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當然她記得這個名字,秦斌的那樁通了天的案子,顯赫的高官在這裡被攝在他的鏡頭裡,他因此曾經遇險,當時救下他來的人,是眼前的這個。
她怔怔的看着他,覺得腦筋都不夠轉,周小山,他布了什麼樣的局,只等他們落網?此時又爲何帶她來到這裡?
“你在想什麼?”他在黑暗裡看她,只有眼睛在月色下閃亮。
“我在想,周小山,你一箭幾雕?”
他把車子熄了火,在反光鏡裡看着佳寧:“可是請你再用聰明的腦袋想一想,如果是我想要他的照片,還會動這麼大的干戈?那些東西對我來說,不是手到擒來嗎?”
“……”
“存貯膠照片的U盤,秦斌用塑膠封存,放在了紅酒瓶子裡,長城乾紅,深顏色,大約剩下三分之一。酒放在你的廚房裡,壁櫥第二層。你不是很喜歡做飯,廚房非常乾淨,大部分的炊具新的一樣……”
“你去過我家?”
“說過了,很好奇。”小山看看她,慢慢地說,“就是很好奇。你們不在的時候,我進去看看,吃了些東西,看了你的碟片,還想,這兩個人都夠倒黴,都惹了不該惹的人。”
“你變態。”她咬着牙擠出三個字。
周小山微微一笑:“但我說得對。是不是?”
“……”
“我與這裡無關。我不綁他,他自然還會遇到別的危險,我這樣做了,也許救了你們也說不定。”
“我該對你說謝謝嗎?周小山。”
“那倒好說。”他轉頭看看她,“走吧,去玩兩把。”
她不動,小山說:“今天不去,以後也許後悔。”
此人言語不多,可總是話裡有話,佳寧還在猶豫,周小山已經下了車。
“彼得堡”比起維加斯,澳門或是摩納哥的賭場規模並不很大,可是位置隱秘,裝修豪華,賭具齊全,又有刺激有趣的附屬娛樂項目,地處國境線上,三不管的地帶,沒有突然的麻煩,可以盡情的玩耍,因此受到出手豪闊又不願意曝光身份的賭徒歡迎。
一層是大堂和普通娛樂中心,人們換了籌碼,在這裡可以玩,餃子機,各式飛輪,或百家樂等傳統項目;二層是包廂,賭徒們可以四人一桌或是捉對廝殺,用鑲金邊的撲克或緬甸玉石精緻的麻將和色子,獨資上不封頂,有宿怨的仇家賭上性命也可以,有人專業地善後;三樓是夜總會,香檳噴泉長年流淌,文藝表演中穿插遊戲,還有美嬌娘在櫥窗裡微笑,等待手氣頗佳的客人,體力不支,還有藥物助興,都知道的,地球的這個地方有世界上品質最好的罌粟花。
金錢,美人和毒藥:這些是快樂憑空而來的源泉。
還沒有督麥城的時候,這裡就有彼得堡。那是一九年之後,突然有了一批“新俄羅斯人”,手裡拿着大量的現金想要尋找被禁錮已久的樂趣,卻沒有自由的身份,不能隨意的通行東西方,這個地方應運而生,名字叫做“彼得堡”,是要客人們“賓至如歸”:像這裡所有的植物一樣,它這樣吸納了第一筆金而後茁壯生長起來。
Y國和這個城市政局穩定而有了初步的發展之後,來這裡的客人不再單一是俄羅斯人了,遠洋而來的商人旅客甫一登陸,便要尋找快樂,他們成了新的更爲重要的客源,當然,還有國境線另一邊的近鄰中國人。
所以侍者見到她便說熟練的漢語,佳寧也就不奇怪了。她本來心事重重,意興闌珊,卻在輪盤上押大小的時候一中再中,手氣順風順水,小山站在旁邊,湊到她的耳邊鼓勵:“別贏太多了,記得打賞。”
佳寧揚手就給了侍者二百美元的籌碼。
沒有約好的對手,他們越過二樓,電梯卻在這一層停下,上來阿拉伯人,蓄鬚,帶着白頭巾,也許是贏了錢,紅着一張興致勃發的臉,卻喝的酩酊大醉,腳步不穩,好在身邊有人,佳寧看一眼,又看一眼,那是張熟悉的臉,韓國的女明星,跟她在電視劇裡一樣的漂亮,攥着阿拉伯男人的手臂,盡心的伺候。
佳寧轉頭向另一側,周小山握着她的手。
