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簡單地數字加減,對於她這個純理科生來說,着實不算什麼,一手翻着帳頁一手打着算盤,最後心算和算盤的結果一對照就過了。?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完成了。
南沼湖的各種預算,不知道被她覈算過幾次,早已經了熟於胸,爲了給自己找事兒做,她乾脆提筆將預算一項一項列下來,分門別類……這些也很快完成。
無事可做之下,邱晨緩緩地將賬簿子諸物都收拾起來,孩子們還沒回來,她乾脆不再給自己找事兒,拎了只大大的靠枕,放鬆全身歪在炕上,閉着眼睛默默思量起來。
此次去楊家鋪子,跟親人的聚會很歡喜很溫馨,同樣的,她也看清了一件事。
秦錚的事情,之前是她做的偏差了。
她只是自覺所作所爲無不可對人言處,給秦錚療傷,留秦錚在林家過年,甚至,打破了她一貫不與外男同桌就餐的慣例,跟秦錚一起吃飯,甚至包括年夜飯……都不過是朋友相待。可她忽略了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的倫理道德,對於女子的苛刻,特別是她這個‘寡婦’,更是最招惹是非,沒事兒還有人拿你嚼舌根,更何況,她給了人嚼舌根的藉口。
海棠娘劉氏對她和秦錚的徹底隔離,讓她幡然醒悟。
在現代時,尚且有人爲‘男女是否有真正的友誼’而爭論不休,這個社會更是,男女之間沒有談婚論嫁的可能,就絕對不能有過多的往來。呃,有談婚論嫁的可能更不能有什麼私下交往,這個時候可不行談戀愛,甚至還有訂了婚的男女,在婚前不能見面的俗規!
她自己清楚彼此的懸殊差距,是以不會生出什麼心思,她也自覺秦錚沒有什麼異樣的心思和舉動,可悠悠衆口,卻不會看真正的關係,只會捕風捉影,添油加醋……
是了,也沒什麼好煩惱的,既然察覺到了言行失當,那就改過好了!
秦錚的傷已經徹底痊癒,想來也快要離開了。等他離開,她的日子就仍舊平靜過活,相信有什麼猜測也會不消而散了。
把心中的煩亂理清爽了,邱晨也就又生龍活虎起來。
坐起身子,邱晨招進玉鳳青杏來,詢問帶回來的禮物。
楊家雖然錢財上不如林家富足,沒有什麼綾羅綢緞珍珠寶玉給她帶,卻有劉氏親自醃製的醉棗兒,蜜漬桂花,有楊連成楊老爺子親手用小米兒釀製的黃酒,還有周氏趙氏蒸的米麪餑餑、紅棗年糕,還有劉氏周氏趙氏親手給她們娘仨縫製的鞋子、襪子,給阿福阿滿精心刺繡的帽子……
阿福是威武的虎頭帽,阿滿則是可愛的兔子帽兒,鮮豔的配色,精緻的繡工,邱晨看着可愛的不行。這種極具民俗味道的東西,在現代就一直是她的最愛。
“回夫人,米麪餑餑、年糕都送去廚房了,醉棗兒、蜜桂花和酒送進後座的庫房了……”玉鳳一一報着物品的去處。
邱晨揮揮手道:“那些衣服鞋帽呢?”
青杏笑着接話道:“衣服鞋帽就在西屋呢,夫人這會兒要看?青杏這就給您拿來去!”
邱晨揮揮手:“嗯,快去,快去!在那邊時間短,沒能給阿福阿滿穿上看看,待會兒他們回來洗了澡,正好穿上試試……呵呵,要是好看,過幾天去看燈,正好穿了!”
青杏連聲答應着,匆匆去西屋那東西去了。
邱晨又吩咐玉鳳:“算着時辰也差不多了,你去把熱水擡過來吧,正好他們進門就能用上。”
玉鳳答應着正要走,邱晨又囑咐了一句:“義師傅禮師傅他們回來有熱水吧?”
玉鳳心下疑惑,夫人對這些瑣事極少上心的,今兒不知怎麼問起來了,但嘴上卻沒有遲疑,立刻回答道:“有……不過,前院正屋用水都是他們自己做,一直沒用我們動手。嗯,他們在大廚房裡佔了兩口鍋,都是用來燒水的。”
邱晨對這些還真沒上過心,聽玉鳳這麼一說,不由又問道:“那前院熬藥,沏茶用的水呢?也是他們自己燒的?”
