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不是吧?”公孫應姜被盛惟喬突然的失態嚇了一跳,下意識道,“憑義祖父在南風郡的勢力,若是想給小叔叔他弄個清白的出身,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若小叔叔他跟盛家毫無關係,義祖父好端端的爲什麼要把他領回去還正式入了宗譜?”
入了宗譜,也就意味着承認了盛睡鶴法統上的地位,乃是盛蘭辭一脈的嗣子了。
這等於是確認了盛睡鶴乃是盛家未來當家人的身份。
盛家不是一般人家,盛蘭辭又是出了名的寵溺女兒,無緣無故,他怎麼會弄個外人進門,瓜分本該都屬於自己女兒的東西不說,甚至還會混亂宗祧?
“但如果他是我爹的孩子,他的生母又是誰?”這個理由,盛惟喬之前已經聽過太多遍了,此刻聞言,非但沒有釋然,臉色反而越發的難看了,寒聲說道,“我之前一直以爲他是我爹孃成親前意外生下的孩子,爲了爹孃的名節寄養在外,因意外流落玳瑁島——可是我跟我娘這麼說時,我娘是不承認的!那時候我以爲我娘不好意思認,現在想想……”
“當初他進門的時候,娘非但沒有喜極而泣,反而跑去馮家住了好幾日,我爹去請了多少次,我娘才念在我祖父壽辰在即的份上回盛府!”
“這一點也許還能說,爹孃爲了掩人耳目故意爲之——但後來娘回到盛府之後,跟盛睡鶴他照了面,居然沒有清場說話,沒有抱頭痛哭,沒有情難自禁,反而客客氣氣的說了番話,也就風平浪靜!!!”
“你說,這像是嫡親母子久別重逢?!”
想她自幼生長父母膝下,前年偶然來玳瑁島小住了段時間,馮氏在盛府還經常收到她的消息呢,結果後來她回去了,母女照面,馮氏一個字都沒沒來得及出口,眼淚先掉下來了!
若盛睡鶴是她嫡親兄長,馮氏縱然要掩蓋少年時候犯的錯,又怎麼可能按捺得住在馮家住那麼久、拿足了架子纔回盛府?!
盛惟喬這會只覺得前年的自己簡直蠢到家了,明明馮氏明確否認過,自己居然愣是當盛睡鶴與自己同胞所出!
自己那會是有多眼瞎?
“小叔叔不是以義祖父外室子的身份認祖歸宗的嗎?”公孫應姜小心翼翼道,“沒準這話是真的?畢竟義祖父每年都會離開郡城,巡視各地的盛家產業。底下人那麼多,不定就有幾個打着進獻姬妾的主意,雖然義祖父爲人正派,然而次數多了,難免着了道兒……興許小叔叔就是這麼來的?”
盛惟喬冷笑了一聲,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些人見到他落地,哪能不如獲至寶,怕是他沒出生就要先找到盛府去了呢!何至於到前年才由我爹把他單獨帶回去?!”
公孫應姜沉吟道:“小叔叔五歲流落玳瑁島,穿戴華麗,莫非,那些人在他落地時找過盛府,但那會正是義祖父迎娶義祖母的時候,盛家怕毀了這門親事,所以設法把事情瞞了下來,另外安置了小叔叔——但到小叔叔五歲的時候,發生了什麼變故?”
“你這話簡直就是在懷疑我娘了!”盛惟喬看着她,“然而就算馮家早年強於我盛家,以至於盛家對我娘十分忌憚,但如今盛家的聲勢已經不在馮家之下了。你這兩年也住在盛家,對我祖父還有叔嬸他們該有所知!你說如果他們一早知道盛睡鶴的存在,而且盛睡鶴又在我出生後不久發生意外失蹤……這十幾年中,他們會一個字都不提?”
公孫應姜無言以對:盛家二房三房還能說懼怕盛蘭辭跟馮家,不敢指責馮氏。
但盛老太爺,這位的暴脾氣,打兒子跟吃飯喝水一樣,可不是區區個馮家能嚇住的!
他也許會因爲盛蘭辭犯的錯誤責罰自己兒子,甚至爲了補償馮氏,剝奪私生子繼承家業的權利、格外寵愛嫡出的孫女,但肯定不能容忍兒媳婦對無辜稚子下毒手!
