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完旺火,邱晨帶着孩子們吵吵嚷嚷地往回走,林旭一個人轉回西院,有些形單影隻。阿滿小丫頭拉着邱晨的手伸出腦袋嚷嚷着:“二叔,你吃完飯趕緊回來啊,帶滿兒放焰火!”
一個‘回來’,把林旭那點孤寂和難受的小心思一下子打散了,林旭綻開滿臉的笑來,連連應承着:“好,好,二叔一會兒就回來!”
邱晨看着這一大一小倆孩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若不是……唉,想這些沒用。
兩個孩子一高興,都有些忘形,若是被林老太太聽到,還不知怎麼不是滋味兒呢!一場家族傾覆,親生子女全沒了,僅剩下一個庶子一個庶女,庶女揣着自己的小心思跟人跑了,生死不知;如今唯一的庶子也跟她們不親近,平日不說,就連過年都不願意過去陪着守歲……唉!
牽着阿滿的小手上前幾步,邱晨擡手彈彈林旭的肩頭,似乎是要拂去他肩頭看不見的沉重一樣。滿臉溫和的笑意道:“你好好陪陪老太太……過會兒,我帶着阿福阿滿過去,我跟林老太太一起看你們放焰火!”
林旭更加歡喜,心裡溫暖的彷彿剛剛喝了一碗熱湯,溫熱熨帖的整個身體整個人都舒服的緊。
在大門口分開,各自回了屋。孩子們洗了手,說說笑笑地上桌吃飯。邱晨照顧着孩子們,一邊心裡暗忖,經過兩年的相處,林老太太心性如何不說,倒從沒給她添過什麼麻煩,那邊院子里人口雖少,卻也打理的井井有條,張弛有度。若是兩家並一家……
這個念頭不是第一次出現了,每次看到林旭的爲難,這個念頭都會冒出來。只不過,片刻就會被她的理智打回去。
兩家各自過日子,平日她多問候着些,年節日,她依足禮數。老太太跟黃姨娘雖然寂寞些,但有清水鎮百十畝的小莊子,還有林嫺娘開的點心鋪子,每年也能收入一千多近兩千兩銀子,日子也很過得去。
若是真的兩家湊到一起,日常生活中種種瑣碎,誰知道會生出什麼矛盾來。邱晨對林老太太還算有些好感的話,對於那個黃姨娘則多少有些成見和防備。她自然知道林老太太心機深沉,但林老太太行事沉穩,也算大度,不會太過着眼在一些小事上動什麼小心思。黃姨娘就不一樣了,經常會對東院的家人旁敲側擊地打聽事兒……雖說沒做更過分的事情,卻總令人反感。
主家雖然不多,但林家的除夕夜團年飯是主僕一起的,邱晨帶着孩子們在裡屋的炕上,陳氏也被安在炕沿上,玉鳳和青杏則坐在炕下的椅子上,伺候之外,也就在一起吃飯。其他丫頭婆子湊了兩桌,就在西次間裡,秦禮秦勇還有大興趙九這些人就在外間裡,排了三桌,從最裡頭的大興趙九和秦禮秦勇一桌,一直到屋門口一羣半大小子一桌,孩子們吵吵嚷嚷的,男人們吆五喝六地喝酒,最是熱鬧喧譁。
年夜飯,沒有酒似乎總感覺缺少什麼,邱晨就讓人擡了一罈子野葡萄酒上來,就連孩子們也一人斟了小半杯。一個個小饞貓兒平日撈不着酒喝,這會兒好不容易見邱晨放寬了政策,個頂個兒眼睛亮亮的,帶着小朋友淘氣的興奮和熱切,還沒吃菜呢,就把小半杯酒喝光了。然後阿滿就偷偷跑去跟陳氏套近乎……
邱晨的眼角餘光早就將小閨女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只不過,因爲大過年的,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當然了,她也知道陳氏做事有分寸,即使再給小丫頭添酒,也絕對會看着小丫頭和孩子們,不會讓他們喝多。
一杯底一杯底的添了不知道幾次之後,小傢伙們的臉蛋兒也個頂個變得紅撲撲的了,邱晨淺酌慢飲着,一邊與陳氏和玉鳳青杏說着話,不知不覺也覺得有了些酒意。
小丫頭再一次拿着杯子要添酒被陳氏拒絕之後,有些不高興,嘟嘟着嘴巴坐了沒有片刻,就跳起來,腳步虛浮地跑到邱晨跟前,摟着邱晨的胳膊搖晃着道:“孃親,孃親,該去放焰火了!”