玉鳳擡眼看看邱晨,對方臉色平靜無波,根本看不出喜怒,心中忐忑,卻仍舊如實回道:“是的。之前是安轡小哥熬藥、燒水沏茶,安轡小哥走後,就是義師傅和禮師傅幾個輪流照應,一直沒用我們動手。”
默默合計了片刻,邱晨點點頭,又揮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備熱水吧!”
片刻,邱晨搖頭失笑:看來她這個主人做的還真不稱職。秦錚住在林家,她也就問過服藥、食補之類的事情,其他的各種雜務,用水浣洗,甚至是針線諸事,她都沒問過。雖說秦錚前後兩次帶了些行李來,可一共那麼幾口箱子,又是冬裝,想來也裝不下多少。真不知秦錚是怎麼應對下來的,居然沒有看出邋遢不整齊來。
是了,注意分寸保持距離,卻也不能失了做主人的本分,明兒她還是過問一下,若是需要,安排個媳婦子照應一下,浣洗針線的,秦義秦禮那些人估計做不來。
想到這些,邱晨不禁開始琢磨,是不是再去買幾個人回來?
如今,林家有十三個僕從,看人數是不少了,但其實只有八個人有用,玉強虎頭那些孩子雖說都分到了各人,但也就做個伴當,其他什麼事兒也指不上。平日裡還好,一遇上什麼事兒,或來個客人什麼的,家裡的人手就顯得捉襟見肘了。
如今已經過完年,很快大興就要去南沼湖協助楊樹勇做南沼湖的基礎建設了,老何去了南沼湖,家裡的荷塘和各處花草的養護都要交給順子,青江這些日子看下來,雖說沒有大興那麼靈活全面,卻也穩重細心,大興去了南沼湖,家裡的迎來送往就得交給他……還有廚房、陣線上的,也都需要人手……林旭要去府城參加府試,也要帶上個小僮,更不用說將來繼續下去的院試之類,至少要有兩個人跟着--總不能讓俊文俊書總去做伴當的角色。而最初打算給林旭做小僮的成子,無疑用來做作坊管理人員才更恰當。
琢磨了一會子,連邱晨自己也沒想到,她入手的財物沒問題,倒是發現了人員的補充問題。
不過,邱晨沒有過多地糾結,相對於錢財好的人才,是更加不容易找到,但此時確定去找,留給她的時間還算充裕,她只需用心留心,她相信,人才不少,少的是發現人才的眼睛。
想了不一會兒,青杏已經捧着一隻包袱走了回來,“夫人,拿來了!”
青杏的話未落,東耳房傳來腳步聲水流聲,隨即玉鳳哈着氣走進來:“夫人,下雪了呢!”
“哦?”邱晨一下子坐起來,回身掀起一絲窗戶縫兒往外望,果然,廊檐下燈籠的淡黃光暈下,撲撲簌簌的細碎雪花紛落着,雪花還不大,有些顆粒狀,落在地上,已經鋪了薄而白的一層。
“是雪沫落子!”青杏湊上來瞅了一眼,笑嘻嘻地叫道。
邱晨回頭看了青杏一眼,將窗戶放下來關好,嗔道:“別耽誤了,趕緊拿兩件斗篷來,我們去前面接接……”
一邊說着,邱晨從炕上下來穿鞋……
玉鳳從屋角的櫃子裡拿出一雙靴子來,道:“夫人,還是穿靴子吧。那雙繡花鞋雪地裡可沒法穿!”
“哦。”邱晨答應着,將已經穿上腳的軟底布鞋踢開,玉鳳拿了靴子給她套在腳上,邱晨跳下地跺了跺腳,接過青杏捧上來的斗篷,拉上風帽裹緊了,匆匆朝外走去。
這片刻功夫,外邊的雪又大了許多,細碎的雪粒兒已經變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雪花過於密集,讓許多都粘在了一塊兒,成爲一團團一片片,真如高空中有人扯碎了棉絮一樣,大片大團輕盈緩慢地落下來,一直落下來,落在天井中,越過廊檐落在窗前門口,落在欄杆上,落在樹枝屋脊……
邱晨裹着斗篷往外走,玉鳳接過青杏手中的斗篷,緊緊跟上來,擡手從屋門口摘下一盞燈籠來,提在手中,緊走幾步,走在前邊替邱晨照着亮。兩人一燈,腳步踏踏,不一會兒就繞過檐廊,消失在通往一進的角門裡。
青杏看着兩人身影消失,從屋門退回來,走到東里間裡,撥了撥炕洞裡的火,又添了兩根木柴,那火苗微微一壓,旋即旺起來,火苗兒舔着木柴,發出細微的嗶啵聲響。
邱晨一路前行,到了一進院也沒停滯腳步,繼續朝外走去。
這麼大的雪,孩子們還在鍛鍊……冷還罷了,孩子們因鍛鍊穿的衣裳都比較薄而寬鬆,若是被雪花打溼了着了涼,可就事與願違了。
從二進院出來,邱晨就是一直沿着檐廊在走,雖說也有風旋着雪花撲到頭上身上,可畢竟不多,等她從大門洞中走出來,還沒走下臺階,一陣風裹挾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就鋪頭蓋臉地撲過來,落了滿頭滿臉滿身,連眼都被吹得睜不開了。
“夫人,這是要出去接小少爺小小姐麼?風雪太大,夫人在門房裡等,還是讓小的去吧!”順子從屋裡跑出來說道。
邱晨往回退了一步,站在門樓檐下,回頭看向順子,見他只穿着一件棉衣,連件大衣都沒披,不由搖了搖頭。
順子實誠淳樸,並非作僞,但他這樣沒穿任何禦寒的衣物就急着跑出來,雖說是一片好心,邱晨卻沒有將僕人不當人看的習慣。她怕孩子因風雪凍病了,同樣也不想順子因爲去接阿福阿滿他們受了寒。
“不用了,你穿的少快回屋吧!”