上了三樓,那二人隱在黑暗裡不知去何處作樂。
佳寧在妖嬈的印度音樂裡只見酒池肉林,一片奢靡,幾乎的女郎和男人在玻璃窗後微笑,他們膚色各異卻一概的年輕美麗。靡靡的音樂中,忽然強光一閃,中間的舞池裡,身穿皮衣的南亞女人甩鞭抽在黑男人的身上,血肉橫飛。
佳寧倒退幾步,胃裡翻滾,幾乎要嘔吐出來。卻聽見黑暗的席間有人叫好,鉅額的籌碼被扔上舞池,以資鼓勵。
姿態怪異,男女莫辨的妖人腰肢擺擺的上來,走近佳寧和小山,他手裡拿着絲絨的盒子,打開看裡面是細細的紫色針劑:“二位要不要試試這新藥?沒有副作用,效果極佳。High到一整夜。”
佳寧轉頭即走,小山跟在後面。
她腳步飛快,渾身發抖,不能控制自己。
她是光明的社會裡從容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這不是她的世界。
今日所見,與之前在查才城,如地獄更下一層。
終於從“彼得堡”奪路出來,佳寧在夜裡微涼的風中努力鎮定自己,可是胃裡噁心得直到疼痛,她彎下身乾嘔,小山在後面輕輕拍她的背。
她回頭看他,怨恨的看他:“你不應該帶我來這裡。你……”
“你在怪我嗎?佳寧。”他安靜的問她,手掌放在她的背上,漸漸傳來溫暖。
她覺得她看錯了,周小山的臉上,有哀傷的情緒。
“我一不小心見到你的世界,你有那麼安靜的日子,過得又舒服又體面,你跟朋友聚會,看美國人拍的愛情文藝片。可爲什麼你不能來看看我的地方?你覺得這裡噁心嗎?不是這樣的,這裡,督麥城,查才城,西城,江外,我的國家,我覺得很好,我覺得理所當然。
如果,我不做我現在做的事情,不去千方百計的偷到東西,以貨易貨,那我也許就會在這裡,當一個轉動輪盤的侍者,坐在玻璃窗裡的娼妓,或者往臺上投擲籌碼的客人,沒有分別。
你爲什麼厭惡?佳寧。
你不喜歡,你沒有見過,你就要噁心成這個樣子嗎?
不應該這樣。都是過日子,都是在工作。道路不同而已。”
她無話可說,可是抑制不住自己的顫抖。
他撥撥她額前的頭髮,要把她摟在懷裡:“嚇到你了?真是抱歉。我們現在就回酒店好不好?睡一覺,明天,明天看魔術。”
她雙手忽然抓住他的衣服,定定的看他眼睛:“周小山,你跟我說,我要你再跟我說一遍,你跟這個地方真的無關。”
他握住她的手,肯定的說:“我跟這裡無關。這裡現在的老闆是……”他想一想,“我的一個故人。”
同一個時間裡,賭場頂樓的監視器前,另一個人也似乎看到了自己少年時代的故人,隱隱約約的影子,喚起飄飄渺渺的回憶,關於爭奪,打鬥,和委屈了自己也不能愛的姑娘。他仔細看一看屏幕上小山的背影,皺皺眉,眯着眼睛,又覺得可能不是,時間如此久遠,記憶淡如竹間月影,難覓痕跡。可這個人此時顧不得這些,“嘶”的一聲,自己把的藥物注入靜脈,所有的回憶淡去,隱化,再也構不成疼痛。他癱坐在自己的躺椅上,脣邊有得意的微笑,向一片虛無:“不還是我得到她了嗎?你是個僕人,你不行。”
二十七
這是一瓶香檳,金灰色錫紙包蓋,放在銀桶裡,被方形的冰塊掩住半截,寒氣在墨綠色的酒瓶上結成水珠,淡淡一層白煙。冰桶旁邊有奶酪,新鮮豔麗的草莓累成小丘形狀,頂上只有一枚。侍者右手向上,頂着托盤,腳步如飛卻身形穩健,一路穿過餐廳,酒店大堂,上電梯,至26樓,直到那扇門前,頂端的草莓紋絲不動。
他按響門鈴。
過一會兒,開門的是陌生的女人,穿黑色小禮服,嘴脣嫣紅。
侍者沒說話,腳步稍稍向後,眼光一掃,確定門號沒有錯誤。
他張口,說本地語言。
女人聽不懂,離開門旁。
再過來的纔是他認識的人周小山,他們說當地話。
“我沒有要酒。”
“酒店贈送。”
小山看一看:“都是冷食,沒有料理?”
