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於中午時分,羅洛澄端來一杯茶,見她容光煥發,有點難以置信。今天是個陰天,如同渾濁的海底翻了個個,從天上倒扣下來,跟玻璃罩子似的,把稀奇古怪的生物氣息逼仄在空氣中,壓得人喘不過氣,樓裡的人大多鬱鬱寡歡,平常鬱鬱寡歡的沈采薇倒喜慶有加,羅洛澄既歡喜又擔憂。
“沈律師,午飯吃了嗎?”他問道。
“吃啦!”
“吃的什麼?”
昨晚的亂燉還剩了些湯汁,她的老公燒的嘛,捨不得倒掉,今早上起牀後在湯汁裡放了大米煮成了湯泡飯,帶過來正好當午飯,好吃的不得了,可這份“狗糧”像是炫耀不起來,只適合埋在心底裡偷着樂。
她不好意思說出來,只調皮地笑道:“不告訴你!”
羅洛澄撲哧一笑,笑的同時神經在嚴肅着。前者是出於沈采薇的可愛,後者是他猜到了她吃的什麼,不是美味大餐,她有情飲水飽。
“桂花普洱,用的是今年江南新曬的金桂,氣味甜香,而普洱醇香,兩者融合在一塊,有非常特別的口感,你胃不好,喝點這茶暖胃的。”
沈采薇接過來,是白陶瓷帶塑料蓋的杯子,精巧的造型,和掌心觸碰的地方是磨砂質地的,不起眼的細枝末節最能打動一個女孩的心,如果說何楓淇對她的關心是雪中送炭,那麼羅洛澄的便是潤物細無聲,在滿世界的春色中花重錦官城。
杯子上有着和帆布包上一樣的圖案:一個小女孩和一隻貓,唔,他這是要把他們印滿全世界麼。
她打開蓋子,細碎的橘紅色桂花浮在茶麪上,捨不得喝,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
“發朋友圈。”她笑着道。
“一杯茶而已,值得發朋友圈嗎?”羅洛澄心裡升起小男生的得意,沈采薇一般不發朋友圈的。
“值得啊,這是美食,你真是美食家。”沈采薇給照片的配文是:人生中第一杯桂花普洱茶。
羅洛澄看到了她發的內容,撓撓頭,抓抓胳膊,連牙齒縫也偷笑了幾百遍。以前他從來不關心每頓飯吃什麼,今天吃什麼,明天吃什麼,一是從小到大從來不缺吃;二是隻要他想吃的,隨時隨地都有人送到嘴邊,吃飯是多不重要的小事,但和沈采薇舒適後,這一切全變了。
他像個營養學家似的,研究起各種食物的營養成分,什麼有機、綠色、無公害,是搞得一清二楚,甚至慫恿父親買下了一家農副產品公司,因公司裡有聘請的專家,他隨時可去諮詢,勢必在他的能力範圍內,保證沈采薇吃得健康,達到身體健康。
別的女孩子是怕胖不敢吃,吃了又囔囔減肥,而沈采薇缺吃,在人人小康的社會,她活得像個貧困戶,他不幫她“脫貧”,她還能指望誰呢。
他沒辦法在大事上替她做主,在可以爲她做的小事上不就應該盡善盡美麼。
他的做法任性嗎?任性。
小題大做嗎?不,因她叫沈采薇。
而沈采薇哪知曉他爲她做的這一大串,能寫出一篇論文的事情,他的愛舉重若輕,他的愛無需論功行賞,她的一句肯定足夠了。
沈采薇磨蹭了半天,才喝了一口茶:“果真是江南的氣味,香樟樹、青石板,還有爬滿一面牆的薔薇。”
“你很喜歡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誰不愛呢。”
“你好有文采。”
“別笑話我了,我讀書又不好,是隻有詩詞才配得上你的茶。”
“你在冬天去過江南嗎?”
“沒有,我只在陽春三月的時候去過,和父母一起去的。”
“那你想去嗎?”
“嗯?”
“你想去的話,我帶你去。”
“嗯?不上班了麼?”
他們都沒點破的是:他倆一起去合適麼?