邱晨睨着臉色酡紅的小丫頭,通紅粉嫩的臉蛋兒水汪汪的眼睛,怎麼看怎麼討人喜歡,乾脆伸手將小丫頭摟在懷裡,上親下親地親暱了一回,這才張羅着給幾個孩子都穿上外套斗篷靴子,又拿了帽子手套圍脖,一直來到外屋。
邱晨一手一個牽着兩個孩子,身邊跟着成子,一起跟丫頭婆子們喝了一杯酒,又去堂屋跟家人們喝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邱晨很豪邁地對陳氏道:“大夥兒辛苦一年了,把備好的紅封發給大家!希望大家夥兒,來年大吉大利,萬事如意!”
大家鬨然叫好,在大興和趙九的帶領下,給邱晨行禮謝了賞,邱晨連連擺手讓衆人起了身,她就吩咐,“亥時了,準備一下,咱們去放焰火!”
這種事情,最積極的自然是孩子們。邱晨的聲音未落,以滿兒爲首的一羣孩子就歡叫跳躍起來。衆人鬨鬧歡笑聲中,大家一起涌出屋門。大興和趙九帶着人去庫房裡搬出焰火,在大門外池塘邊一字兒擺開。
邱晨這會兒已經牽着阿福阿滿的手進了西院。
西院的人口少的多,能坐下吃這頓團年飯的也就林老太太和林旭兩人。而且,林老太太講究食不語,吃團年飯也一樣鴉雀無聲的。
這會兒已經進了裡屋,林老太太上了炕,靠着一隻大迎枕坐着。林旭則坐在炕沿上,回答着林老太太的詢問,相關學業、科考、在安陽府的諸般事宜等等等等,林老太太問的似乎隨意,林旭也回答的簡便幹練,卻並沒有什麼隱瞞。
“……先生說,明年不讓我下場參加鄉試了,說我年紀小,閱歷淺薄,晚考一屆,去遊學上一兩年,增加一些人生閱歷和見識,也潛心再讀幾年書……厚積薄發,纔不會遇到什麼磕絆就越不過去……”
林老太太臉色平淡而沉靜,眼角嘴角甚至還掛着一絲和煦的笑意,若不是她放在炕桌下的手緊握成拳,只怕誰也看不出她內心的焦急和不滿。
她的身體不好,能堅持着活到如今已是不容易。雖說來到此處之後,生活平靜,吃用供給也比在邊關時充裕了許多,但她卻仍舊覺得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雖然,眼下還看不出她有什麼病,但能不能再堅持三年她自己也不知道。更何況,她還指望着,林旭早一日中了舉,進京參加會試、殿試!
她沒有看錯,楊氏果然是個有手段的,居然攀上了秦家的嫡長子秦錚!不過,這件事林老太太只有滿意的!
僅僅憑藉林旭自己的能力科考出仕,哪怕一切順利地金榜題名,入朝爲官,想要出人頭地也還不知到何年何月……有了秦家,特別是有了靖北侯秦錚,林旭出人頭地的過程,不說會縮短多少,至少會順利許多。當然,這也是林老太太基於之前楊氏的表現做出的判斷。
讓她意外的是,林旭的先生居然不讓他參加明年……今年春天的鄉試,這一耽誤可就是三年……
沉吟着,林老太太詢問道:“你大嫂怎麼說?”
這聲音裡不期然的一絲嚴厲,讓林旭詫異地擡頭看過來,卻沒能看出林老太太的表情有什麼不對之處,於是林旭繼續實話實說道:“大嫂也贊同先生的安排。”
林老太太抿了抿脣角,沉默了片刻,終於輕輕地頜了頜首。卻不再如之前那般繼續詢問了,只似乎疲憊了一樣,靠着迎枕往後放鬆了身體。
林旭覷着林老太太的表情,正欲起身告辭,丫頭在門口回稟:“東院的大奶奶過來了!”
