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單獨談話,但爲了盛惟喬的安全考慮,公孫喜卻還是在側的。
“將軍這兩日清減了不少。”才照面,盛惟喬就發現孟家乾短短時日裡跟變了個人似的,之前的他儘管算不上大腹便便,然而即使是在身受重傷之後連夜趕路的奔波操勞下,也看的出來原本健壯的底子的。
可這會兒望去,竟有些形銷骨立的意思了。
他一早被解了兵甲,如今穿的也只是常服,本來肯定是量身定做的衣袍,此刻卻晃晃蕩蕩,大了足足兩三圈,看起來很有點觸目驚心,足見他心中煎熬……不過老實說,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盛惟喬並不覺得奇怪,親手斟了盞茶水給他之後,就溫言說道,“我已託寧威侯府的南嬸母入宮拜見皇后娘娘,貴家怎麼說也是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這兩位的孃家,且令尊統帥北疆軍,門第非凡,此番之事,固然關係重大,卻也不無生機……還請寬心!”
孟家乾接過茶水,有些勉強的笑了笑,說道:“多謝娘娘了!”
他聽說孟氏已經接到消息而且開始了應對後,有片刻的如釋重負,這是出自一個備受家族厚愛的子弟,在得知家族還有救之後本能的反應。
但旋即又是憂心忡忡……雖然說他之前想過哪怕自己粉身碎骨,只要不連累孟氏就好,然而人心總是貪婪的。
家族有傾塌危險時,想着家族能保存下來就好了;家族沒事兒,或者說還有希望了,不免就要考慮到自己了。
就孟氏給孟家乾的栽培跟機會,他卻賣起孟氏這樣不手軟,回頭打入冷宮終身不復使用,一點不冤枉。
而孟家乾今年才二十五歲,可謂風華正茂,又不是那種胸無大志的紈絝子弟,乃是同輩中備受長輩厚望的佼佼者的,衝動過後,想到自己即將迎來的下場,自是坐立難安。
正心神不寧的想着盛惟喬此番同自己照面的目的,忽聽她說:“我打算前往北疆拜見舅父,不知道將軍可願意同行?”
孟家乾愣了一下,才道:“娘娘說的舅父,可是懷化將軍?!”
“雖然我很有幾位舅父的,但這會兒在北疆的,當然只有趙家大舅舅一位了。”盛惟喬微笑道,“本來我與將軍見面不多,也不算熟悉,貿然邀請將軍好像有點過於孟浪了。但考慮到將軍的生身之父驃騎大將軍如今也在北疆,將軍重傷未愈,興許願意回到父母身邊也未必?”
孟家乾飛快的思索着:“這郡王妃不是有喜了麼?怎麼會要去北疆?!這是密貞的意思,還是呂時雨等人的計謀?!”
雖然說盛惟喬肯定是跟容睡鶴一夥,在孟氏勾結茹茹這件事情上,同呂時雨他們不是一個立場,但孟家乾受傳聞影響,覺得如今容睡鶴不在,盛惟喬左右也沒什麼像樣的謀士,說不準就被呂時雨他們騙住了呢?
“將軍不願意跟驃騎大將軍團聚麼?”盛惟喬等了一會兒,見他沒作聲,就問,“難道將軍多年不見鄭國公,打算往長安去見國公爺?”
這話裡有着分明的揶揄之意:你孟家乾在孟氏的地位,無非來自孟伯勤,雖然說鄭國公也是你的嫡親祖父,但人家鄭國公的孫子多了去了,連繼室嫡出的一雙子女都不是很上心呢,何況是隔了一輩、到現在都沒見過面的孫子?
要是以前,看在血緣的份上,也是出於對孟伯勤的愛屋及烏,鄭國公對孟家乾還能有幾分疼愛與冀望。
如今孟家乾鬧出這樣的事情來,還敢去長安見祖父……鄭國公不活活打死他,就是顧念親情了!