說完,邱晨又裹了裹身上的斗篷,一手接過玉鳳手裡的燈籠,一手扶了玉鳳的胳膊,主僕倆相互扶持着,微躬着身低着頭,匆匆衝進風雪之中。
順子張着嘴還想說什麼,卻沒有來得及。
順子媳婦恰好從另一邊的房子裡趕過來,看到自家男人一個人站在門洞下發呆,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大風捲着雪花撲進來,沾滿了他的腿腳鞋子。
自家男人心不差,就是這心眼兒轉的太慢了。本來做僕從的就該想到主人所想,做到主人想做才能被主人倚重。看到大雪主動去接小主子,主家一定會讚賞。既然之前沒想到,看到主人出來,至少把自己拾掇的像樣些也成,就這麼穿着身屋裡的衣裳跑出來……是個主人都不會用。更別說夫人心善,絕對不忍心讓他就穿這麼少去雪地裡……
“這兒冷的很,快進屋吧!”順子媳婦勸着自己男人。
順子愣怔着,沒有回頭,卻悶悶道:“是不是我又做錯什麼了?”
“沒,你也沒做錯!”順子媳婦委婉道,然後,心中靈光一閃,跑進門房拎出兩件蓑衣來,抖開一件披在順子身上,又把另一件塞進順子手裡,推了他一把道,“剛剛夫人定是看你穿的少……這會兒披了蓑衣,趕緊去吧,黑燈瞎火的,又風大雪大的,你趕過去幫着夫人將小主子抱回來吧!”
順子聽媳婦說自己沒錯,又想到兩個小主子在風雪裡遭罪的樣兒,心中擔憂,點點頭,抱着那件蓑衣匆匆衝出門去。
順子家的站在門洞中,看着很快消失在夜色風雪裡的丈夫,心中翻涌不息,卻不知是什麼滋味兒。柱子、梅子也在風雪裡呢,她的丈夫孩子的親爹都沒想起來。
一個念頭未落,大興和青江都披着棉衣匆匆趕了過來,大興道:“順子出去了?你別在這裡站着了,進屋去等着吧,我們都去,不消片刻就把孩子們都帶回來了。”
說完,也不多停,跟青江一起匆匆地衝進風雪之中去了。
順子家的又愣怔了片刻,隨即嘆口氣進了門房,去炕上尋了一把掃炕的笤帚,又跑回自己家裡拿出兩條還沒用過的帕子,又匆匆趕了回來。
雪粒子,一般在大雪初起時出現,類圓形的小顆粒,細看其實是一些極細小的冰粒子,落在地上最容易打滑。特別是氣溫低的時候,地面凍得梆硬,再落上一層冰粒子,也不融化,人踩在上邊,就像踩在無數細小的滾珠上,極爲滑溜,一個不小心就會摔倒。
邱晨匆匆地走出來,風雪肆虐讓她睜不開眼也張不開嘴,只能微微地弓着身子垂着頭,以避免風雪侵襲,腳下難免就有些疏忽。
大門口有順子日日打掃的乾淨,連個土星兒都不見,也因爲上下注意,沒有人往這裡潑水,是以,邱晨並沒覺出多滑來。這就讓她更加放鬆了腳下的注意力。
往東走過東跨院,又走過學堂大門,潘佳卿母子想來已經入睡,學堂的大門緊閉,院子裡夜沒有燈光傳出來,四周黑黢黢的,只有邱晨手中的燈籠發出的微弱光芒,晃動着,照亮了腳下不足一米的地方。
順子趕得急,腳下一溜小跑着,追着風雪中隱約的燈火,一直趕到學堂門口才追上邱晨主僕,隔着幾步就扯着嗓子喊:“夫人,您回去吧,我去接小少爺小小姐。”
接連喊了好幾聲,玉鳳才聽到,扯了扯邱晨示意,兩人停住腳步,迴轉身來。順子也小跑着追了上來,擡手擋着肆虐的風雪道:“夫人,小的去接小少爺小小姐,您還是回去吧,這麼大風雪,可別凍壞了!”
