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瑟爾,你爲什麼又不肯吃藥。”張管家走進去的時候,說話也是很無奈。
“沒有心情。”從口吻到語調都是一股子“我很不爽別招惹我”的冰冷。
張管家皺着眉,看向那個只顧盯着通訊器的傢伙,抿了抿脣說:“您要堅持這樣,我沒有辦法,只能向老摩戈曼先生彙報了。”
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個兇狠的瞪視,顯然對他表明了要打小報告的行爲表示不滿,但是,這個人隨即用輕蔑表示他並不在乎。
張管家嘆了口氣,他知道,即便是老摩戈曼先生,也根本約束不了面前這位。
薩瑟爾,全名薩瑟爾·摩戈曼,八年前曾經是摩戈曼家最有天賦和智慧的年輕人,偏偏這樣不幸……
張管家的視線移到牆壁上掛着的立體照片上,照片上的薩瑟爾俊美優雅,儘管眼神凌厲逼人,嘴角的微笑卻是恰到好處地得體,對待身邊人也顯得很彬彬有禮——
與現在的他,真的截然不同。
只有那時候的凌厲氣勢並沒有消退多少,而且因爲他越來越瘦的緣故,面色蒼白,眼睛卻愈加明亮,使得這種幾乎讓人不敢直視的凌然有增無減。
張管家的聲音軟下來,“反正通訊器也是隨身帶着,並不擔心會接不到,先喝藥吧?”
“倒掉。”聲音依然冷冰冰。
張管家覺得自己都要忍不了發火了,“你以爲自己是五歲還是三歲?”這麼任性像話嗎?
回覆他的直接就是兩聲冷笑。
這傢伙現實中的脾氣,絕對不比遊戲中好。
嗯,早些年的時候,他至少還是個完美的世家子,教養儀態俱佳,談吐雖然一貫一針見血卻知道用幽默來包裝一下,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在圈子裡的風評是最好的,一羣年輕人裡,也隱隱作爲領袖人物,不論男女都挺服氣他,各家的父母都羨慕有這樣好的子孫,然而……這一切都在八年前崩塌了。
如果早知道這種輻射這樣厲害,老摩戈曼先生怎麼都不會准許薩瑟爾一家去吧?
到最後,老摩戈曼先生失去了兒子,薩瑟爾失去了父親,對於整個摩戈曼家而言,失去的更多,勉強救下來的薩瑟爾一天比一天虛弱的時候,連他都不知道流了多少次眼淚,幸好最後勉強控制住,纔算是保住了性命。
想到這裡張管家就對薩瑟爾這種態度感到更加憤怒,雖然他很清楚,爲薩瑟爾治療的醫師早就說過,他恐怕一生都要如此了,消瘦而且暴躁,再沒有未來可言。
眼見着薩瑟爾又要砸通訊器,張管家冷靜地說:“如果恰好在你砸壞通訊器的時候對方來了消息,那你很可能接不到。”
於是,明顯眼前這個眼睛裡都要噴出火來的傢伙遲疑了。
“如果你要等的是很重要的人給你的通訊,而因爲沒有吃藥的緣故又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萬一又搞砸的話……”張管家忽然說。
面前的男人總算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不情不願地說:“把藥拿來。”
受那詭異輻射的影響,他確實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不過……他的壞脾氣本來也是天生的,不過早年健康的時候,他能夠控制住並完美掩藏而已。
喝了藥之後,又平白等了一個晚上,然而,通訊器依然沉默。
薩瑟爾,或者說薩摩,感到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難道……路易真的那麼不喜歡自己嗎?