“沒有料理。即食即飲。”
小山自己接過來,付小費。侍者雙手合十致謝,腳步輕快的離開。
他端着托盤進來的時候,她正要離開。
“你不打算留在這再跟我喝一杯酒?”
“我累了。”
他沒有挽留,看着她離去,關門。
小山嗅一嗅自己的手指,是她的味道。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香檳。
給周小山的題目通常有幾種。
有的很簡單方便,去某地,見某人,接收貨物,轉帳酬金,再將貨物以一種隱秘而安全的方式運回,他從14歲開始,便經手這種最簡單的交易。難度通常在交通路徑的選擇上,因爲他手裡的東西往往都是失竊的寶物,被懸賞通緝,要想運回,殊不容易。周小山的路,比任何人的都要兇險艱難。
有的要稍微複雜一點,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策劃潛伏,運籌轉手,爲的通常都是稀世的珍寶,將軍以此與別的權貴交換自己需要的武器彈藥。
比如裘佳寧的A材料方程。
買家通過正常的手段得不到,只得接洽查纔將軍,允諾數量巨大的軍火,小山領命潛入北華大學,接近目標,待材料通過驗收審覈,確係有效,本該將方程一舉奪回。可是所有任務的過程中,都會發生不期然的變故,比如王至理院士突然病倒,比如他遇到裘佳寧,每個峰迴路轉,他都要做出選擇和應對。快不及快,便有意外,最後將一個不相關的秦斌綁回,用人質要挾——於他,這不是一次漂亮的任務,比不得之前從法國偷回獅虎獸的順利安排。
還有一些,目標的選定比較突然,經常是事情有變,或者是將軍臨時的決定,小山要以一種蠻橫而快速的方式解決。他眼前水氣繚繞的香檳冰桶,裡面又傳達什麼信息和任務,還未可知。
小山沒動冰桶,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鈴響三聲,電話被接起來,卻沒人回答。
“莫莉。”小山說。
“……”
“你的問題,我有答案。”
“……”
“我們再不相見,也可以。要麼我再也不做,要麼你現在收手,馬上離開。”
“……”
“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成爲掮客。”
“……我不。我就要跟你一樣。比你還好。”莫莉終於說話,聲音略有嘶啞,“你等着,我會做好這件事情。我會做的比你漂亮。”
然後電話被她按掉,一片盲音,那樣刺耳。
小山看向外面,黑夜中的海洋,潮水翻白浪,不停歇。燈塔發出明黃色的光,螺旋形,席捲天地。
小山想起從查才城前出發那一天,去見將軍。
久未回來的莫莉竟然也在那裡,見到他,不說話,一臉的倔強。
之後他們要各自出發,小山去督麥城度假,莫莉領受了她身爲掮客的第一個任務,去江外接收貨物。
他們一起出來,在將軍官邸的門口,即將分開的時候,莫莉突然問小山:“怎麼做,才能永遠見不到你?”