說完,不等邱晨說話,順子就裹了裹身上的蓑衣,匆匆朝學堂東邊跑去。可沒等他跑多遠,腳下一滑,咕咚就仰躺着摔在裡地上。
“哎呀!”玉鳳一聲驚呼。邱晨也嚇了一跳,也再顧不得扶着玉鳳,腳下小心,匆匆走過去察看順子的情況。
“順子,順子,怎麼樣?”邱晨緊走了幾步,腳下一滑,若非順子摔跤讓她加了許多小心,少不得,這回也要摔個狠的了。
穩了穩身體,小心翼翼地挪過去,俯身詢問:“順子,怎樣?摔到哪裡了?”
順子只是一時被摔的有些發懵,這會兒已經好了些,又聽到邱晨詢問,眨了眨眼睛連忙撐着身子爬起來:“夫人,小的沒事兒……是小的沒用,讓夫人受驚了!”
“你這人……”邱晨很想數落幾句,可看着順子的滿臉的慚愧之色,又把後半句嚥下去了,緩了語氣道,“我沒事,你沒摔傷哪裡吧?”
“嘿嘿,沒事,沒事,夫人莫在這裡了,這塊地上潑了水,結了一層冰!”順子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來,還用力地跺了跺腳以示自己沒有受傷。只不過,地上太滑,他這一跺腳又是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嚇得邱晨趕緊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小心些!”
順子憨憨地笑笑,又往回攆了邱晨一遍,這才儘量穩着身子往學堂東邊趕去。
順子剛走,大興和青江也趕了過來,邱晨連忙提醒了二人,讓他們小心腳下,看着二人也走過那片滑溜的冰面,這纔跟玉鳳互相攙扶着,轉回身往回走。
雖然心裡還是掛念孩子們,但有順子那麼憨厚地趕去在前,又有大興和青江兩個穩妥人在後,想必孩子們很快就能回來了。她跟着去不說凍不凍到,僅僅秦義秦禮那裡就不好說話。請人教授就要相信,這麼趕過去,還顯得她蟄蟄邪邪的不放心人家呢。
邱晨二人轉回門洞,順子家的立刻從門房裡衝了出來,拿着笤帚給兩人將身上的雪掃了,拿着帕子的手擡了擡又落了回去--玉鳳已經拿出一塊繭綢帕子來給邱晨擦拭臉頰額頭上的雪水--她手裡拿的不過是塊棉布帕子!
原本想讓着邱晨進屋等,見邱晨擦了擦臉,就仍舊轉臉往外巴望着,順子也就把話嚥了回去,只陪着邱晨主僕站在門洞裡一起等待。
風雪肆虐中,很快門前的臺階上就鋪了白白的一層,將邱晨幾人剛剛踩出來的痕跡湮沒了。就在幾人覺得等待無比漫長無比讓心心焦的時候,有個聲音在她們身後突兀響起。
“不必擔心,幾個孩子練了這些日子,身子骨打磨的也算小有成效,這點兒風雪算不得什麼……”
邱晨微微吃了一驚,隨即聽出聲音是誰就緩了口氣,轉回身,客客氣氣曲膝,有些自失地笑道:“我也知道幾位師傅安排得當,只是當孃的心難免如此,讓你見笑了。”
眼前的女子臉色凍得有些青白,卻掛着溫和客氣的笑容。只不過,這笑容客氣足夠,卻疏離生分……不說除夕夜的隨意親近,就連最初的放鬆平和都不見了。他們兩人之間竟多了一層看不見摸不着卻真實存在的隔閡!
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秦錚微微點了點頭,放鬆表情道:“嗯,慈母心乃人之常情!”