他抿了抿脣,如果說一開始只是喜歡,漸漸的,這種情感越來越濃烈,偏偏沒有得到任何迴應,薩摩一直覺得自己站在火山的邊緣,一個不小心就要掉落到炙熱的岩漿裡去。
甚至在睡夢裡,他有過不惜傷害路易也要佔有他的夢境,回味起來竟然還讓他感到興奮,那種強制霸道的性格其實才符合他的本性,然而,有時候看着路易那雙眼睛裡埋藏得極深的不安,看到他偶爾面對自己時候信任的微笑,他又都剋制住了。
從動心到如今濃烈到讓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感情,不過也只是這麼一年的事,路易這個人整個兒就是一團迷霧,越是探究越是讓薩摩感到眼前人縹緲到抓不住,大家一起說話聊天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牽扯到一些現實的事,但是路易從沒有,薩摩自問記憶力很好,很多細節他只要見過一次聽過一次就能記得分毫不差,而他的記憶告訴他,路易甚至連一次現實都沒有提及過,每次說到這方面,他都不着痕跡地避開——
所以那次路易幾天不上線,薩摩纔會那麼着急,他害怕這個人從此消失在視線裡。
路易有很多很多秘密,當然,每個人都有秘密,但薩摩只會對路易的秘密感興趣,並擔心路易因爲他不知道的秘密而離開自己的身邊。
那天路易不肯將通訊號告訴自己,薩摩就差點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一直這麼放任自流好像不行啊,這個人……這樣似乎根本抓不住,只弄得自己要心如死灰而已。
薩摩想着想着,又咳嗽了起來,藥力流入身體之後,雖然可以控制住情緒了,但是刺激着他的神經真的很疼。
非常疼。
衆人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爲他這樣的人不會怕疼的,整個人銳利得好似針尖一樣,昔日更是能工作一星期幾乎不休息的鐵人,不肯吃藥只是因爲任性,所有人都這樣認爲。
其實他也怕的。
這種疼,讓他死死咬住脣,咬得原本只是淡淡有點血色的脣都殷紅起來。
獨自躲在被子裡,痛得整個人都蜷縮了,然而頭腦卻依然清醒——
路易承諾的通訊,依然沒有來。
入夜了,路易纔剛到盧林市,在他的年代,盧林市曾經是個大都市,靠着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高樓林立經濟發達,是個知名的不夜城。
然而在這個未來世界,絕大部分人類都要在地下居住,這些年地上的生態修補卓見成效,但是能住在地面上的生態城的基本都是有錢人,在建設地下城的時候,盧林市這樣地下水豐盛的城市就明顯不受青睞了。
於是,在這個年代,盧林市已經縮水成一座小鎮,而且是知名的旅遊小鎮,乾淨的地下水被做成了湖泊景觀,還以溫泉爲賣點,修建了不少“古式建築”,所謂的古式建築,卻是路易感到很親切的他那個年代的仿古園林建築和木質小別墅。
他訂的酒店就是這樣的度假房,不僅建在靜謐幽藍的水上,小屋子裡的地面是透明的整塊玻璃,因爲水裡放了各種顏色五彩繽紛半透明的景觀魚,一簇簇游過去的時候美極了,躺在木質露臺的躺椅上,附近的樹木微微動着,發出輕輕的樹葉聲響,除了沒有陽光,一切都很完美。
這裡擁有的是人造的“高遠”天空,清澈的藍,模擬的陽光到底不是真的陽光,落在身上並不溫暖,可是路易仍然很珍惜這種真實的享受。
安頓下來之後,他沒有上游戲,也沒有聯繫任何人,只是美美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一早起來,身體輕到他自己都難以置信,完全就是一身輕的感覺,現在的路易,從名字到檔案都完全換了一個人,哪怕檔案上還留着浦文這個舊名,不過,除非政府調檔案,否則根本不會有人再去注意這個東西。
他是這個年代的路易,從履歷到所有的信息一應俱全,已經成爲這個世界相當普通的一個年輕人。
等到他想要進遊戲的時候,才猛然間想起答應過的聯絡事件。
在路易的心裡,第一大事自然是生存,之後纔會考慮感情之類,他下線基本都繃着神經,哪裡還想的起來承諾過的要聯絡一下大家啊……滿心都是怎麼將事情完美得圓過去好嗎?總要先活下去,再去想感情。
“薩摩……一定又生氣了吧?”打開通訊器頓時又有點遲疑,幸好沒忘記記好的通訊號碼,不然的話更悲劇。
爲了方便遊戲的玩家接收通訊,在永恆大陸裡的話,只要開通連接功能,一旦收到通訊是會有系統提醒的,當然,要不要下線去接是玩家的自由。
路易覺得薩摩多半在遊戲裡,於是想着先聯絡一下看看,等個幾秒對方沒接就趕緊掛掉,他絕不承認自己有點心虛,反正一會兒也要上游戲的,回頭又不是不見面,只是這樣好歹可以說“我聯絡過了啊”,在上游戲之前聯絡過,雖然是個糟糕的藉口,好歹是個藉口不是嗎?
輸入薩摩給的通訊號,比起他那個年代的電話,通訊器的信號絕對要好得多得多,於是……讓路易沒有想到的在他按下去的下一個瞬間,那邊就被接了起來。
“路易?”
不知道是不是路易的錯覺,那邊的聲音比遊戲裡聽起來要低沉一些,呃,該不會是在暴怒的邊緣吧?
“嗯,”路易應了一聲,“你沒在遊戲?”接得這麼快。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答:“萬一我在遊戲沒有接到你的通訊怎麼辦?”