林旭如逢大赦,忽地一下從炕沿上跳了起來,笑着道:“大嫂過來了,我,我去迎一迎。”
說完,不等林老太太迴應,就急不可耐地疾步走出裡屋,一直迎去屋門口。看到邱晨一手一個牽着阿福和阿滿過來,林旭滿臉是笑地抱起阿滿,又伸手摸了摸阿福的頭頂,笑着跟邱晨打招呼:“大嫂,你們……過來了!”
幸虧他注意到,沒把那個‘可’字吐出來,但從邱晨投過來的一絲略帶嗔怪的笑容裡,林旭就知道,大嫂已經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邱晨拉着阿福,對林旭笑笑,越過他徑直走進了裡屋。
林老太太已經坐起身來,端正着身體坐在炕頭,臉上正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看過來。
邱晨曲膝行禮:“給老太太拜個早年,祝老太太身體康健,事事遂心!”
完了,又讓阿福阿滿上前,給林老太太磕頭拜年!阿福阿滿乖巧又無比認真地跪倒在地磕了頭……
林老太太臉上的笑深了些許,探着身子來扶阿福阿滿,一邊道:“哎喲,地上的青磚涼的很,咱們一家人不講究這個,趕緊讓孩子們起來,快起來!”
說着話,阿福阿滿已經恭恭敬敬磕了頭,黃姨娘也過來相扶,邱晨順勢跟黃姨娘一起,一人一個把孩子抱了起來。
林老太太坐正了身子,拍着炕上招呼兩個孩子:“上來,上來陪婆婆說說話!”
阿福沒有應聲,只回頭看向邱晨。阿滿則笑嘻嘻地湊過去,趴在炕沿上,跟林老太太說道:“婆婆,外頭的桶子花和盒子花都擺好了,還有鑽天猴兒……咱們一起去看放焰火吧?桶子花飛的又高又亮像星星一樣,盒子花開的大大的,能照成白天吶……”
林老太太看着噙着笑,閃亮着大眼睛,嘚吧嘚吧說的歡快的小丫頭,腦子一時有些迷糊,她恍惚中似乎回到了京城那個極盡繁榮的大宅子裡,又彷彿看到了唯一的孫輩,大兒子的長女慧書趴在她膝蓋上說話的模樣……
阿滿說了一通,仰着臉看着林老太太的,等着林老太太的迴應,卻發現林老太太的目光雖然落在她的身上,卻根本沒有看她,也沒有聽她說話……那樣子木整整呆愣愣的,滿臉的皺紋僵硬着微微顫抖着……真嚇人!
突然,林老太太動了,她猛地伸手握住了阿滿的胳膊,叫道:“書兒!”
阿滿被嚇了一跳,卻仍舊保持着鎮定,眨巴着眼睛大聲道:“婆婆,我是滿兒,不是書兒……你是叫我二表哥麼?我二表哥回楊家鋪子過年了,過完年,元宵自然就回來了!”
林老太太的異樣,黃姨娘離的最近,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卻沒做任何動作。邱晨就站在阿滿身後兩三步處,最初沒有看到林老太太的表情變化,直到她叫了一聲‘書兒’,她才從林老太太那過於激動的聲音裡聽出些異樣來,連忙上前,俯身攬着阿滿,順着阿滿的話笑道:“老太太,您看看時辰不早了,馬上就要亥時中了……讓黃姨娘給您拿大衣裳,咱們一起看焰火去?”
林老太太被阿滿一叫,已經從片刻的怔忡中清醒過來,也明白過來,眼前的小丫頭不是她的書兒,她的書兒早在十幾年前就……就在入獄的兩天後,病餓而死了,就死在那個陰冷骯髒的牢房裡!
還有她的兒子們……穩重端正的長子,灑脫率性的次子,還有最討她喜歡的三子……也都在十幾年前就沒了……被砍了頭,身首兩端!
壓抑了十多年,幾乎將那些沉重的悲哀壓進心底,再不會爲之失神的林老太太,在聽到她賦予了全部期望的庶子居然要放棄一次鄉試,出去遊學後,徹底地爆發了。那樣沉重的悲哀,泣血之哀,錐骨之痛……讓她再也沒辦法強自鎮定,只好勉強依到了靠枕上,揮揮手道:“我上了年紀,熬不得夜了,就不去了,你們去吧!”
說完,又把目光轉向站在炕尾的林旭,在他的臉上頓了頓,輕聲道:“你也跟你大嫂去吧,看完了也不用過來了,就去東院安歇吧!”