他沒有說話。
終於此時有了答案。
沒有休止的生涯,莫莉是後來者,應該更早的抽身而退。
可她不幹。
他沉吟良久,拿過冰桶,拇指扣住外沿,其餘四指在內側用力,逆時針旋轉三週,慢慢向上,雙層結構的冰桶裡外分離,小山在桶壁的夾層內拿出一張薄薄白紙,他將香檳酒打開,取少許酒液用冰塊塗在白紙上,一張照片,躍然出現。
周小山仔細觀看。
一分鐘後,那照片隱去不見,還是張白紙,與別的毫無差異。
佳寧自周小山房間回來一直沒有睡着。穿了袍子去大堂想找安眠的藥物,或者有一包煙也行,很久沒有吸菸了,自己的最後一包煙被周小山扔了。
沒有安眠藥。服務生說,女士睡不着的話,可以去三樓的服務區,那裡有水煙,安眠的效果很好。
佳寧束了束帶子就要上樓的時候看見走廊裡女士洗手間旁有穿黑衣服的男人哈欠連天。
她認得的,吃完飯的時候見到的那個小女孩的保鏢。
半夜裡,她想必是又出了什麼狀況,難爲了大人在這裡等待。
佳寧走過去,保姆從裡面出來,搖搖頭。一樣的疲憊和無可奈何。
小孩子依戀母親的懷抱,或者心愛的玩具,或者聚得齊夥伴的游泳池,佳寧第一次見到流連洗手間不肯離開的小孩。他們的癖好也古怪的有趣。
她要進去,保鏢要阻攔,保姆卻認得這位女士,求她再幫忙。
佳寧進去,果然看到那個小孩子坐在之前的沙發上,一小團白白的臉蛋兒,漂亮卻冷漠的表情。
她蹲在她面前:“這麼晚了,怎麼不睡覺?”
“……”
她看看小孩子,穿着白白的小睡衣,一雙小腳露在外面。
“你怎麼不穿鞋子?”佳寧問道。
她的小腳縮了縮。
“小耗子出來搔你的腳,你會癢癢一夜。”她說着就伸出手去點點小女孩又軟又嫩的腳心。
她張口說:“我不怕。”
佳寧站起來:“那好吧,你就自己在這裡吧。我困了,我要睡覺了。”
她作勢要走,小女孩起立站在沙發上,用裙子把自己的腳擋住了。
佳寧笑着湊到她的耳邊說:“走吧,我抱着你走。你自己在這裡,藏住了腳,它們還搔你的手心呢。”
“……”
“你知道嗎?現在不好好睡覺,白天就會困,魔術師的表演你都看不完了。”
她還是不說話,只是看着她。
佳寧真的要走了,小女孩伸出手來。
她還是不太會抱小孩子,雙手伸過去,夾着肩膀抱她過來。小姑娘的表情不太舒服,雙臂還是環住佳寧的頸子。她只覺得奶香撲鼻。
她說些不相關的事情要這個孩子聽,要她願意被她抱住,被她帶離開這個洗手間。她沒有問起她的父母,爲什麼要呢?一個出身富貴的小小女孩,被保鏢和保姆陪伴,而不是她的爸爸媽媽,她怎麼可能再去問“你的媽媽在哪裡?”,她怎麼可能再去碰她的傷口?
她抱住她,想起父母離婚的時候,在少年班讀書的自己翹了奧林匹克數學課去抽了兩包香菸。
懷裡的這個,只是沉默而已,真的不算過分。
保姆將小孩接過去,然後道謝。
她的臉枕在保姆的肩上,看着佳寧,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漂亮。
她覺得保姆抱得很是專業,雙手模仿她的姿勢乘電梯回自己的房間,就這樣忘記了還想去抽幾口水煙。
周小山在她的房間外等她。看着她從電梯那裡走過來,開自己的房門。
“夜遊神。”
“你好,守門人。”
他笑笑,隨她進了房間:“去哪裡了?”
她看他一眼:“樓下,小轉一圈。”
他伸手摟她,輕輕湊近她的臉,模模糊糊的說:“剛纔我們……”
她心不在焉,側過頭來看他:“我說,我還有多久可以帶我丈夫離開這裡?”
他停了一停:“三天之後,買家給我電話。不出意外,我立即就放你們走。”
“很好。”佳寧說。
“如果……”
“你想問我是不是願意留在你這裡?”
“……是。”他想,她可真是直接。
“你老闆問過我一樣的問題。”
小山握着她的手臂微微一緊,看着她的眼睛:“他問過你?”
“是。沒錯。那次吃飯的時候。”
“那你怎樣回答?”