路易:“……”不怎麼辦啊,有什麼怎麼辦的!反正遊戲裡還會再見的啊!這樣感覺上壓力山大。
然後,路易也確實感覺有些歉疚,於是放軟了聲音,“抱歉,最近發生了點事,忙了兩天,以後不會了,我的工作已經辭掉了,以後會一直在遊戲裡的,不會再這樣了。”
忽然間,那邊就發過來一個視頻申請,這年代的通訊器默認就是通話,但是可以全3d立體視頻通話,對於一些尤其是異地戀愛的情侶來說,幾乎和見面沒有兩樣。
路易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然後視線裡就出現了薩摩那看上去雖然豪華卻顯得空曠的臥室,顏色幾乎都是黑白灰,只有窗外幾乎要映進來的綠葉和灑在窗臺的陽光十分明亮。
然後,就是視線裡的薩摩,看到他的時候,路易嚇了一跳,幾乎是脫口而出,“你身體不好?”心頭一緊的同時,又馬上意識到自己這話不太妥當。
誰知道,薩摩也是愣了一下,他是急迫想要見到路易,在剛剛那一秒,他根本忘了自己的身體狀況,這樣的臉色和消瘦的身體,一看就知道絕對不健康。
他視線裡出現的路易背景裡那明顯的度假風格頓時讓他的火氣又上來了——“你在度假?”
“呃……”路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其實並不是在度假。
薩摩那邊已經開始發火:“既然是度假爲什麼不早點聯繫我!”
“之前發生了一點事,我也是剛到盧林市的。”路易解釋。
薩摩敏感地抓到了地點:“你在盧林市?”
路易:“……”
“我——”他本來想說立刻來找他,隨即又沉默下來,因爲想起醫師建議他不要離開這座生態城市,這裡的空氣和生態環境有利於他身體的休養,而且,以他的身體狀況,根本就做不到像許多年前那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薩摩確實喜歡路易,已經很喜歡很喜歡,直到面對現實的時候,他纔開始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適合,以薩摩的驕傲,即便是病得要死了,也肯定不會因爲身體的因素而放棄追求一個人的,喜歡就是喜歡,他不會因爲任何理由退縮。
他一直是這樣的一個人,直到前一刻都這樣認爲,可是真正在通訊器裡見到同遊戲裡一樣俊美逼人的路易,看到他關心的眼神,忽然就有了一瞬間的動搖。
難道——真的喜歡他到這種程度了嗎?
“你生病了嗎?”路易卻直接說。
薩摩這種情況是想瞞也瞞不住的,點點頭:“嗯。”
路易想起遊戲裡薩摩那瘦削的身體,仔細看了看他這會兒的臉色,終於還是說:“是不是很難治的病。”
“你介意嗎?”忽然,薩摩的臉色整個兒都嚴肅起來。
路易一愣,“介意什麼?”
“介意我生病。”薩摩一直盯着他說。
路易笑了笑,“當然不介意啊,只是生病而已,一定可以治好吧?”
“如果治不好呢?”
“沒關係。”路易想着,五毒本來就是能治療的職業,但是,還沒等他把下半句“如果治不好我來看看能不能治”說出口,就聽到那邊的薩摩說——
“那就這麼說定了,約定好的事不許後悔。”
“啊?”
“親愛的,既然我不能去看你,你反正在度假……能來看我嗎?”
路易:“……”爲什麼話題跳躍這麼快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爲毛這個“親愛的”薩摩說得這麼順口?
“你還是介意吧。”薩摩狀似失落。
路易:“……”根本不是這個事好嗎?
“那就算了吧。”失落的樣子簡直好像不存在的耳朵都耷拉了下來。
路易終於說:“你住在哪兒?”
不爲其他,如果他病了,即便是朋友,路易也覺得應該去看一看。
而且,與過去告別的他,再沒有什麼能讓他畏懼的了,他甚至已經將浦文埋葬在了劍三世界的一個角落,孤墳一座,無碑,就好像當年路易將自己埋葬在那個孤零零的世界一樣。
脫去了枷鎖之後,路易整個人都顯得柔和許多。
“你真的要來?”那邊的薩摩跳了起來,卻一時沒站穩差點摔倒在地,好吧,他這會兒人雖然不算很虛弱,卻也比普通人體能要差,根本找不到當年那個足以和軍校出生的表弟打成平手的矯健模樣,這讓薩摩自己感到又暴躁又無力。
“對。”
這一回,猶豫的竟然變成薩摩,他怕路易一來,自己就根本沒有辦法控制,要將這個人徹底綁在身邊,不得不說那些黑暗的念頭其實在他腦子裡盤桓不去,只是被理智死死壓制而已。
“你……考慮好了?”
路易哭笑不得,“這有什麼好考慮的,來看看你。”
如果平白無故去找薩摩,他肯定這會兒做不出來,可是,薩摩生病了,他……生病了啊。
路易堅決不承認這叫找藉口,然而,就在他到盧林市的第二天,就開始辦理前往薩摩所在城市的手續,因爲是地上的生態都市,甚至需要特別的簽證才能進入,不過,網上明明說需要兩到三天辦理審覈時間的簽證,半個小時候就給他辦理完畢了……他填寫的聯繫人是薩摩給的名字,到結束通話的最後一刻薩摩眼中的那種快樂應該不是他的錯覺?
上了車之後,路易看着手中明確寫着一千一百零八公里里程的車票,忽然生出某種微妙的情緒。
呃,這個……不叫千里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