“最重要的是!”盛惟喬面沉似水,“爹爹口口聲聲說盛睡鶴是他的親生骨肉,可是當初入宗譜時,他跟盛睡鶴並沒有當衆滴血認親!!!”
“爹爹當時的理由是,他找到盛睡鶴的時候就確認過了,所以沒必要再費一道手腳。那時候是除夕,大冷天的哪怕是小傷口也不大好痊癒,何況大過年的見血不吉——爹爹在家裡的地位你也曉得,所以祖父他們聽了這番話之後也就默認了!”
這一節盛惟喬回頭就知道了,但她跟盛老太爺等族人一樣,都沒起疑心。
一來認爲盛蘭辭根本沒理由把偌大家業拱手讓人;二來信任盛蘭辭的能力,絕對不會讓外人的血脈冒認了盛家子嗣。
所以盛家上下,竟是因爲盛蘭辭的片面之詞,查都沒查,問都沒怎麼問,就接受了盛睡鶴這個突如其來的繼承人!
現在盛惟喬清醒過來一想,這件事情簡直就是處處破綻!
“……那這個我也不知道了。”公孫應姜發呆片刻,訥訥道,“也許還有什麼我不曉得的內情?畢竟姑姑您也曉得,我雖然是公孫氏的親生女兒,可在我爹跟前分量有限。他不跟我說的事情,我可也不敢追問打探的。”
“說到你,當年你跟我去盛府,可有緣故?”盛惟喬心中冰涼一片,深吸了口氣才穩住情緒,擡眼問,“我現在心情不大好,你可別再拿什麼話來搪塞我!”
公孫應姜勉強一笑,說道:“姑姑的心情我能理解,實際上我之前也一直以爲小叔叔是義祖父的血脈,現在也覺得一頭霧水呢!”
她定了定神,才繼續道,“至於前年我爲什麼要跟姑姑去盛府,卻是因爲嬈姑姑的緣故——義祖父擔心嬈姑姑會因爲海上的遭遇,遷怒姑姑,而姑姑您那時候正天真爛漫,又對嬈姑姑充滿了愧疚與同情,根本不會防備她。義祖父爲策安全,就讓我跟您去了盛府,如此咱們姑侄同進同出的,如果嬈姑姑當真有什麼異動,我也能替您擋一擋。”
“爹爹他……”盛惟喬聞言不由一怔,她一直都知道父母疼她的,卻也沒想到,盛蘭辭爲了她的安全,竟然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連嫡親侄女都防上了。
心情複雜了片刻,她吐了口氣,道,“既然如此,那這事兒先不說了。”
“應敦他……”公孫應姜小心翼翼的懇求道,“姑姑,我跟他雖然不同母,我們的親孃在世時還沒少勾心鬥角,但前年祖父戰死的那場變故里,兄弟姐妹中就我跟他活了下來,終歸有過同生共死的情誼了。即使馬上又有弟弟妹妹要落地,可是我真的不希望這個弟弟就這樣被處置了——我知道姑姑素來體恤義祖父,不會貿然干涉公孫氏的家事。可是我也不求別的,就求留他一條命,可以麼?”
她眼裡泛起晶瑩的淚花,“我雖然是海上生海上長的,可是爹爹對我素來不親近,親孃已去,先生、曾經熟悉的丫鬟僕役與姐妹都沒有了。早先的人裡,除了小叔叔,也就應敦還活着。”
“如果連他也被處死的話,我真不知道這玳瑁島,以後還有沒有再回來的必要?”
盛惟喬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你確定公孫海主真要殺應敦?那到底是親生骨肉。何況應敦不是剛剛纔被拿下的吧?公孫海主要殺他估計早就動手了,哪還有時間給你來找我求情?說不定只是想敲打他一下、給他多長長記性而已。”
公孫應姜苦笑着道:“姑姑,您雖然聰慧,但素來養尊處優,所以不能體會生死一線之際所需要的決斷與犧牲!”
她眼中流露出悲哀之色,“如果應敦他只是因爲野心勃勃,覬覦海主之位,聯合曾經的仇人謀害爹爹,這事兒倒是好解決——只要爹爹心軟了,饒他一命自是不難!”
“但他這麼做,最主要的緣故,是他反對公孫老海主在時與你們那位先生定下來的計劃,即讓盛睡鶴入仕之後招安玳瑁島?”盛惟喬反應過來,“所以現在你們父女即使捨不得殺應敦,卻又擔心留他下來會有麻煩?”