“不。周小山。誰問我都一樣。我不會留在這裡,我跟我的丈夫回去,我們補辦婚禮,年內,我們生一個小孩子,女孩。我跟我的丈夫白頭偕老。我的女兒,她性格開朗,學習很好。
而你,我會忘記。”
裘佳寧說的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一顆淚水在眼眶裡旋轉許久,蠻橫頑強的一直沒有落下。關卡,公路上來往的車子漸多,再往前走,一點點看到漲高的海面和高樓聳立的城市。
“這是……”
“督麥城,改革開放的窗口城市。我們的深圳。”小山說,“看,那裡是港口。”
佳寧看見數艘懸掛外國旗的巨輪停留,海水深藍色,白海鷗輕輕掠過。
“此處是東南亞少有的天然良港之一,每日吞吐大量的貨物,旅客。”
“觀光還是做生意?”
“都有。旅行者們很好奇,這個國家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可還有傳說中秀美的山水?沒有被常年的炮火轟炸掉?
也有敏銳而敢於探險的商人在這裡登陸我的國家,因爲制度還在實驗階段,所以稅率優惠,他們運來汽車,電器,各種昂貴的工業製成品,在這裡以超國民的待遇開設工廠,他們帶走絲綢,寶石,高純度的蔗糖和橡膠,轉了手,又是好買賣——利潤像以石油的價格販賣海水。
可是沒有辦法,這個國家太飢渴,迫不及待的要以自己的血肉換的奶水來喝。你理解的,你們也曾是如此。”
車子進入鬧市區,街道整齊,綠意盎然。廣場上,噴泉旁,亞熱帶的樹木生長的矯健茁壯,開出豔麗的花朵,綠樹間是座座摩天大廈,玻璃磚的外殼,在藍天下熠熠生輝。膚色各異的人,徒步,開車,佳寧看到的是一張張意興盎然的臉孔。
小山伸伸手:“對,右轉,看到最前面的酒店?在那裡停下來。”
她看看外面,又在反光鏡裡看看周小山:“像是兩個世界。”
“有了貿易,有了人,有了覓食和取樂的需要,通關的埠口最先繁華起來。這個城市裡有高級的旅館,精緻的食物,美麗的女人和,男人,還有危險而刺激的娛樂。”
“誰是大老闆?你的那個‘長輩’?”
“當然不。這裡太大太繁華,很多強大的勢力只能分得一杯羹。我們在這裡有自己的碼頭和部分產業,我偶爾來這裡提取貨物,僅此而已。……車子就停在這吧,我們走。”
佳寧拿自己的揹包,小山從車子的後備箱裡提了黑色的皮包。
她看一看:“不是說放假嗎?怎麼還有任務?”
“隨身常備。”他走上前,空着的一隻手攬她的腰,“走吧。”
富麗堂皇的酒店正門是模擬凱旋門的造型,數個白人侍童笑容可掬的迎送衣着華麗的過往的客人。西洋式的外觀卻有地方特色的洞天,進了大門又是另一重庭院。日光被天井上方綠色的玻璃柔和的過濾,投射下來,溫暖舒適。石子鋪路,綠藤纏繞亭臺軒榭,清清淙淙的噴泉跟着鋼琴聲起伏流淌,透明的觀景電梯上上下下,雅座上有人親密的攀談,用金筆在合同上簽字。
沒有人過多的注意穿過大堂的這一對,墨鏡遮住了他們漂亮的眼睛。年輕的情侶觀光客而已,尤其此時,訪問督麥城又有極佳的理由。
華麗的海報自酒店三樓垂下,世界上最著名的魔術師搭檔齊格菲和羅易從美國移駕此地,將帶着他們的白虎白獅在這裡做精采絕倫的演出。
“北京話這叫什麼?戲法,對不對?”電梯裡,小山問佳寧。
“嗯。”
“你喜歡看嗎?”他在陽光下看她細緻的皮膚,挺秀的鼻樑,隱在黑髮中小小的耳垂兒,他微微低下頭。
“爲了這個帶我來這兒?”
“電動不是打完了?”
她想一想:“剛到美國的時候,去維加斯玩,他們演出的票價比席琳迪翁的演唱會還要貴上一倍。我考慮了一下,還是用那些零用錢換了幣子去玩。”
“賭鬼。”
她剛要擡頭橫他一眼,他作勢要親她脣,佳寧低頭。
電梯“叮咚”一聲到了23樓,小山攬着她下來。
兩個房間。
她之前想錯了。
她要把門合上的時候被他輕輕格住:“今晚要約會,小姐有沒有空?”