羅洛澄馬上意識到破綻,補充道:“我學妹也去,她也喜歡江南。”
不懂了,他這個學妹是萬能的麼,上回說到看電影時能帶着,這次提到旅遊也能稍上。
見沈采薇不語,羅洛澄忙道:“我忽略你是要上班的了,是我疏忽了。”
不懂了,他不用上班麼。
羅洛澄輕咳了一聲,亂了亂了,偏過臉做掩飾。他剪了頭髮,新發型顯得俊朗的臉龐更瘦削,有種英姿颯爽的男子氣概,但他這一咳破功了,像個無助的小孩子。
“昨晚上,睡得好嗎?”這麼問時,連羅洛澄自己都覺得是明知故問。
沈采薇回給他一個甜美的笑容,紅撲撲的臉龐襯着有些自然捲的頭髮,彷彿一隻溫順的小綿羊:“我看你像是昨晚沒睡好。”
羅洛澄驚慌又開心,他確實沒睡好,準確的說是壓根沒睡,早上起來後黑眼圈深重,特地請母親的化妝師爲他塗了遮瑕產品,沒想到還是被看出來了。
不過她的一句關心足夠了。
昨晚回到父母家中,臨近凌晨了,父母還在家中的藏酒室裡吵架,他們就愛幹這種掩耳盜鈴的事,其實家裡的司機阿姨們誰不知情呢。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自以爲剋制矜持,自以爲文明優雅,道出口的內容卻比髒話更具殺傷力,還經常因情緒激動而忘記關門,空間過大的藏酒室是質量上乘的傳聲筒,吵架聲經放大通過樓梯扶搖而上,傳遍家中的前院後落,那種感覺,是雷雨交加的夜裡,一道劃破天際的噩夢。
吵架內容無非關於財產。羅洛澄的祖父生病了,狀況不太好,祖母的精神狀況每況愈下,家中親戚惡毒地議論道:搞不好一個快走了,另一個馬上會跟去,在假想中的鉅額遺產繼承面前,本該沉痛的時刻變成了暗流涌動的敏感時分,醜陋的人性一覽無遺。
他父親年紀大了,心態平了,無意去爭了,但他母親不同意,哪怕家裡夜夜歌舞昇平,也夠她錦衣玉食幾世。但人就怎麼回事,不管得到了用不用得着,反正自己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他的親戚們心存着同樣的觀念。
他們就像一羣在豐沃的草原上相互廝殺的狼,爭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種強者爲上的虛榮快感。
不想了,不能再細想了,越細想,越覺得沈采薇的美好,上天允許他接近她,纔是對他最大的恩賜。
“昨天回到家,還好吧?”他一口喝盡沈采薇爲他倒的白開水,當酒喝。
“嗯?挺好的。”沈采薇不把他當外人,邊招呼他坐邊整理工作,時不時地冒出一兩句歌詞。
羅洛澄頓時無話可說,再說下去是沒話找話,如坐鍼氈,甚至感覺自己在她心情如此絕佳的情況下還杵在這,明顯是不識相,何況他手裡還拿了不合時宜的東西:何楓淇轉賬給何楓明買房的證據,一直遲遲未展示出來。
拿出來給她看吧,她有權利知曉,但她會非常非常傷心吧,即便她能承受得住,他不確定自己能否能承受得住目睹她悲傷時的悲傷,另外,他不願破壞眼前絕佳的氣氛。
作爲富貴公子,羅洛澄迷戀的是精神上的美感,他精神上受過的傷太深了,本可以學他的兄弟姐妹們,遊戲人間,揮金如土,假裝快樂,他也這麼幹過,但他現在想像沈采薇,做個純粹的人,擁有最純粹的靈魂。
“沈律師,想請教你一個法律問題。”他終是開了口。
“好啊,直說唄。”她心情好,吐字如鋼鏰落地。
“夫妻共同財產的處置中,假如涉及到大額款項,夫妻一方需要和另一方商量嗎?”
“按法律規定呢,夫妻雙方因日常生活需要而處理共同財產的,任何一方均有權決定,一般來說,日常生活需要包括衣食住行等家庭性支出,子女教育等必要性支出,以及數量較小的適當性支出,這三個方面呢,夫妻二人對財產都有處理權,至於你說的大額款項,這個概念有點模糊,是多少錢呢?”
羅洛澄已經聽繞了,也不兜圈子了,直道:“你和你先生的共同財產,你們平時商量着來用嗎?”
“我們兩人的財務很透明的,用不着商量。”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羅洛澄想着說不定何楓淇轉賬給何楓明,沈采薇是知道的,雖然這有背常理,自家門前雪還沒掃呢,卻操心起別人的瓦上霜了,但家庭麼,每家每戶都不一樣,人家這麼做有人家這麼做的道理吧。
“今天的事情好多啊,晚上又要加班了。”沈采薇嘟囔着。
“我晚上也要加班,到時我給你拿份盒飯,所裡統一定的,每回都定多。”
“你們所裡的待遇真好啊,哪像我們一日三餐全靠自個解決。”
“羊毛出在羊身上呢,你先忙,那,那不打擾你了,晚上見。”
羅洛澄忙站了起來,拿着好不容易調查到的證據走了,現在佔用工作時間和工作地點,佔用她過多的精力來談論私事不妥,而且他們已聊了這麼久了,浪費她太多的時間了。
萬一她的思緒都沉浸到私事裡面了,工作還怎麼開展呢,她之前不是說了麼,律師事務所又不是她家開的,哎,她壓力大着呢,所謂真正愛一個人,即是把對方的感受看作比自己的心情重要百倍吧,反正不急這一兩天,回去再讓手下把證據補充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