倒是去北疆,好歹他是孟伯勤看着長大、最疼愛的親生骨肉,興許還有一線生機!孟家乾聽出盛惟喬的話中之意,苦笑了下,說道:“娘娘說笑了,末將這次做的事情,自然是要當面向爹爹請罪的。至於祖父那邊……祖父他身居高位,想必政務繁忙,末將想着,還是不要輕易打擾的好!”
他這段時間一直處在軟禁之中,消息不通,所以一點兒也不知道盛惟喬爲了親自北上,已經再三跟趙適要求過。
此刻表態願意回北疆後,自然要問:“只是娘娘如今妊娠在身,卻不知道何事竟要親自北上拜見懷化將軍?此去千里迢迢,大雪紛紛的,娘娘身份尊貴,受得了顛簸麼?”
“這是因爲南風郡的親家老爺,前些日子被異人找上門去告訴,說咱們娘娘這一胎,當在北方生產,纔是大吉大利。”盛惟喬正要回答,旁邊公孫喜忽然開口,“是故娘娘纔要親自北上……當然,到了北方,拜見懷化將軍,乃是應有之義。”
聞言孟家乾跟盛惟喬都是愕然,繼而神情就複雜起來:這會兒上層大抵都知道容睡鶴有角逐帝位之心,這種時候,他的正妃有喜,有人跟盛家說要往北方生產,還什麼大吉大利,誰能想不到,這是在暗指盛惟喬所懷的這個孩子來歷不簡單?!
“郡王妃真是福澤深厚。”室中有片刻的沉默,孟家乾垂着眼眸,緩緩開口,“末將就先在這裡祝郡王妃母子平安了!”
盛惟喬瞥了眼公孫喜,心不在焉道:“謝將軍吉言。”
半晌後,送走了孟家乾,她立刻質問公孫喜,“這是誰的意思?!誰準你擅作主張的?!”
“是我叫他這麼做的!”公孫喜尚未回答,宣於馮氏的聲音忽然從屏風後傳出,之前說好了是盛惟喬單獨跟孟家乾談,只留公孫喜一個做護衛,但宣於馮氏藉口幫盛惟喬參詳,硬是藏在了屏風後。
此刻正好走了出來,平靜道,“新收到的消息,喬兒你現在已經不是要不要去北疆的問題,而是必須去!”
盛惟喬一驚,忙問:“可是西疆戰況不利?!”
宣於馮氏看着她,目光閃爍了片刻,方道:“西疆目前還算撐得住,問題出在長安,有確切消息,你那公公已經決定阻攔北疆軍馳援益州,理由是……他跟孟氏都已經猜到了桓公的存在……”
聲音一低,“他們認爲桓公還在人世,且隱藏幕後操縱大局!所以,打算趁這個機會,將桓公逼出來!”
“但桓公的靈柩都秘密運回碧水郡安葬了,密貞現在背後根本沒有這麼一位帝師撐腰!”
“如果你不能說服趙適違揹你那公公的命令的話……接下來的事情你知道的: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密貞丟下西疆,全須全尾的撤回長安!”
“然後成爲下一個孟家乾!”
“甚至連孟家乾都不如,畢竟孟家乾的地位權勢大抵來自於孟伯勤,孟伯勤是真心疼這個兒子的。哪怕他做出了出賣孟氏成全自己心中道義的舉動,孟伯勤倘若是你爹這樣的父親的話,卻也未必狠得下心來從此斷絕他前途!生上幾年氣,等以後氣消了,少不得還要再給他機會!”
“可是你那公公什麼爲人、對密貞如何,你該很清楚!”
“他是巴不得把密貞踩到泥裡去,免得威脅到他那個廢物世子的!!!”
盛惟喬聽的臉色鐵青,好一會兒,才狐疑的問:“這些消息爲什麼不直接告訴我?我又不是聽不進去!這弄的……還異人登門,還大吉大利……就是我這樣唸書不認真的,也知道北辰乃北極所在,北極星即紫微星,如今密貞根基尚未穩固,就弄出這樣的傳言來……真的好麼?!”
