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五年,蕭晨又發動了那輛塵封許久的紅色卡宴,載着同樣一個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只是覺得這些年來,心口那種空蕩蕩的感覺終於消失了。
他的茗兒回來了,他的人生又完滿了。
蕭晨面無表情地開着車,而白茗兒則是因爲過於沉溺過去的回憶,也久久沒有出聲,車廂裡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只有那車載收音機還在不知疲倦的工作着,裡面,那電臺主播略帶滄桑感的嗓音正在進行一段獨白:
“親愛的聽衆朋友們,很高興和大家在這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再次相見,我是你們的老朋友阿哲。
很多人到了我這個年紀,總會變得越來越念舊。那些過往的歲月總會在夢裡如走馬觀花一樣地出現,很多人,很多事,我以爲自己早已經忘卻,可在夢裡,一切都還是那樣清晰……
親愛的朋友,在你的心裡有沒有那樣一個人,你不常想他(她),你甚至記不清他(她)的容貌,可當他(她)出現在你面前時,你才發現,你沒有一刻不曾記得他(她)。因爲他(她)就像你的夢,他(她)一直存在,在你的心底,在連你自己都無法撼動的那個角落……
接下來,請大家聽一首陳奕迅的老歌,《好久不見》,送給所有有故事的朋友們。”
白茗兒靜靜地聽着,剛想嗤笑這個主播的“煽情”,那首《好久不見》已經在不算大的車廂裡緩緩地流淌了起來。
“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
想象着,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
拿着你,給的照片,熟悉的那一條街;
只是沒了你的畫面,我們回不到那天;
你會不會忽然地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會帶着笑臉,揮手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
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面,看看你最近改變。
不再去說從前,只是寒暄,對你說一句,只是說一句,好久不見。”
樸實無華的歌詞,訴說着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思念,陳奕迅那略顯低沉的嗓音像是一把被歲月浸潤的大提琴,淋漓盡致地把一個男人的情感傾訴了出來。
漸漸地,白茗兒覺得自己的眼眶微熱。
在伊斯坦布爾,在那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頭,她也會偶爾幻想,那個曾經給她無限希望的男人會忽然出現在哪個街角,然後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她生豆豆和瓜瓜的時候,跟誰都沒有說,就連爸爸媽媽也是事後才知道。
那時候,那個陣痛忽然來臨的夜晚,她在被送往醫院的救護車上想到過死,然後她又想起了他,想他如果知道她死了,會不會有一點點難過。
伊斯坦布爾的夜晚是乾冷的,不像這個南方的城市,即使在寒冬也會讓人覺得溼潤。
那天晚上,躺在手術檯上,她第一感覺到自己離死亡那樣近,周圍都是冰冷的海水,她就這樣一點一點感受着那沁骨的寒冷,把她慢慢吞噬。
她以爲自己會憤恨,尤其是這個給了她孩子,最後又給她致命一擊的男人。可是到了那個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她只是感覺到遺憾,她很遺憾,沒有辦法好好看一看自己剛出生的孩子,也很遺憾,五年前和他的那一別,到了最後竟真成了永別,她甚至沒有好好和他說一句再見。
白茗兒緊緊地閉起眼,她忽然覺得窗外的陽光是那樣刺眼,讓她都快忍不住落淚了。
“蕭晨……”
白茗兒的聲音有些黯啞,不像平日裡的清麗,她那一聲“蕭晨”竟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掌,緊緊地揪住了他的心,那一聲“蕭晨”裡面包含了太多無奈和……不捨。
“嗯?”蕭晨的聲音依舊平穩,可他抓着方向盤的雙手卻緊得泛白,他知道自己對她總是無計可施,可他是蕭晨,他不可能這麼輕易就讓人看穿他的弱點。
“有沒有那樣一個女人,會讓你在夜裡想起,然後覺得這裡生生的疼?”白茗兒睜開眼看他,清澈的雙眸經過水汽的浸潤後變的格外明亮,而她的右手緊緊貼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想一個女人想到心疼嗎?
有這樣能讓他只是想起,就會心疼的女人嗎?
蕭晨看了白茗兒一眼,只是一眼,隨即就把視線轉開,直直地看向前方的道路。
“你覺得呢?”
不知道爲什麼,最近他越來越喜歡反問,尤其是在面對她的時候。不是因爲覺得她問的問題可笑,而是因爲有些問題,連他自己也沒有答案。或者說,他明知道答案,卻不敢說出口,因爲說到底無論外表看起來多麼的強悍,骨子裡他也不過是一個凡人,他害怕受傷害,更害怕再失去。
有人說,不曾擁有的人,永遠都不用害怕失去。所以他寧願不曾擁有,也不願再次去體會那種失去摯愛的錐心疼痛。
你覺得呢?
