?”
她看他:“爲什麼要?”
“那很好。以後你要留着它,它是你的武器了。這是我們這裡的習慣,選中的刀用自己的血開刃。”
佳寧站起身來,慢慢走近小山:“我們是不是忘了什麼?你要我來這裡幹嘛?”
“你是說A材料?我們還有時間,需要的時候我會向你要。”
她走到他身邊,仰頭看天:“這雨要什麼時候下完?”
“有時一個月,有時半年,也可能明日就放晴。”他看着她的側臉,“你都不問問他的情況?”
“你是說我的丈夫?你能把他怎麼樣?你要的東西在我的手上。你不善待他,對你沒有好處。”
“狀況正是如此。”他點點頭,“受傷之後,你看上去明白了許多東西。”
“學習而已。”她脣角含笑。此刻鎮定而美麗,黑頭髮輕輕飄動,扶到他鼻尖上,細細的發癢。
小山伸出手去,她的髮絲在他手指間滑過去了。
佳寧說:“我餓了。”她身向前傾,靠在欄杆上,“你欠我人情的,記不記得?那時在北京,我穿過整個城市陪你吃了一碗牛肉麪。我現在想吃牛肉麪。”
“這裡沒有牛肉麪。牛肉米粉也是一樣的美味。”
“走吧,現在就走。”佳寧說。
小山見她恢復生機,心中也輕鬆起來,立即去拿傘。
黃昏時分,查才城各家小店面都點上了燈籠,紛飛的雨花被染成黃色,透着溫暖的氣息。
這是個古老小巧的山城,與已經是現代化了的江外和保留着大量殖民遺蹟的西城不同,查才城滿是瓦頂竹牆的舊屋,街道由山間的黑石鋪就,年代太久了,石棱被雨水和草鞋磨得圓潤,佳寧腳下一滑,小山扶住她的胳膊。
她“嗯”的一聲,小山說:“傷口疼了?”
佳寧說:“沒事兒。”
“吃完飯了,回去吧。”
“去前面那個廟看看。我想去上一炷香。”
“你怎麼也信佛?”小山看她。
“從前不信,所以他懲罰我了。”
廟是小廟,可是修建的精緻華麗,供奉着釋迦,着金裝琉璃。查纔將軍篤信佛教,這座廟就是由他修建。
此時沒有香客,只有穿袈裟的老僧在佛堂裡敲擊木魚。
小山不入佛堂,只在外面等她,佳寧上了香,三拜九扣,面目虔誠。
從寺廟出來,徒步回去,他們一直沒有說話。
直穿過街道,宅子的場院,中庭,到了佳寧的房間前面。
小山終於問道:“剛纔跟佛祖求什麼?”
“求相對論得正果,能夠實際操作。”
“哦?”
“能量和速度轉化得當,時間倒退,我回到幾個月前。”
“回到還不認識我的時候?”
“不,認識了你。只不過,重新來過。”
他在月下看她美麗生動的臉,有那麼久,說不出話來。
他伸開手臂,幾乎就要擁抱她了,卻只是爲她把門打開:“睡吧。好好休息。”
她自後面看他離開。頎長的背影,穿着長衫,袍袖當風,腳步輕快無聲。那樣漂亮的一個人,每個角度看都精彩。佳寧微笑,自己不就是這樣迷了心竅嗎?好在一切都有規則,有規則就可以研究記憶應用。
教學相長,多難得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