“姑姑方纔說,先生跟我嫡親祖父建議投降朝廷後,祖父躊躇不決了好些日子,其實是不對的:我嫡親祖父其實早就想投降朝廷了!”公孫應姜轉頭眨去長睫上的淚水,“因爲我嫡親祖父只有我爹一個親生骨肉,即使收了兩個義子,而且活下來的義子小叔叔他十分能幹,可祖父始終不放心!”
“既擔心我爹獨木難支,壓不住手下,落不到好下場絕了公孫氏一脈;又擔心小叔叔過於出色鳩佔鵲巢反客爲主,同樣容不下公孫氏;還擔心哪天朝堂上的諸公決出了勝負,不再侷限於廟堂之爭,將視線投注到南方的匪患上來,屆時區區玳瑁島根本擋不住王師,必然灰飛煙滅!!!”
公孫應姜露出疲乏之色,“這些事情,我以前不知道,也沒有想過,是這次應敦出事後,爹爹專門把我喊到跟前,一句句告訴的——所以我嫡親祖父,很早以前就想接受招安,可是始終找不到合適的門路!當年在先生提議之後躊躇,說到底,是怕公孫氏四代爲匪,結仇太多,名聲也不壞,上岸之後,不能見容於朝野!”
“這十幾年來,玳瑁島與南風郡的大戶,尤其是盛家相處越發和睦,正是因爲我嫡親祖父在爲上岸做準備!”
盛惟喬這才恍然,爲什麼公孫老海主在南風郡三大勢家中,對盛家最爲偏袒,而且公孫老海主父子,對盛蘭辭都十分客氣,視同上賓——不是盛蘭辭特別合他們眼緣,而是因爲南風郡的另外兩家馮家跟宣於家,都是專心斂財,跟朝廷沒什麼聯繫。
盛蘭辭雖然早已致仕,但畢竟曾爲翰林,又有寧威侯徐子敬這個世交之後在朝,相比馮家、宣於家,自然更值得公孫氏重視。
想到這裡,盛惟喬不禁詫異:“說起來公孫老海主既然早就有接受招安的想法,爲什麼一定要等盛睡鶴入仕?憑老海主跟我爹的關係,走寧威侯爺的路子,未嘗不可吧?難道我爹沒答應?”
無論公孫應姜的描述,還是盛睡鶴的反應,都體現出,公孫老海主對盛睡鶴既不喜愛,也不信任。
所以盛惟喬覺得,這位老海主未必肯把關係公孫氏前途乃至於性命的重注,押在盛睡鶴身上——除非他別無選擇。
“我聽我爹說,我嫡親祖父確實跟義祖父提過此事,義祖父也答應了會幫忙斡旋。”公孫應姜嘆了口氣,“但這事兒最終沒能成——因爲寧威侯爺的回信裡很直白的說了,他以軍功封侯,封侯不久就被召回朝中做兵部侍郎,原來的嫡系部下,在之後的一年不到時間裡,就被新任統帥拆了個七零八落!”
“可見朝廷對寧威侯爺頗懷顧忌!”
“如此寧威侯爺若出面爲玳瑁島招安出力,不管成與不成,卻肯定是害了我們了!”
“竟有這樣的事情!”盛惟喬吃了一驚,說道,“祖父跟爹爹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
她回想了下這兩年聽到的北疆的消息,不免對接替徐子敬的人深懷厭惡,“那新任統帥拆人嫡系倒是利落,然而這兩年北疆頻受滋擾,卻一次正經大勝都沒有,可見這人何等平庸無能!朝廷現在難道全是一羣老糊塗在做主嗎?邊境重地,也是可以輕忽的?”
“聽我爹說,接替寧威侯爺的是當今太后的親兄弟、當朝國舅之一!”公孫應姜苦笑,“所以寧威侯再戰功赫赫,又有什麼辦法呢?其實說起來寧威侯已經算不錯了,姑姑想想曾祖父的老上司周大將軍,那才叫冤枉呢!”
想到一生爲國卻滿門抄斬的周大將軍,盛惟喬也不禁無語。
姑侄相對沉默片刻,她嘆息道:“應敦的事情我知道了,不過今兒個知道的事情太多,我這會心裡有點亂,你容我好好想想!”
公孫應姜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但還是乖巧應下:“我喊玉扇進來伺候姑姑梳妝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