雲淡風輕的一句反問,回答了她這些年來的所有妄想。
爲什麼稱之爲妄想呢?因爲從他清淺的語氣中,她聽出了濃濃的……諷刺。
諷刺啊,他在諷刺她居然妄想自己是那個能讓他覺得心疼的女人……
“我覺得……”白茗兒把整個人都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看起來疲憊極了,“我覺得像你這樣鐵石心腸的男人,最心疼的應該是你自己。沒有女人能走進你的心……”
鐵石心腸?她說他鐵石心腸?他要是鐵石心腸會把她的照片隨身攜帶?他要是鐵石心腸會在街上看到一個相似的背影就會不顧一切追上去?他要是鐵石心腸他會這麼多年都任自己過着行屍走肉的生活嗎?
蕭晨緊緊地收起下顎,雙眼直視前方,半晌,他的脣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度:“沒想到白小姐把我看得這麼透徹,那就恭喜你不會再被我輕易迷惑了。”
迷惑?說的對極了,五年前,她就是年少無知,才那樣輕易就被他迷去了心智。
白茗兒不再說話,只是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二十分鐘後,蕭晨把車停穩,白茗兒才睜開眼,下車。
可剛看清車外的情形,白茗兒就暗暗吃了一驚:“不是說要去洗你的坐騎嗎?帶我來醫院幹什麼?”
“你爺爺在這裡,就不想去見見他老人家?”
她爺爺在這裡?胡說!爺爺一直在城東的老年療養院裡靜養,怎麼會跑到這種看起來就貴得嚇死人的私人醫院裡來?
蕭晨像是看透了她心裡所想,嗤笑了聲,道:“你是有多久沒有關心你爺爺了?前天夜裡,老人家舊疾突發,被送來了,如果不是韓琦及時發現還及時通知了我,你現在就見不到他了。”
前天夜裡?那時候她正在做思想鬥爭,確實這兩天她連郵箱都沒有開,怎麼可能通過照片瞭解爺爺的近況呢?她……果然是個失職的孫女。
“現在你要跟我進去嗎?”蕭晨邁上一個臺階,漫不經心地問。
白茗兒自然馬不停蹄地跟上:“當然!!還有……謝謝你。”
這句謝謝,是發自肺腑的,無論如何,她很感激蕭晨救了她爺爺,無論是五年前,還是五年後的今天。
蕭晨依舊頭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像是沒聽到白茗兒說的那句“謝謝你”,只是他的腳步不再像先前那樣急,等在後頭的她跟上了,他才繼續向前。
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白茗兒忽然緊緊抓住蕭晨的手:“蕭總,我爺爺……他沒事吧?”
蕭晨停下開門的動作,細心的他發現她竟然在發抖,他迴轉身來,看到的是她發白的小臉,他知道,她在害怕。
他回握住她的手,琥珀色的眸子裡微光暗斂:“別害怕,有我在。”
別害怕,有我在。
短短的六個字,奇蹟般地讓她心裡所有的不安都消失了。
她擡起頭看他,只覺得他看起來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加偉岸過。
門被打開,裡面的病房窗明几淨,唯一的那張病牀上,躺着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他身上插滿了各種她所不知道的管子……
“爺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短短兩天時間,爲什麼爺爺看起來會變得如此糟糕?!
“蕭晨,我爺爺他……”他不是說“別害怕,有他在”嗎?爲什麼她的爺爺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就是他讓她別害怕的原因嗎?
蕭晨看了滿臉慘白的她一眼,別過眼去:“重度中風,可能……這輩子就這樣了。”
“可能這輩子就這樣了?”白茗兒喃喃自語着,像是一下子無法理解蕭晨話中的意思,半晌她像是發了瘋一樣地擡起頭,撕扯着蕭晨的衣服,“你不是說有你在嗎?有你在我爺爺爲什麼還會這樣?!你不是號稱無所不能嗎?你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只要你肯救他,你讓我怎麼樣都行,要再假裝是你女朋友也沒關係,這一次我發誓,我一定不會和白慧蓮唱反調,我一定不會惹你媽媽不高興,我也不會不辭而別……我求求你,救救他……”
說到最後,白茗兒甚至哭着跪倒在了地上。
蕭晨就那樣站着,既不安慰她,也不去扶她,他靜靜地聽着她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聽着她不斷地說着“求”這個字,卻無法迴應她。
很抱歉,他只是“號稱”無所不能,可實際上,他離無所不能還很遠,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他永遠都做不到的事。
他是自負,可是卻並不盲目。
過了半晌,白茗兒終於漸漸地平靜下來,蕭晨蹲下身去與她平視:“知道老爺子最後對我說的話是什麼嗎?他說,不要讓茗兒知道……到最後,你還是他最放心不下的那個人,你忍心讓他都這個樣子了,還爲你操心嗎?”
“茗兒,每個人都應該學會堅強,學會面對,生老病死本來就是理所應當的事。如果你想哭,我的肩膀可以借你,可是你不能一直哭,哭完了,你還要面臨選擇,選擇繼續讓他這樣活下去,或者……讓他痛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