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說適才,池仁肆無忌憚的目光,讓江百果的“不悅指數”達到了二十,那麼,他若無其事的一句“你要我留下”不亞於火上澆油,七十?不,八十。她要他留下?他以爲他是誰?
江百果猛地掏出了手,手背向上,伸向了池仁:“嚇到你了?”
池仁心平氣和:“你小瞧我了。”
“從沒見過哪個女人的手是這個樣子的?”
“還真的是沒見過。”
江百果幾乎是在挑釁:“你以爲我們一管一管擠在你們頭上的,說是純天然,不含化學制劑,無毒無害,就真的無毒無害嗎?不過,我這是過敏,你不用大驚小怪。”
“大驚小怪的人是你。”池仁一語道破。
池仁扔下江百果,走向了冉娜:“請問,有沒有哪裡能讓我打發一下時間?”
緊接着,池仁擡腕,看了看時間:“不,不是‘一下’,大概還有……十一個小時。”
相較於池仁的不慌不忙,江百果幡然醒悟,她的“不悅指數”與其說是“不悅指數”,還不如說是“難堪指數”。她的手泡了八年的化學制劑,一向不是細皮嫩肉。包括王約翰在內的男人們,他們就算愛死了她的人,也沒有一個人愛上她的手,不過,她無所謂。
每年冬天,她的手都會莫名其妙地過敏,佈滿血絲,找不到過敏原,不過,除了會痛,她也無所謂。
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以她的手爲恥。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當一個男人對她的手目不轉睛,她會想要找條地縫鑽進去。
好在,池仁沒有咬住她不放,沒有讓她的失態愈演愈烈。
池仁被冉娜帶進了休息室。他退到一角,那裡有一條公用的長沙發,一張水滴形茶几,和一卷寫着江百果的名字的軍綠色毛毯。
最初,偌大的休息室是池仁一個人的天下,他把他的灰色羊毛大衣搭在長沙發一側的扶手上,人坐在了中央。他如常把劉海兒背到腦後,穿了白色襯衫,和墨藍色西褲,兩腳落在與肩同寬的位置,身子微微前傾,手肘落在雙膝上,手裡把玩着屏幕黑漆漆的手機。
十點一過,陸續有人進來。池仁始終是被動的一方,對方沉默,他便沉默,對方友善,他便友善,對方提問,他便有問必答
。
直到張什進來,他今天穿了骷髏圖案的衛衣,他既不沉默,也不友善:“本店有免費WIFI。”
“不用了,謝謝。”池仁把手機端端正正地擱在了茶几上。
張什對着鏡子,在他的小辮兒上扣上了一頂黑色禮帽。作爲一名髮型師,他要注重不僅限於髮型的整體造型。他從鏡子裡打量池仁:“你該不會要一整天都穿成這樣吧?”
池仁有些心不在焉:“有什麼問題嗎?”
張什回頭,面對池仁:“不累嗎?”
“不會。”池仁點到爲止。
這時,江百果隔着八丈遠,叫了一聲“老張”,頭再向外一偏,張什便知道他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到了。在無誤沙龍,算上江百果和張什,一共有八位髮型師,而慕江百果和張什之名而來的客人,佔了六成。
張什又看了一眼池仁,他的襯衫和西褲他看不出什麼門道,但鞋,是鐵獅東尼的小牛皮雙色德比鞋。這鞋,張什也有一雙,但還在途中,還在從意大利到他手上的某個地方,他連摸都還沒摸到,池仁卻已把它狠狠踩在腳下了。
“老張!”江百果又叫了一聲。
終於,張什挎上了他裝剪刀的挎帶,出去了。
一上午,江百果都沒有再踏進休息室半步。這不是她教池仁的第五課,不是她的欲擒故縱,而是她分身乏術。她忙裡偷閒,也就偷了半分鐘的時間,對冉娜道了謝:“早上的事兒,謝了。”而她所說的“早上的事兒”,是指冉娜幫她拖住了池仁。
江百果和冉娜算不上朋友,但顯然,冉娜是江百果的心腹。就好比池仁的去留,冉娜不能讓池仁自作主張,她拖住了池仁,等江百果定奪。
而池仁也知道,這不是江百果教他的第五課,而是她分身乏術。休息室的玻璃牆貼了磨砂膜,但沒有貼到底,池仁穿過從地面向上五十公分的玻璃牆,能捕捉到江百果瘦削的小腿,包在破舊的牛仔褲裡,疾風驟雨般地來來回回。
假如,江百果問他:從沒見過哪個女人的腿是這個樣子的吧?他也會回答:還真的是沒見過。
池仁沒見過哪個女人的腿,像江百果的腿一樣金戈鐵馬。
中午十二點,冉娜踏進休息室,給了池仁一份外賣單。池仁一目十行,點了一份豬排飯:“她不吃嗎?”
“她
一忙起來,就三餐不定。”冉娜退了出去。
中午十二點半,池仁解決了一盒難以下嚥的豬排飯。
直到下午三點,江百果叼着一板巧克力姍姍而來。池仁仍坐在長沙發的中央,在看電視。電視是靜了音的,新聞頻道,主播在裝腔作勢地播報着無關緊要的,甚至算不上新聞的新聞。
有幾個髮型師和助理四散着,有的休息,有的消遣,但個個都沒骨頭似的,坐得像一灘爛泥,和池仁的“坐如鐘”截然不同。而江百果一來,他們便魚貫而去。
江百果伸腳,踢了踢池仁的鞋:“往邊上挪點兒。”她可不管那是不是價值不菲。
池仁照做了。
江百果在長沙發上躺下來,頭枕在了池仁的大腿上。她從來不會說累,不代表她不會累。
“這是第幾課?”池仁微微低下頭來。這個角度的江百果,薄如蟬翼的皮膚下,血管縱橫交錯。
江百果像齧齒類動物似的,嘎嘣嘎嘣地嚼着並不高級的巧克力。她閉上眼睛:“這不是上課。”
池仁調整了一下坐姿。
江百果張開眼睛:“別告訴我,你在緊張。照理說,你也是閱人無數了。”
“但閱人無數不代表可以師出無名。”池仁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手機。他伸手,把它擺了擺正,仍有些心不在焉。
江百果騰地坐直身:“我以爲,你這個人是講感情的。”
江百果後悔了,此言一出,她馬上就後悔了。池仁是講道理,還是講感情,哪怕是講真金白銀,禮義廉恥,飛機大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江百果講什麼?是講課,還是講感情?活到了二十四歲,江百果從來不怕動心,她的“理智”用就是用在可以將她的心收放自如……但她動心了嗎?但她對他動心了嗎?
江百果知道,有百分之一百的機率,池仁的下一句會是:講感情?那首先我們要有感情,才能講感情。
那接下來,她要怎麼說纔好?江百果偷偷地,摸向了褲兜裡的鑷子,那是她的定心丸。
但好在,這時,池仁的手機一震。
池仁幾乎是從長沙發上彈了開來,他抄上手機,丟下江百果,在進入這間休息室之後,第一次走了出去——沒有給江百果一字半句,甚至連眼色、手勢都沒有,堂而皇之地,旁若無人地走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