這話簡直就是直說盛惟喬懷的乃是一代帝王了,而她帝母的身份從哪來?
顯然就是容睡鶴登基踐祚,她作爲正妻,所生嫡長子名正言順繼承大統麼!
而容睡鶴如今是什麼情況?
羽翼未豐都是輕的,根本就是身處險境!
這會兒暴露出這樣赤裸裸的野心,這是唯恐不夠招人恨的呢?!
“此去北疆千里迢迢,沒有呂時雨部的護送,咱們自己必定寸步難行。”宣於馮氏冷靜道,“問題是呂時雨乃懷化將軍麾下,也是你那公公的人!如今懷化將軍同意你北上,你覺得你那公公會不知道?”
“他鐵了心不給密貞活路走,又怎麼可能不攔着你?”
“其他不說,就說你那個婆婆,乃是全長安都知道的病秧子!”
“這會兒如果她有個頭疼腦熱的不舒服,再傳點話出來說想密貞、想你了,你能不回去侍疾?!”
“你就是堅持不回去,回頭懷化將軍那邊也拿這個堵你的嘴,要你安心做個孝順媳婦、別成天摻合你不該摻合的事情呢?”
“佔據着長輩的身份,你那公公要坑你簡直太容易了!”
“與其到時候見招拆招的後患無窮,成天膽戰心驚等他出手……還不如咱們主動挑事兒!也免得他太閒了,沒事兒就想着怎麼害你們!”
宣於馮氏挑了挑眉,“反正密貞眼下這關要是過得去,你所懷子嗣來歷非凡正好錦上添花;要是過不去,大不了被人笑話……到那時候,一點笑話算什麼?”
“至於現在,豈非正好增加你此行受重視的程度?你別以爲這話上層不當回事就沒什麼用,底下人吃這套的可不少!不然爲什麼自古以來,生有異兆的大人物從來沒少過!?”
盛惟喬眯起眼,宣於馮氏這話說的沒錯!
她此行北上,乃是爲了說服趙適不要聽從高密王的命令,馳援西疆。
趙適作爲高密王的妻舅,跟高密王之間既是上下級,又是親戚,論情分比至今都沒照過面的容睡鶴,肯定要深厚!
一旦趙適鐵了心對外甥的死活袖手旁觀的話……擁有“所懷子嗣尊貴非常”光環的盛惟喬,至少還有煽動他手底下將領的可能。
不然她要是隻是一個尋常的宗婦,人家手握重兵的大將,憑什麼跟她合作、爲她出力?!
但……
仔細思索了下,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盛惟喬狐疑的說道:“姨母您也真是想得開!您就不怕我那公公喪心病狂的,對兒子下毒手還不放心,甚至因爲這傳聞,見不得我肚子裡這孩子?!”
“他敢!”宣於馮氏冷笑,“我們這幾家,能多不遺餘力的支持你們夫婦,要是你們夫婦都出了岔子,我們就能多不遺餘力的跟你那公公拼命!倘若只是密貞出事兒,你跟孩子還好好的,我們還能爲了你們孃兒忍一忍,要是……真當咱們做商賈的就好欺負嗎?!”
見外甥女雙眉緊蹙,很擔心的樣子,怕她孕中多思,就下意識的安慰道,“你外祖父已經親自趕到長安坐鎮,他的手段你還不相信?別怕,你只管照着你之前的打算去北疆同趙適會晤就是!要是年歲彷彿的平輩互相算計,讓你練練手、吃吃虧也還罷了,你那公公一個長輩居然好不要臉的想坑你們……真當我們這些孃家人全死光了不成?!”
“外祖父爲什麼會親自趕到長安坐鎮?!”誰知盛惟喬聞言頓時懷疑,“他老人家上半年送我出了閣之後纔回南風郡,這長途跋涉的,這會兒只怕才緩過來呢啊?!怎麼又要到長安?!是不是長安出了什麼事情,所以您方纔說讓我必須去北疆不能去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