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易摸到那個小洞的底部有東西,忍着噁心把它給弄了出來,結果是一截蟲子的腿。
他用紙巾擦了手,繼續細細觀察牆上的洞。有意識去看之後,他果然發現了在幾個洞口或者地面上有碎裂的蟲腿或者翅膀。殘骸都在不易清掃的角落裡。
容英海拿着照片出來,看到方易在角落裡拿着蟲子大腿看來看去,告訴他上個月家裡莫名其妙多了不少飛來飛去的蟲子,幾天後蟲子們又莫名其妙地死了不少。夫人當時正爲他的病心力交瘁,在喬之敏的提醒下才揀出沒掃乾淨的蟲腿,拿給一個生物學院的同窗看了幾眼。那個教授沒辦法根據蟲子的腿和翅膀碎片來辨認出種類,不過他告訴容英海和他愛人:宿舍區裡種的各種植物都很多,夏天很容易滋生各種蟲類,平日注意關好紗窗。蟲子們都死了,容英海也就不在意。
方易卻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這些蟲子似乎寄居在牆和地板的洞中。它們居然能在堅硬的牆面和瓷磚中打出一個光滑、圓潤的洞,並且消失得那麼徹底。
他想到郵箱裡的腐肉和血的氣味,心中不安越來越強烈。
一直呆到去買菜的師母回來方易才離開。師母知道來訪者的身份後,拉着方易說了許多話。方易差點又酸了眼眶。
告別容英海夫婦,方易慢吞吞下樓。快走到一樓時揉揉眼睛,確定自己看上去沒什麼異狀之後才走出去。
葉寒和容暉坐在羊蹄甲樹下,一個朝東一個朝南,並沒有說話。羊蹄甲的花早就開過了一遭,滿樹深淺不一的綠,搖搖晃晃。
“走了。”方易說。
葉寒指指七單元101:“不去看看?”
方易:“……你又想爬進去?大大你能不能有點生活常識?這裡是居民區啊葉寒,你這樣爬進爬出的,是怕別人不知道你非法入室嗎?”
容暉在一旁邊聽邊笑。笑完之後他跟方易說:“沒關係,爬吧。101現在沒人,大家都知道,那房子不對勁。”
方易在之前從來沒注意過七單元101。教師宿舍區裡住的老師較多,但方易熟悉的也就容英海,每次來的時候都直奔他家,其餘的地方並不太留意。而且因爲這個宿舍區比較老舊,不少房子都沒住人,即使空着、整夜整夜不亮燈,也並不奇怪。
七單元101在十年前住過人。那家人後來搬到了另一個新的宿舍區,101分給了年輕的單身老師。之後不知怎麼回事,老師們一個個搬走,101就此空了下來,之後也沒有人再去住了。
方易半信半疑。他知道容暉不會騙他,但葉寒會。葉大師對自己遭到了同伴的懷疑感到十分憤怒,強烈建議方易進去看看。
101的窗戶都歪了,陽臺上什麼都沒有,積了厚厚一層灰。
“你可以從窗子這裡進去。注意腳下,照着腳印踩。”葉寒說。
防盜網已經壞了,隨手就能卸下來。窗戶也缺了半邊,方易可以很輕鬆地鑽進去。他立刻看到了葉寒說的腳印。
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分佈着相當雜亂的腳印。房子裡空無一物,只有廳中擺着張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個罐子。
方易踩得很小心。腳印全都很光滑,他只要注意角度,基本能將鞋子落在腳印中央。也因此他發現腳印比常人的要大一圈。
“葉寒,你……”方易回頭想跟葉寒說話,只看到眼前黑影一閃,葉大師趴在了牆上。
方易:“……”
葉寒:“我不落地了,破壞痕跡。你去看看桌上的東西,很有趣。”
壁虎狀的葉大師也……很帥。方易看他幾眼,慢慢朝八仙桌走去。
八仙桌上的罐子裡插着一支沒燃盡的香。罐中塞滿了已經開始腐爛的橘子,香就插在橘子上面。方易開了手機的電筒,纔剛一照罐裡的東西,立刻就摁滅了燈光。
葉寒:“嗯?快看,這是養蟲的術,很少見。你可以翻翻水果下面,下面有肉。”
方易渾身惡寒。腐爛的水果上長出了綠毛,周圍落着許多蟲屍,完全能讓一個沒有密恐的人瞬間成爲根深蒂固的密恐患者,他完全不想再往下翻。他覺得自己回去之後不可能讓葉寒進臥室了。指引他來看這種東西還想睡軟牀?做夢。
他轉身一步步離開。容暉不知何時來了,站在窗外,面目模糊不清。
“你看到了嗎?”