林旭大喜,臉上卻努力壓抑着翻涌的喜色,恭聲道:“是,兒子明兒一早過來!”
即便林旭已經剋制了自己的情緒,卻也沒辦法瞞過林老太太的眼力,她強壓着心中悲傷哀慟,揮揮手示意,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邱晨心中略有疑惑,卻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詢問追究什麼,一手一個拉了一雙兒女,往後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曲膝告了退,帶着林旭一起,從林老太太的房間裡退了出來。
幾人出門不久,林老太太勉強壓抑着的情緒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崩潰,雖然沒有大放悲聲,但臉頰上劇烈痙攣扭曲的肌肉,還有順着臉頰洶涌而下的淚水,已經是她發泄的極限。她隱忍了這麼多年,剋制了這麼多年,她早已經不會肆意地放聲大哭……她還不能大放悲聲。她不能!
她無時無刻不在盼望着,有朝一日替丈夫、兒子伸了冤屈,她去到丈夫和兒子的墳前,再將這些年壓抑着的悲慟一次哭個痛快!
今年各處順利,莊子、作坊都很興旺,林家買的焰火自然也比往年多。邱晨帶着孩子們從西院出來,大興和趙九已經帶着人將焰火在池塘的冰面上擺好。冰面平坦,開闊,隔着屋舍也足夠遠,不虞擔心焰火的火星走水。
池塘邊兒上,已經站着好些個聞訊過來的鄰里街坊,邱晨和孩子們走過來,一路跟人們打着招呼,順着人羣自動讓開的通道,一路來到池塘邊,將阿福阿滿交給走過來的秦禮秦勇,林旭和成子也跟了過去,帶着家裡的一堆丫頭小子,鬧哄哄地去放焰火了。
邱晨就帶着青杏和承影兩個站在池塘邊的人羣裡,跟旁邊的蘭英婆婆和三奶奶說着話,一邊等着焰火燃放。
焰火很璀璨,美麗的耀花人的眼睛。身邊的鄰里很歡喜,滿臉洋溢着濃濃的笑意,只是,邱晨卻有些意興闌珊的。
這種焰火在她並不出奇,身邊的街坊歡喜是歡喜,說話也客客氣氣的……正是因爲這種過分的客氣,邱晨才覺得沒了意思。
也是,不想再深,就看她裹着狐皮斗篷站在一羣穿着棉衣,最多隻穿着一件羊皮襖子的鄰里中間,是有些格格不入!
好不容易放完了焰火,邱晨跟鄰里們寒暄了幾句,就帶着滿臉興奮意猶未盡的孩子們回了家。
已經臨近子時,脫了大衣裳,洗漱一下,陳氏帶着丫頭婆子已經將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了上來。
交子時吃餃子,一年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吃完餃子,還要守歲,孩子們熬不住,嬉笑打鬧了一陣子,就歪在炕上睡着了,邱晨帶着青杏玉鳳幾個丫頭,將孩子們擺擺好,蓋上被子,就穿了大衣裳,裹了斗篷,出門順着廊檐往各院子轉轉去,看看門房裡值夜的家人,二門上值夜的婆子,再去看看東跨院四周……確定無事,這才折回來,已是丑時中。
堂屋裡的杯碗盤碟已經撤去,幾個桌子上擺了撲克,正等着秦禮秦勇幾個回來。
邱晨看到這情形,只是笑了笑,招呼秦禮秦勇道:“你們去玩吧,我不再出去了!”秦禮秦勇答應着,連林旭成子一起拉過來,湊了一桌,其他人瞄着邱晨進了裡間,也分分在桌子旁佔了座位,壓抑着聲音,卻興奮無限地玩起撲克來。
來到裡間門口,邱晨揮揮手,讓一衆丫頭婆子也隨意去,她自己掀開門簾子進了裡屋。
靠着一隻大迎枕,邱晨歪在炕上拿了本書,卻根本看不下去……她很疑惑,早上去西院的時候,林老太太看上去很精神,心情也不錯,怎麼到了大年夜反而不好了?會不會是林旭說了什麼話,讓老太太生氣了?還是,過年讓林老太太勾起往事傷懷了?
就這麼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邱晨手裡的書啪嗒一聲落下來,她身體一晃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竟然睡着了!