說完,也不再多言,也不離開,竟站在了她的身邊,揹着雙手一起往外等待起來。
原本以爲邱晨不會再接話,卻意外地又聽到了邱晨柔淡定,又微微含笑的聲音:“說的是吶,我終日忙碌操持也就是爲了這雙兒女,自然就看的重些……呵呵,只要一雙兒女安康喜樂,我也就知足了。”
這話……說的就有些太過看透,或者心如死灰的味道了。她如此強調一雙兒女,竟是委婉表達自己再不會考慮婚姻之事了麼?
秦錚微微一怔,目光轉過來看了邱晨一眼,旋即收了回去。這一次沒有做聲,連點頭致意都沒有。
他應該是聽明白了吧?不管對方有沒有其他心思,她的話說明白了,他是個聰明人,也是個驕傲的男人,自然不會再有什麼不合乎世俗規矩的言行了吧!
邱晨心裡似乎略略鬆了口氣,又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她親手丟掉了一般,滋味雜駁難辨。
擡眼,覷見秦錚身上只穿着一件絳檀色的棉袍,連件斗篷都沒披,就這麼站在大門洞的邊緣,不時地有風捲着雪花撲進來打在他的身上……
她想提醒他回屋,或者去穿件斗篷……可張了張嘴,她還是將這句有些‘逾越’的關切嚥了下去,轉回頭對順子家的道:“去門房端個炭盆子來!”
“噯!”順子家的答應着,連忙轉身去了。玉鳳默默地上前一步,將大門掩了一扇,擋住了大半的風雪,卻不妨礙往外的視線。
邱晨回首又瞥了秦錚的棉袍下襬處,已經沾了好些雪花,上半身卻還算乾爽,玉鳳掩了一扇門後,撲進來的雪花也少了,這纔將心放了下來。
林家的門洞是一闊間的格局,四個人站在門洞中,又靠牆放了只炭盆子,去仍舊不顯得侷促。
多了秦錚,又多了個炭盆子,這一陣忙乎下來,等待也不再難熬。果然,這邊的炭盆子剛剛安置好了,外邊一陣噼裡啪啦的腳步聲,秦禮牽着阿滿,秦義引着阿福已經跑了進來。
邱晨第一個迎上去,將阿福阿滿接了過來,順子家的連忙拿笤帚上前,給兩孩子掃了身上的雪,邱晨拿帕子又將兩人的小臉擦了,後邊的人也緊跟着跑進來。
邱晨擡眼看看,孩子們身上雖然沾着雪,臉頰也紅彤彤的,但精神卻都還好,沒有凍壞了的樣子,心中暗暗鬆了口氣,連忙轉臉笑着招呼秦禮秦義等人:“這麼大的雪,實在是有勞你們了。趕緊地拍拍雪,回屋去。熱水我這就讓人送過去,正好緩緩勁兒再洗,也省的將寒氣逼進內裡去……”
說着,邱晨朝秦禮秦義笑着點點頭,轉而從玉鳳手裡拿過斗篷來給阿福阿滿裹上。玉鳳則也跟順子家的一起,給玉強、虎頭幾個小的拍了雪擦了臉。
邱晨這纔跟玉鳳一人一個抱起阿福阿滿,招呼着林旭成子,匆匆回後院去了。在她沒有注意到的地方,秦錚站在門洞一角默默地關注着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一直默送着她帶着孩子們走遠,身影消失在二門裡,這纔在秦義秦禮等人的提醒下,默然地轉身,回了自己住的房子。
那日,他隨同到達楊家時,楊家二老看他的目光在微微驚訝之後,是探究疑惑,又隱隱透着欣喜的。看得出,二老對他並沒有惡感……只是,進屋之後,特別是她進了裡屋之後,楊家二老再出來,再看他的眼神就有了些不同。當時他還有些疑惑不明,後來她再沒出來過,一直到返程。
如今想來,從那時起,她的態度就已經轉變。
說是楊家二老不喜……對不上!
若說是她對他有了什麼惡感……期間也沒發生什麼事情!
那麼,她的變化就是她隨同楊家二老進了裡屋之後。這期間,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秦錚默默地端坐在炕上,秦義秦禮去洗漱換衣服了,秦孝秦勇站在門口默然侍立。兩個人微微垂着頭,卻不妨礙之間目光的交流。
秦勇看向秦孝,用目光示意着炕上的人,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怎麼這位爺突然之間晴轉多雲,看樣子大有陰轉大雪的徵兆啊……
秦孝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這位心裡想的什麼,秦義秦禮或許還能猜到個十中有一,他們兩個什麼時候明白過?
想不明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是小心着些侍候吧。
唉,怎麼這麼倒黴,自從他們來到這裡,這位爺可是多少年未見得好脾氣,每天都隨和的可以,甚至有時候還能看到那麼一絲兒極難得的笑意……他們兄弟多少年沒如這些日子過得這麼輕鬆愜意了。這天一變,還不知道誰又觸了黴頭吶!