方易:“什麼?”
容暉指指身後的宿舍樓:“我家牆上和地上的洞。”
葉寒以相當漂亮的身手從牆上躍了過來,腰一彎腿一伸就竄出了窗。容暉讓出個位置給他,看方易點頭之後才繼續往下說:“我家裡的那些蟲子是從101飛過去的。”
方易笨拙地爬出窗,拍拍褲子上的灰塵點頭:“看到那些蟲子屍體我就猜到了。誰在101養蟲子?”
容暉搖搖頭:“我不知道。當我發現的時候家裡已經到處都是蟲坑了。你沒見到我媽手肘上的傷。那些蟲子能鑽進肉裡。”他眼裡帶着厚重陰影,說話的時候頗有些咬牙切齒。
晚餐也是在食堂裡吃的。這次換了個食堂,以清真風味見長,葉寒津津有味地看師傅在裡間拉麪,連面都快忘了吃。
方易問了容暉幾個問題,比如蟲子是怎麼處理的,是你驅趕的嗎,你用什麼辦法驅趕的。但容暉沒有回答,看看天色轉而笑着說自己還有事,一溜煙跑了。他畸形的右臂似乎很沉重,跑起來身姿不穩,一歪一扭。
“你和容暉說了什麼?”方易問葉寒。
“什麼都沒說。”
方易心道怎麼可能大大你說謊的時候敢看着我眼睛嗎?葉寒低頭大口吃麪,額上沁出細細汗珠。
他和容暉在樹下坐了挺久,一副各自懷着脾氣不肯說話的怪模樣,方易絕不可能相信兩人什麼都沒交流過。
“你在你朋友導師家裡看到了什麼?什麼洞?”
“什麼都沒有。”方易淡然道,開始吃飯。
這次輪到葉寒瞪他了。他瞪了片刻,方易頭都沒擡,他只好又埋頭吃麪。
離開學校步行前往公車站時,葉寒冷不丁開口問:“吃可麗餅嗎,給你買一個。”
方易:“不吃。”
葉寒:“吃正宗長沙臭豆腐嗎,臭出三十里。”
方易:“不吃不吃。你有錢嗎買買買。”
葉寒:“你有啊。那熱狗?麪包?雞蛋仔?炒田螺?有兩家周黑鴨,你想吃哪一家?”
方易無力:“哪一家都不想吃,都是山寨店。內衣店旁邊那家的鴨脖都是臭的,千萬別買。我很飽,謝謝。”
兩人慢慢步行穿過學校附近的小吃街,街上很多人,做小生意的學生和幫襯各種小生意的學生快樂地混在一起。
葉寒說:“可你很不開心。”
方易默認了。
他確實開心不起來。回校一趟,見到了一個兩個故人,勾起一些不可能散去的往事。容英海的癌症是四期,已經基本沒有治癒的希望。方易心裡難過,又充滿了無能爲力的茫然。他坐在容英海家裡看到那些蟲子留下的洞口時,異常強烈地希望自己身上的縛靈能力能爲導師做些什麼。然而他空有一身能力,卻什麼都不懂。
渴望改變,卻沒有改變的能力,這實在太煎熬了。
方易不說話,葉寒找的話題又一個都不奏效,他也沒聲音了。兩人快走出小吃街,已經看到公車站牌時,葉寒拉住了方易。
“有動靜。”葉寒立在來往人流之中,皺眉四望,鼻翼輕輕抽動,“腐肉和血的味道。和101的臭味一模一樣。”
“在哪裡?”方易也緊張起來。
“移動得很快。”葉寒閃身跑入小吃街旁的小巷,把巷口擺攤賣小工藝品的人嚇得亂叫。方易迭聲道歉,跟着葉寒往前去。
他沒有聽到系統的提示音,也沒有聞到葉寒所說的氣味。但他隱隱約約聽到了密集的蟲翅振動聲。
“葉寒!是蟲子!是飛行的蟲!”方易大喊。
兩人在逼仄的巷子裡狂奔,驚動了幾對在燈光昏暗處又抱又啃的情侶。
“我知道!跟着我!”葉寒跳上一個巨大的垃圾桶,撐着矮牆翻了過去。
方易:“……”
大師你太高估隊友的武力值了。方易咬牙蹬着垃圾桶,艱難地翻過了那面牆,落下的時候沒找準位置,腳有點扭。
葉寒已經跑了回來,一臉陰沉。
“沒追上,消失了。”他把方易拉起來,“怎麼樣?”