想不透就不想,邱晨困得難受,又對什麼守歲守夜不怎麼在意,乾脆脫了身上的棉襖子,扯了扯阿滿身上的被子一角過來蓋在自己身上,挨着阿滿小丫頭,熱哄哄的,有小丫頭身上特有的氣息,讓她無比心安。如此躺下片刻,邱晨就睡熟了。
這一覺註定睡不好,邱晨只覺得剛剛入睡沒多會兒,就隱約聽到丫頭婆子壓低了的說話聲走動聲,皺皺眉睜開眼,屋裡點了許多蠟燭照的明晃晃的,讓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方纔適應‘過於明亮’的光線。
轉頭看了看櫃子上放的座鐘……剛剛早上四點,也就是寅時中,平常這個時間自然起牀還早,大年初一的早上,許多人家都是寅初就起牀下餃子吃飯了。即使家裡有丫頭婆子做這些,她再不起身也晚了!
沒辦法,這個時代的人們就是這樣近乎虔誠地恪守着這些風俗規矩。
邱晨幾無聲息地嘆了口氣,揉着腦門兒起了身。
青杏聽到聲音,挑着門簾探進頭來,嘻嘻一笑道:“是不是我們說話吵到太太了?”一邊又回頭跟後頭不知誰吩咐:“太太起身了,吩咐廚房可以下餃子了!”
邱晨白了她一眼,道:“以後叫起直接進來,不用再費這些心思!”
青杏玉鳳本來就是出身大戶,這些基本的規矩很是清楚,更別說承影和林氏她們了,若不是想叫她起牀,根本不會跑到門口隔着層門簾子說什麼話!
被說破了,青杏也只是嘿嘿一笑,索性快手快腳地進來,拿了鞋子蹲下給邱晨穿了,引着邱晨進耳房洗漱了出來。她剛剛走進耳房,就聽到大門外頭噼裡啪啦的鞭炮炸響開來。
餃子下鍋,鞭炮響了!
趙氏和魏氏也緊跟着帶着丫頭們進來,叫醒睡的酣甜的孩子們,由各自的婆子丫頭伺候着梳洗了,換了大年初一備好的喜慶衣服。
阿福一身大紅色精繡如意圖案的織錦緞長袍,頭上綰了一支精緻的青玉髮簪,面色白皙瑩潤,五官秀美端正,七歲的阿福已經很有些小小少年的溫文爾雅和俊逸了。阿滿則是一件大紅色繡了飛鳥花卉圖案的窄袖襖子,下着了一條海棠紅的八幅兔皮裙子,外頭着了一件立領小馬甲,衣領處也鑲了細白的皮毛邊兒,白色的茸毛將小巧的下巴遮掩了一部分,越發顯得一雙大眼睛黑亮有神,骨碌碌轉動着,聰慧靈動,可愛至極!
邱晨少見地穿了一件玉色繡了一枝紅梅的窄腰長褙子,一條大紅色的十二幅百褶裙上,用金絲銀線精繡了花樣紋路,打眼一看並不怎麼顯眼,但走動起來,銀絲金線構成的圖案就如行雲流水般鮮活起來,流光溢彩,美麗不凡。
從耳房走出來,玉鳳第一時間端着兩個瓷盅子上來,邱晨瞥了她一眼,無奈地端起其中一個,一口將裡頭濃黑的湯藥喝下去,放下這個盅子,又連忙拿了另一隻盅子過來,喝了裡頭的淡蜂蜜水,這才覺得將滿口的苦澀壓制下去。
擱下盅子,邱晨抽了手絹兒擦了擦嘴角,低聲地抱怨:“過年也不讓我痛快……沒病沒災的,天天喝什麼藥啊!”
玉鳳端了盅子也不多言,抿着嘴笑笑,將托盤遞到小丫頭手裡送了下去。
陳氏站在邱晨身後,親自給邱晨綰着頭髮,低聲笑道:“太太這話可就過了……那穆先生雖說行事乖張了些,但一身醫術卻無人能望其項背。太太不知道,哪怕是京裡的高官顯貴想要請他老人家給看病,也極少能如願的……穆老先生可不缺金銀珠寶這些俗物,看病全憑心情。但只要他肯給看診的,就沒有看不好的!”