不多時,秦義秦禮換了乾衣裳,精神奕奕地趕了過來。
“你們歇着去吧,今晚我們倆值夜!”秦禮小聲地安排着,一邊朝裡屋擡擡下巴,用目光詢問着。
秦孝苦着臉搖搖頭,朝着秦義秦禮拱拱手行禮,跟秦勇一起逃也似地走了。
秦禮擡擡眉梢,跟秦義示意了一下,兄弟倆一前一後,挑起門簾進了裡屋。
躬身行禮,秦義低聲道:“爺,天色不早了,該歇着了!”
秦錚目光沉沉地斜了炕下的二人一眼,淡淡地唔了一聲。秦禮立刻上前替秦錚脫了外邊的棉袍,秦義則飛快地去耳房裡倒了熱水。秦錚下炕及了鞋子,只穿着一身素白雲羅緞中衣褲進了西耳房。
洗漱完畢,秦義遞上帕子去,秦錚擦着臉,淡淡地問道:“雪下得那般大,怎麼沒回來?”
秦義秦禮飛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由秦禮恭聲道:“回爺,時辰未到!”
秦錚掌軍最是紀律嚴明,軍令絕不容違拗反抗,軍紀同樣也不容絲毫輕忽。秦禮這樣回答,恰恰是秦家軍一貫的主張作風。事務未完、時辰未到,任誰什麼原因,都不會妥協徇私!
秦臻默然,將帕子扔進秦禮的懷裡,大步走出耳房。
雪夜中,似乎什麼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秦禮一個縱身出了屋門,片刻功夫,手上拿着握着一隻鷹隼,另一手捏着一隻扁長的銅管走了進來。
“爺!”
秦錚擡眼點了點頭,秦義立刻上前從秦禮手裡接過銅管,雙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到炕桌上,秦錚習慣落座的一邊,並從另一邊的案几上又取了一支蠟燭過來,放在炕桌之上。
秦禮捧着那隻明顯有些脫力的鷹隼退了下去,餵食喂水,讓鷹隼休息緩勁兒去了。秦義放好銅管和燭火,默默地後退一步,垂手低頭默默侍立着。
秦錚在炕上坐好,擡手捏了仍舊有些冰冷的銅管,上下細細地檢查了一遍,這纔拿出一把匕首,將銅管上的封漆劃開,隨即把銅管擰開,從裡邊的空心中取出一張紙來。
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秦錚目不轉睛地細細看了,略略沉吟片刻,又藉着燭火仔細重看了一遍,這一次,確定自己看完了,記住了,這纔將紙張放下,伸手從筆架上拿起一支紫毫,秦義立刻上前一步,拿起墨條用力均勻地磨了墨,又把紙張在炕桌上鋪好,這纔再次後退一步,垂手侍立。
秦錚微微沉吟着,提筆揮墨,很快就寫好了回覆,擱筆拿起寫好的箋紙來,又看了一遍,吹了吹紙上仍有些溼潤的墨跡,這才疊起來,塞入統管,秦義上前拿出火漆烤軟,接過秦錚手中的銅管封好口,躬躬身,雙手舉着,退了出去。
秦錚微微蹙着眉頭,默然坐了片刻,捏起桌上的箋紙,藉着桌上的燭火點燃,晃了晃,扔進炕洞之中,寫滿細密整齊蠅頭小楷箋紙不過眨眼,就在炕洞中變成一片黑灰,再一眨眼,連黑灰也混入了柴木灰屑之中,再也無從辨識。
片刻,秦禮秦義先後轉了回來。
秦錚垂着眼,淡淡道:“年前之事,怎麼至今還未辦成?”
秦義秦禮飛速地對視了一眼,秦禮躬身回道:“爺,過年不宜動土,這一場雪後,少不得又要過幾日……”
秦錚一擡手,打斷秦禮的回話,“究竟有沒有個準話?”
秦義秦禮心頭微凜,秦禮連忙躬身道:“爺,天晴了,立即找匠人動工。”
二進院的正屋裡,邱晨躺在炕上,身邊兩側的阿福阿滿已經睡熟了,輕微的呼吸勻細綿長,在暗夜的寂靜中,格外的柔和也格外地清晰。
剛剛,自己說的那些話確實有些突兀,也難免有些無禮。但在這個有着吃人禮教的社會裡,她還是要小心在小心地生活,不說她如此柔順,但至少不要因爲自己的不經意,埋下什麼禍根。
當初同知公子高玉璋的那場鬧劇仍舊曆歷在目,她可不希望再有經歷一回。況且,面對高玉璋她能夠依靠雲二公子的勢力,也恰好那高同知犯了事,高家從此消亡,再也沒心思報復與她。可如今這位秦侯爺可是超品靖北侯,若真的動了心思要納她爲妾,她又有誰能夠憑藉依持?