她在門裡說:“我累了。”
“那我恭候。”
她洗了澡睡覺,睜開眼睛已是傍晚,打開窗簾看見暮色中的海。此處與家鄉海角天涯。
有人按門鈴,是水珠兒滴在石板上的聲音,清楚可愛。
佳寧理了理頭髮去開門,外面是侍者,手中捧着白色的禮盒,用純正的漢語說:“裘佳寧小姐請簽收。”
還能是誰做的遊戲?她接過來,打開看,黑綢子的小禮服,輕輕碰,又細又滑,微涼的觸感滋潤指尖那一小塊兒的皮膚。
佳寧最愛華服,將那美麗的小裙拿起來放下去,心中喜愛又拿不定主意,直到周小山在外面按鈴。
她開門,愣一下。她從沒有看過這個樣子的小山。
在北京,他是一襲布衣的學生,穿乾淨的運動鞋,樣子清純而樸素;在查才城,他穿短衣長褲的民族服裝,袍袖當風,是身藏古韻的少年郎;而眼前的小山,身上是藍黑色的閃着暗暗光澤的絲綢襯衫和筆挺的同色長褲,襯衫開了兩枚釦子,映得臉上和脖頸的皮膚是潤玉般的白,一雙眼,像身上那神秘的衣料一樣,幽藍。
他揹着手,看看尚穿着浴衣的佳寧,脣邊有笑容,淡淡的,難以捕捉:“換衣服啊。”
“……幹什麼?”
“吃飯去。”小山說,“我餓了。”
似曾相識的話,又是這麼理直氣壯。
佳寧沒應聲,轉了身,自顧自的往裡走。
她腦袋裡有點發懵,關在浴室的鏡子裡看自己,手輕輕的劃過上面朦朧的水汽,如果,再年輕一點;如果,眼梢再飛揚一點,那樣會更豔麗一些;如果……她嘆了口氣,自己在想些什麼?肩上發酸,穿了那小裙出來,姿態勉強。
小山看看她,揹着的手伸出來,拿着雙黑色緞面的高跟鞋,有小枚的水鑽和長長的帶子,他要她坐下,手沿着她**着的細腳踝向下,爲她穿上那精緻的鞋子,一扣一扣,小心的纏繞。
她站起來,面對立鏡,身後是小山,手按在她的腰窩上。
“你喜歡黑裙子。對不對?”他在她耳畔說,“看看,多麼漂亮。”
她低頭找些別的東西來看:“漂亮什麼?這些日子都老了……”
“胡說。”他打斷她,從後面擡了她的下頜起來,固執的要看她的眼睛,“胡說。”然後尋找她的脣,帶了力道的咬。
佳寧吃痛,推開他,照照鏡子,嘴巴上一朵嫣紅,狠敲他一記:“你知道我沒有脣膏是不是?你屬什麼的?這麼亂咬人。”
“如果你一定要問?好吧,我屬豬。”
屬豬的鄉下人從容的吃西餐,慢慢的飲用美酒,坐在對面看她,眼光又不敢停留太久。終於吃甜品的時候空出一隻手來,輕輕的覆蓋在她的上面。
佳寧看一看他的手。
餐廳的落地窗外是夜幕下的海岸,白浪一層一層的涌上來,無休無止。
他的指腹摩擦她的手背。
餐廳裡有舒緩的鋼琴聲,輕飄飄的像要隨時停止,佳寧仔細辨認才聽得出,那是“柔聲傾訴”,預言死亡的愛情。
她擡頭看看對面的小山,臉又轉向外面。
本來安靜的餐廳因爲兩個人的到來而有小小的**:魔術大師,金髮的齊格菲和黑髮的羅易也來用餐,客人們好奇的注視這兩個傳說中的人物。
佳寧說:“舞臺下看,他們也這麼老了……他們的白獅白虎呢?藏在哪裡?”
“當然是最保險的地方。”
她看看他,忽然想起來些什麼:“你來這裡,難道是要弄到手這兩個人的寶貝?”