邱晨的眉梢兒高高地擡起來落不回去了,有些吃驚地看着鏡子裡的陳氏道:“沒有看不好的?”
陳氏毫不遲疑地點點頭:“他只要心情好想去看病了,總會問一下病情。已經迴天無力的,他連去也不會去。只要他很接手看診的,就沒有失手過!”
原來是這麼個‘沒有看不好’。病情危重的、疑難雜症難以診治的他直接一句話拒絕去看病,只挑着那些順手拿手的病看診……哪裡還能看不準治不好?
陳氏垂着眼,沒有注意到邱晨眼中一閃而逝的不以爲意,仍舊笑着道:“太太放心,有穆老先生給您調養身體,太太這身體就沒有不好的了……等三月裡過了門,太太要儘快懷上身子,生出個兒子來……可就是秦家的嫡房長孫!”
邱晨汗顏,這說着說着身體調養的話兒,咋就一下子扯到生孩子上去了?她這會兒還沒嫁過去……就是嫁過去,也不敢說立刻就能懷孕,更不敢保證一生就生個兒子出來啊……
陳氏見邱晨沒有做聲,還以爲她對將來的生活多少有些畏懼,正想再開解開解,小丫頭在門口通報:“二爺和成少爺過來了!”
陳氏立刻咽回了沒出口的話,手腳利落地把邱晨挑出來的一枝赤金鳳尾簪子攢入發間,又戴了一枝紅珊瑚蟲草釵子,退後一步道:“太太,好了!”
邱晨微微側首看了一眼,從妝臺前站起身來,轉到炕上坐了,吩咐道:“讓他們進來吧!”
話音剛落,林旭在前,成子在後,兩人也是一身嶄新的織錦袍子走了進來。
“給大嫂拜年!”林旭躬身長揖及地。成子則跟在後頭,一掀袍襟,跪倒在地,鄭重恭謹地磕頭拜年!
兩人起來邱晨拿了兩隻織金荷包遞了過去,阿滿一頭從耳房裡衝了出來,看到林旭就嚷嚷道:“二叔過年好!成哥哥過年好!”
阿福也緊跟在後頭走了出來,兩廂裡又是一陣行禮拜年問侯,亂哄哄一陣,林旭和成子拿出早就備好的壓歲錢給了阿福阿滿,林旭這才向邱晨告退,去西院拜年,順便吃大年初一這頓飯了。
這邊剛剛妥當了,丫頭婆子們流水般送上熱氣騰騰的餃子和幾樣小菜來,村子裡清晰地鞭炮聲仍舊炸響着,響得似乎比往年都響亮,放鞭炮的時間也持續的更長了。
看着邱晨凝神傾聽,玉鳳在旁邊感嘆:“今年村裡的日子都好過了,鞭炮自然要多放些,上達天庭,下慰先靈!”
邱晨微微一怔,隨即也就笑笑:“你們也不必在這裡伺候了,趕緊趁熱吃去。不趕緊吃,一會兒拜年的就上門了!”
玉鳳青杏等人連聲答應着,跟衆丫頭婆子一起出來,就在次間裡或坐或站地吃了餃子,又進來伺候。
大半宿沒睡覺,子時又吃過一回餃子了,這會兒睏倦的不行也不餓,上好的韭菜三鮮餡兒的餃子吃在嘴裡,也沒辦法勾起邱晨的食慾來。但據說這頓飯要多吃,吃得多意味着將來一年諸事順利、身體康健。大概是到這裡時間長了,邱晨也順着風俗俚語的意思,努力讓自己多吃一些,直吃了十幾個餃子,實在吃不下了,這才放下筷子。
阿福阿滿和成子倒是沒有太明顯,一個個滿臉興奮地期待着過會兒的拜年和壓歲錢,幾乎是囫圇吞棗地將一個個餃子吃下去,不多會兒,不說成子各正長身體的半大小子,就連阿福阿滿都吃了一盤多餃子。
好吧,看來天天鍛鍊也是有成效的,至少這飯量上就遠比平常孩子大的多!怪不得有句話說‘窮文富武’,練武術沒個好家底,只怕吃飯都供不起!