唉,只希望這一次她沒有看錯人,這位雖然霸道,卻行事還算是頗有君子之風,不屑如那高玉璋一般用強纔好。
或者,只是劉氏多想了……
心裡箇中滋味複雜難辨,邱晨本以爲會失眠,可沒多大會兒,她就在阿福阿滿的勻細綿長的呼吸聲裡睡着了。
竟是一夜好眠。
轉過天來就是正月初五,俗稱‘破五’。
有民俗,自從除夕夜家裡就不再清掃,到了破五這一天,就將這些天來積攢的灰塵垃圾一起清掃出門,幷包餃子放鞭炮,以驅除晦澀污濁之氣,一家人一年順順妥妥平平安安。
大雪下了一夜,廊檐下的臺階都被雪覆蓋住,雪還隨着風漫上了廊檐,幾乎延伸到屋門口。
邱晨起身,屋門廊檐下的雪已經清掃乾淨,順子家的正沿着廊檐一路清掃着,把廊檐、扶欄上的雪清理乾淨。
緊了緊衣服,邱晨搓着手眯着眼睛看着瓊花玉樹的世界,禁不住心情就飛揚了起來。
“順子家的,這院子裡的雪且留一留,待會兒讓孩子們玩一會兒再說吧!”邱晨笑着揚聲道。
順子家的在東廂門口遙遙地曲曲膝,笑着答應着。
玉鳳從屋裡拎着斗篷走上來,給邱晨披在身上,低聲地嗔怪着:“夫人真是,一大早到門口看雪,好歹披上件斗篷啊。您總說熱身子最怕風寒,您自己卻不知道注意些。”
邱晨失笑地看着給自己繫好帶子,正要退開的玉鳳,裹裹身上的斗篷笑道:“行了,別嘟噥了,我以後會注意了!”
玉鳳紅紅臉,曲曲膝道:“是玉鳳沒規矩了。”
“呵呵,行了,我不是沒怪你!”邱晨揮揮手,道,“趕緊的收拾收拾,咱們包餃子去。今兒破了五,這年也該過完了,咱們就不用天天這麼多忌諱,啥也不敢做不敢說了!”
玉鳳怔了怔,隨即失笑着搖搖頭。
她們家夫人平日裡極是端莊,可說起這些規矩忌諱來,卻總是這麼不上心。還好,幸好夫人也沒婆婆管束着,不然這個脾氣,還不知惹出多少禍事口角來呢!
林家服孝,不能放鞭,吃餃子卻是不可或缺的。一頓羊肉剁餡兒餃子,肉餡兒抱成了丸兒,咬一口彈牙濃香,湯汁四溢,鮮美非常。吃過早飯,孩子們跑到院子裡堆雪人、砌雪雕,邱晨則帶着家裡人將前後兩進院落清理了一遍,將垃圾廢物丟得遠遠的,破五也就算完成了。
走完過場,邱晨回頭看到孩子們拿着鏟子鐵鍬堆了個大雪堆,卻完全沒有形狀造型可言,一時興起,乾脆招呼青杏去拿了手套出來,走進院子裡,團了一個雪球,然後招呼阿福阿滿推着雪球在地上滾動起來。
其他幾個孩子也笑着加入進來,很快,孩子們就滾了大大小小四五個雪球。
邱晨指揮着孩子們用大雪球做身子,摞上個小雪球做腦袋,兩塊個頭相近的石子兒就是眼睛,搉一段樹枝就是鼻子,然後跑去房間裡用紅紙剪一個嘴巴貼上,再用紅紙折一個帽子戴上,一個雪人就算完成了。
有了示範,孩子們的想象力創造力被啓發起來,不多會兒,一進二進院落裡,就堆了大大小小十來個雪人。眼睛嘴巴各種各樣不說,連帽子也變得各種各樣,邱晨折的是最簡單的圓錐帽,孩子們卻舉一反三,折了四方帽,圓帽,三角帽……甚至還有一個不知是哪個折的,居然是一頂黑色的烏紗帽,兩邊還用插了兩斷樹枝,表示管帽的帽翅!邱晨看過之後大笑,然後豎着大拇指誇讚,孩子們真是太有才了!