他將手裡的酒放下:“他們的那對不算是寶貝。我弄到過……”
“什麼?”佳寧凝神看着他。
小山手肘支在桌子上,眯着眼看她:“知道的太多,你走不了怎麼辦?”
她扔了餐巾在桌上,站起來。
小山說:“怎麼翻臉比翻書還快?又要打人了?”
“我去洗手間。”
佳寧途中路過兩位魔術大師的座位,真的有小朋友索要簽名,齊格菲擡頭,看見東方女郎經過,微微笑,熟練的放電,佳寧還以微笑,回過頭想,時間是多麼厲害的東西,齊格菲當年是絕世的美人,她也看過他的照片,又安靜又清高,清澈的眼睛像湖水一樣,如今看,眼梢嘴角都是皺紋,當年灼灼其華的盛姿只剩隱隱約約。
屏風後面的洗手間裡,有人需要幫助。
一個三四歲大的女孩,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身邊的白人保姆說英語,小小聲的央求:“小姐,出去好不好?上了茅房就要出去啊。還要吃飯呢。小姐,好不好?你總不能一直呆在洗手間裡。”
女孩梳着齊眉的板凳髮型,露出白白的蘋果臉,佳寧看看她,她也看看佳寧,樣子有點像個日本小孩。
佳寧洗了手出來,小孩子還坐在那裡,面無表情,任旁邊的保姆怎樣央求都不予理睬。保姆伸了手硬要抱她起來了,小姑娘皺了眉頭就要發脾氣的樣子,保姆趕緊住了手。
這樣一籌莫展,佳寧也看不過去了。走過去,蹲在那小孩面前,看孩子一雙漂亮的杏核眼睛:“你知道大魔術師來了?”
孩子不看她,全當沒聽見。
“他們在給所有人簽名。”
她一樣的面無表情。
“隨手就變出花兒來。你不想要?”
小孩兒聽了這話,方看她一眼,不太確定的樣子。
佳寧見略有效用,再接再厲:“我們一起去要簽名,好不好?”
她終於動心,伸了胖胖的小手,佳寧以爲要她抱起來,有點不習慣,她沒抱過小孩子,邊衡量角度邊伸出手去,誰知那保姆突然過來,緊張的抱起那個姑娘:“謝謝您,夫人,一個小時了,她才肯離開這裡。”
她們一同出來,路過齊格菲和羅易的桌子,佳寧在旁邊的盆景裡摘了一枚樹葉,對小孩子說:“看看他們能做什麼?”
進餐前的大魔術師很有耐心,聽佳寧說她和女兒如何如何的崇拜他們,不遠萬里來這裡只爲看他們的表演,非常愉快的贈送了簽名的照片,齊格菲腕子一轉,佳寧的樹葉變成一小朵雛菊,大師別在小女孩的耳朵上,她的小臉這纔有了一點點笑意。
保姆謝了佳寧就抱着小孩匆匆離去,餐廳的門口居然有他們的兩個隨行的保鏢,佳寧看看他們的背影,想,來自富裕的家庭的小孩子,小小年紀,已經擁有財富和權力,可是不會笑,是可憐的。
她回到座上,小山剛剛收了電話,看着她:“我看見你去要簽名。”
“幫一個小孩子。”佳寧說。
小山看看腕錶:“時間還早。”
“……還有別的節目?”
他沒有回答,拉她的右手過來,扳動她大拇指的第一節。
“你這一節手指長得長,又很柔軟,這樣的人……”
“大富大貴?”
他笑起來:“適合做賭徒。”
“還以爲你有什麼好的建議。”
“去玩兩把?”
“……爲什麼不?”
從酒店出來,小山沿海岸向北驅車十分鐘,離開了鬧市區,穿過黑魆魆的園林,忽然見到更豪華的所在:噴泉之後是古老的堡壘,雕花大門,立柱被雕刻成高大的古代鬥士,手臂上擎,他們被青色的地燈輝映,被名貴的車子環繞,衣着光鮮的人魚貫而入。
小山下車之前繫上襯衫的扣子。
“這是哪裡?”佳寧問。
“賭場。”
“……”
他看看她:“這個建築橫跨邊境,對面就是,你的國家。”
“……”
“賭場的名字,你可能有點印象。”
“……”
“彼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