方易忙擺手:“沒事沒事,怎麼追丟了?”
葉寒扭頭注視着黑沉沉的天空。高處有樓房燈光閃耀,但今夜的天空黑得特別沉悶。
“突然之間就消失了,就在附近。”葉寒說,“就像躲進了某個我窺測不到的地方。”
小吃街上人流來來往往,詹羽帶着他的幾個同事鑽出夜市,幾個人都熱出一身汗。
“太熱了,天哪,你們這裡怎麼那麼熱。晚上沒有風嗎?”有個人說。
“夏天哪裡都是這樣,去啊去我們長沙玩玩,保證刷新世界觀。”有個女孩說。
詹羽一邊吸溜着奶茶,一邊給幾個外地的同事介紹小吃街。他們學習途中放了一天假,幾個年輕人沒事可做,聽詹羽說起這邊涼快又舒適,立刻驅車前來。
詹羽顯然對這一帶很熟悉。帶他們轉了幾圈,幾人在一家甜品店坐下歇腳。夜風一起,天上掉了幾滴雨。詹羽在女同事的齊聲請求下,回車上拿傘。
離開停車位置的時候他停了腳。
嗡嗡嗡的蟲子振翅聲在耳邊縈繞不去。他立刻察覺這不是一般的蟲子:聲音太大、太嘈雜,帶着森森邪氣,不是人間的東西。
他好奇心頓起,循着聲音鑽入彎彎曲曲的巷子。
“葉寒!是蟲子!是飛行的蟲!”
熟悉的聲音從巷子的另一邊傳來,詹羽“咦”了一聲,不再奔跑,轉而跟着方易的聲音在另一邊謹慎移動。
“我知道!”葉寒的聲音詹羽不算特別熟悉,但他也很快認了出來,“跟着我!”
那頭傳來凌亂奔跑聲,蹬垃圾桶的嘩啦聲。詹羽小步貓着腰跑過去,把巷子角落的人都驚動了。
兩人褲子脫了一半正要辦事,被貓腰溜過的詹羽嚇了一跳。男人大吼:“有完沒完!”
詹羽被罵得一頭霧水,轉而覺得在這種地方辦事太不雅觀,男人的聲音也太過難聽,令他不高興,於是伸手從兜裡抓出個小黑球扔了過去。
身後情侶被黑球裡冒出的黑煙和黑煙裡的各種怪狀嚇得亂叫,詹羽心情變好了一點,繼續往前追蹤。
但他立刻發現自己跟丟了。
蟲子的振翅聲完全消失乾淨。
詹羽有些懊惱。同事電話他問他去了哪裡,他說遇到了老朋友,沒幾句就匆匆掛了電話,繼續在巷子裡往前探索。葉寒和方易似乎離開了,聲音漸漸變遠。
巷子裡非常昏暗,被打破的燈泡失去了照明功能,小餐館排出的污水灌滿了水溝,漫溢出來,在鞋底啪嘰啪嘰地響。地上各種垃圾都很多,詹羽想攀牆而行,擡頭看到牆上各種痕跡,立刻放棄了這個想法。
一直走到下一個拐彎處,他終於看到垃圾堆邊坐着一個人。
遠處巷口有車子經過,燈光短暫地照亮了巷中的內容。他看到坐在地上的人右臂腫脹得異常可怕。
詹羽走過去,踢了踢那個人的腿。
“需要幫助嗎?我是警察。”
那人搖搖頭。詹羽聽到他在急促地喘氣,胸膛起伏,似乎非常痛苦。
“你好?”詹羽蹲下來,觸碰到那人肩膀的瞬間他便知道眼前的人是一個靈。
“你……你實體化了?”詹羽反手扣着那人的手腕,伸手在他胸前亂摸。核已經沒有了,整個軀體都已經成形。
詹羽突然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你是成功實體化的惡靈?”
容暉不知道眼前的陌生人是誰,也相當厭惡他在自己身上亂摸的手。但他現在沒力氣,乾脆不理會那人的問題,偏了偏身體,吐出一個“滾”字。
詹羽毫不在意地笑了。他問:“你的胳膊又是怎麼回事?”
畸形腫脹的手臂上佈滿疙瘩,就着遠處微弱的燈光,詹羽驚奇地發現那些疙瘩在輕微地移動着。他伸手去抓了幾下,無視青年虛弱的反抗。
“……這裡面是蟲子?”詹羽從疙瘩的創口裡扯出半隻有翅飛蟲的殘軀,“它們是你養的?”
容暉終於擡頭直視他。“你是什麼人?”
“警察。”詹羽笑道,“有困難找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