堆了雪人,邱晨靈光一閃,又教孩子們堆堡壘,修工事,然後把雪人放在工事中,做守衛的將士……於是,很快,類似城牆的垛口砌出來了,阿滿不知怎麼想到的,居然偷偷拿了邱晨一塊帕子,寫了一個大大的秦字,然後糊在一根木棍上,插到了垛口之上!
秦禮秦義只覺一眨眼,轉回頭來就看到了院子裡用雪堆得垛口上,居然豎起了白旗。
“噗,哈哈,你們這些臭小子們,咋樹了白旗?這是要投降嗎?”秦禮的笑聲未落,秦義就伸手扯了他一把,低聲喝道:“別笑了!”
“哈哈……呃,咋了?”秦禮的笑聲被嗆了回去,很是詫異地看向秦義,卻看秦義正鐵青着臉指着那隨風飄動的白旗上……呃,那旗上寫的……白旗上寫的居然是個‘秦’字?
他們秦家軍最是驍勇善戰,北疆諸族聞之無不喪膽,啥時候舉過白旗?他們秦家男兒無不英勇無畏,悍不畏死,又怎麼可能做出投降之事?
“臭小子們,你們這是皮子癢了嗎?”秦禮別看平日圓滑世故,可其實性子是八個人裡最暴的。一看到書寫了‘秦’字的白旗,立刻怒了,爆喝一聲,飛身一躍跳出廊檐,朝着還在雪堆裡玩的不亦樂乎的孩子們撲過去!
前後院的,不過是隔着一排房子,大聲說話,都是彼此相聞的。
邱晨正跟着順子家的在院子裡清理積雪,猛地聽到前院一聲爆喝,微微怔了怔,隨即提起裙角往前走去,練手中的掃把都忘了放下。
還沒出二門,前院裡就猛地傳來一陣哭聲。邱晨聽得心頭一疼,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許多。那哭聲她熟悉的很,是阿滿小丫頭的聲音。
一邊走,邱晨一邊還疑惑,阿滿犯了什麼錯了,居然讓秦禮發那麼大的火?
“……咱們秦家軍英勇無匹,又怎麼會投降?……噯,你個小丫頭別哭!……噯,丫頭別哭!噯,你哭什麼啊,我又沒罵你沒打你……”秦禮滿頭大汗,剛剛噴火暴龍般的盛怒早不知跑去了哪裡,扎撒着手,既不敢打,更不敢抱……低着頭看着哇哇哭着,眼淚鼻涕一塌糊塗的小丫頭犯了難,臉色漲紅着連連解釋、哄勸,卻根本沒辦法止住阿滿的哭聲。
這哭聲極尖銳,極具穿透力,偏偏還張着小手緊緊摟着他的腿,讓他想腳底抹油溜之乎也也做不到!
眨眼,秦禮就有些欲哭無淚了。
他錯了,他不該忘了,這裡不是軍營,他面對的不是皮糙肉厚的兵丁,而是一羣四五歲的娃娃。最最難纏的就還有個兩歲的小丫頭……而他好死不死的,偏偏招惹了這個小魔星!
“哎喲,孝婕,滿兒,別哭啦,禮師傅不打你,也不罵你了……”秦禮努力剋制着自己,儘量將聲音放柔和,細聲慢語地哄勸着。
阿滿聽到了秦禮的話,抽抽噎噎着,臉上的淚水鼻涕仍舊掛着,卻總算哭聲小了些,抽抽搭搭道:“……可,這旗子是阿滿放的……”
“啊?還真是你這個小丫頭做的怪啊?你怎麼能插個白旗吶,還寫上個‘秦’字?你這事兒要是讓別人知道,說不定會……”秦禮說着說着,就想說句什麼嚇唬嚇唬這個小姑娘,也免得她以後再做出這種事情來。
可他嚇唬的話還沒出口,已經在秦禮身上蹭乾淨了的小臉卻猛地揚了起來,隨即,又往秦禮的腿上貼了貼,揚聲大叫道:“孃親……”
這一聲孃親叫出口來,剛剛止住的淚水再一次不要錢地滾落下來。
秦禮正嚴厲地教育着呢,阿滿一聲帶着哭腔的呼喚,生生讓他住了聲。
他愣怔着,僵着脖子慢慢轉回頭去,就看到邱晨手裡拎着大掃把,兩個丫頭子手裡拿着鐵鍬和簸箕,一溜風兒正從院子角門處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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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點沒趕出來,實在沒臉再欠債了,加個夜班碼了這些,可惜趕不上零點上傳,就只能等到編輯八點上班後更新了……親們諒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