隨性浮想着,邱晨擱了筷子,已經吃飽了進來伺候的承影立刻遞上一塊帕子,伺候着邱晨擦了手,又遞上茶盅讓邱晨漱了口,這才重新送上一盞飲用的茶來。
這會兒,幾個孩子也吃飽了,阿滿接過丫頭遞上來的帕子擦擦嘴就要跳下炕,卻被邱晨攔住了。
她攬過興奮地有些急不可耐的阿滿,拂拂小丫頭的臉蛋兒笑道:“你先別急着往外去,家裡諸人還要請了安!”
略等片刻,阿福和成子也吃飽了,漱口擦手之後,一起起身,跟着邱晨來到正堂上。
邱晨在上手端坐了,成子和阿福阿滿站在她身後身側,大興和趙九帶着家人小廝們進來,恭恭敬敬地磕了頭。
邱晨笑着擡手示意,看着大興和趙九道:“你們兩個安排好輪值的,不當值的就隨興歇息幾日,出門進城也行,讓他們跟你說一聲,你們心裡有個數,也好給他們安排車輛。”
大興和趙九恭聲應着,道:“這是太太寬厚,體恤小的們,小的們替他們謝過太太!”
邱晨揮手打發了兩人下去,陳氏和大興家的兩個人一起,帶着裡裡外外三十來口丫頭婆子也上來拜年請安。邱晨受了禮,笑着道:“剛剛我跟大興和趙九說過了,這幾天各處都排個輪值,不當值的可以出去走動,想去鎮子上、縣上都隨意。女人們比男人們多出一份脂粉錢,我一個人給你們一份……勞累了一年,想買啥就去買,別苛待了自己個兒!”
邱晨揮揮手,玉鳳進屋拿出一隻匣子來,大丫頭和管事媳婦都是一隻金絲荷包,普通丫頭婆子則是一個普通荷包。衆丫頭婆子們大喜,又呼呼啦啦地跪下磕了頭謝了賞,握着荷包歡喜言笑地退了出去。
到了這會兒,阿福阿滿才走到邱晨面前,手拉着手笑嘻嘻地給邱晨磕頭拜年!
邱晨一看這倆小東西,真是哭笑不得。感情看到磕頭有荷包拿,這纔想起來拜年!
笑着拿了兩隻荷包來掛在兩個小東西的衣襟上,這纔打發他們跟着成子出去村子裡拜年去了。
打發走了孩子們,邱晨回頭對青杏玉鳳道:“你們也排個輪值,不用都在跟前伺候着……東山的道觀從今兒起,會辦法事,也會有不少賣東西賣小吃的攤販過來湊熱鬧,你們想去儘管安排好了,打發人護着你們過去!”
玉鳳和青杏笑着點點頭,就連青杏也沒有表現除特別的興致來。
這會兒沒說了幾句話,外頭進來通報,說是外頭已經有人上門拜年了!
邱晨笑着揮手吩咐陳氏和青杏道:“勞煩嬤嬤去看看,要是小孩子們就一人給他們份壓歲錢。要是大人,就好生致謝。……若是近鄰就引進來說話!”
陳氏和青杏連忙答應着去了,沒多大會兒,蘭英和青山家的相跟着走了進來,跟在她們後頭的還有慶和家的大丫頭春紅,秋日已經改嫁給收成,如今好些人都叫她收成嫂子、收成家的了。
邱晨這會兒已經挪到了裡間的炕上,蘭英青山家的進來,她就笑着下炕招呼:“趕緊的上炕,暖和暖和!”
蘭英和青山家的笑着曲膝萬福,邱晨也滿臉笑地回了禮,拉着蘭英和青山家的在炕上坐了。
“海棠嬸子,我給你磕頭拜年了!”
邱晨聞聲回頭,就看到春紅已經跪倒在地磕下頭去。她連忙俯身拉起春紅:“你這孩子,趕緊起來,咱們又不是外人,哪裡用着講究這些虛禮的!”
春紅紅着眼,嘴角卻強扯出一團笑來:“嬸子,若不是你大度包涵,哪裡有我的今日,說不定我和閨女早就餓死了……”
“呸呸呸!大過年的,胡說什麼!”不等邱晨說話,蘭英已經上前來呵斥道。
青山家的也跟着笑道:“就是,你這個孩子是個知恩的,你海棠嬸子和我們大家夥兒都知道。你就不要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了,以後好好地過日子,你把日子過好了,我們也看着歡喜!就是對你海棠嬸子最好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