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鹽業乃是朝廷財源所在。
大金立國以來,財政上更是仰賴鹽業。哪怕朝廷隔三差五下大力氣通排推檢,以擴大財產稅也就是物力錢的收入,到泰和年間,每年鹽場歲入仍爲物力錢所得的七倍之多。
官鹽如此,私鹽更有暴利。濟南城作爲山東、寶坻、滄州三大鹽司向內地轉運食鹽的第一個中樞,故而商業繁盛,人丁聚集。而貫通鹽場的小清河沿線,種種因鹽而起的豪傑人物不勝枚舉。
董進帶着家眷們避難的長白山以西二十餘里,有片起伏綿延的高坡,喚作黌塘嶺。據說千載以前,曾有大儒鄭玄在此著書立說,南朝宋國強盛時,又有個叫范仲淹的大臣,在這裡住過。
到了近代,這些遺蹟全都蕩然無存,黌塘嶺成了私鹽販子盤踞之所。而蒙古人攻入濟南府以後,又有豪傑在此集聚義軍,不向蒙古軍臣服。
整個黌塘嶺上,現在有五六千人,多半是濟南城逃出來的百姓。當日蒙古軍驟然入城,城池內外鬨堂大亂,足有五六萬人逃出城池,散在鄉間。許多人後來陸續被蒙古軍俘獲了回去,男的大都做苦力或填了城壕,而女人被當作女奴或軍妓,受盡蹂躪。
只有少量的幸運兒才能免遭劫難,畢竟蒙古軍主力並沒有長駐濟南府,而蒙古人縱兵劫掠四野,通常會避開地形複雜的山區。
當然,這也緣於蒙古人不熟悉金國地界的潛規則。他們全沒想到,看似處在肥沃平原的村莊通常都一窮二白,而私鹽販子的地盤,那些山溝溝裡才油水豐厚。
黌塘嶺上自然也有難處。此地有水源,野菜,野果,往長白山方向,還有兩處山裡私墾的旱田,但就算把私鹽販子們歷年儲藏的糧食全都算上,也不足以長期供養五六千張嘴。
義軍首領、濟南歷城人張榮遂整編部衆,下山劫掠糧食。
本來私鹽販子就以敢廝殺的壯年男子爲主,隨身攜帶兵器。自從蒙古軍攻入河北,張榮又早早地覺得情況不妙,招攬了幾個鐵匠,在山上打造槍頭,現在山上幾乎人手一支長槍。他又招攬了不少獵戶,組建了弓手隊伍。
只要不碰到蒙古騎兵,張榮對自家部屬的戰鬥力挺有信心。
他們先到了章丘縣城,卻發現縣城裡軍民大都逃散,糧倉早就被蒙古人搬運一空。城裡剩下的百姓只有老弱婦孺,皆如餓殍。
張榮留了些糧食給他們,自家手頭愈發窘迫了。於是他率部繼續往北,意圖渡過小清河,去濟陽縣看看能否有所收穫。
這一片,都是私鹽販子們常來常往的,沿途道路偏僻,地勢崎嶇,多有葭葦山林,蒙古人很少往這裡來。所以衆人難免有些放鬆。
可今天也真是奇怪,一行人剛從山間林地出來,就被一隊蒙古騎兵發現了。
時當正午,這些蒙古騎兵有些正忙着支起圓帳,有些正在烤肉,也有些半躺在小溪邊,把腳擱在溪水裡沖刷。
但他們警惕性極強,一看見張榮等人的身影,所有人立即大叫大嚷地上馬。有些騎兵剛把馬鞍解下,就直接跳上沒有鞍韉的馬背,手裡隨便拿一把彎刀,就向張榮等人衝來。
蒙古人如此兇悍,根本沒法力敵。張榮毫不猶豫地喝令部下們往身後的林子裡逃,自己和幾名弓手親衛斷後。
他的箭術不錯,站在原地放了兩箭,一箭落空,另一箭射中一人。但那蒙古人恰好着了甲,渾若無事般帶箭繼續衝殺。張榮顧不得遺憾,估摸着後頭同伴們快到林子裡了,把弓箭一扔,也開始狂奔。
眼看距離林子還有二十幾步,近百蒙古騎兵紛紛勒馬向兩側散開,同時張弓放箭。
只聽得“崩崩”的弓弦彈動聲響,張榮身邊幾名弓手瞬間中箭。
好在這些蒙古人不像是特地來打仗的,用的是輕箭。除了一人被箭簇貫腦立斃,幾個中箭的人連聲慘叫,大都手腳並用,繼續掙扎往林子裡去。
唯有張榮的同鄉、身材高大的劉斌左股中箭。他單腿用力跳着,速度與平常走路差不了多少,怎還來得及脫身?
張榮本待要拔刀掩護,這時心一橫,奔到劉斌身後,一把將他拽翻,然後拖着他往後急退。
蒙古騎兵這時已經奔到兩側稍遠處,再兜轉回來,大部分人看着張榮等人的狼狽樣子哈哈大笑,只有幾騎迫到近處,繼續開弓來射。
張榮拖着劉斌,一路面對着颼颼飛過的箭矢,退進了林地。
蒙古人在林地外頭勒馬良久,又試探地射了幾箭。見林子裡別無動靜,這才罷了。
張榮一直把劉斌拖到林間深處,見左右同伴們簇擁過來,他才喘着粗氣鬆手:“孃的,看看劉斌這廝死了沒。”
他剛纔爲了避過箭矢,猛往荊棘矮樹間去,劉斌被他拖着,也不知道被石頭砸了幾回,被荊棘刺傷劃破了多少,不過,應當都是皮肉傷。
衆人嘴上答應,卻都不動,人人驚悚地看着張榮。
“看我做甚?”
張榮覺得自家說話有些不對勁,又覺得臉上沉重。他伸手往臉上摸了摸,這才覺得劇痛難忍,滿嘴的鮮血。原來有一支箭矢斜刺裡射來,從他的眼眶下方貫入,直直地扎進了口腔裡,把舌頭劃破了,眼下正有一口口的血從他嘴裡往外涌。
好在那還是一支細長箭簇的輕箭,只紮了個窟窿透穿,卻沒有大的撕裂傷、切割傷。
許多部屬們都叫了起來:“快快快,快拿麻布!快取小刀來剔了箭簇!”
私鹽販子們個個都是作奸犯科的行家,舞刀弄劍的好手,對刀箭傷勢的處理也頗有一手。當下有人扶着張榮,讓他張大了嘴,以便小刀伸進去切割箭簇。
“箭簇沒有生鏽!”持小刀的人高聲說着,按着張榮的腦袋用力。
適才中箭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箭桿稍動,就牽扯到眼眶下方的皮肉,痛得欲仙欲死。張榮連聲冷哼,兩腳亂蹬,好不容易把箭簇剪了,待要拔出箭桿,又是劇痛難忍,以至於沒法下手。
張榮失血太多,這時候覺得有些眼花,看人都出了重影。他曉得再拖延下去,性命交關,於是仰天躺倒,叫了一個部屬:“來,踩着我的額頭!用力踩住了!”
待那部屬踩穩了,另一名部屬用力拔箭。張榮悶哼一聲,腦袋猛掙,好在被死死踏住了,不能大動。
待到箭桿拔出,幾名部下一起涌上來:“草藥呢!草藥!還有膏油!膏油塗上!”
另有人拿着麻布,往張榮臉上裹了十幾圈,又往他嘴裡塞了一團麻布,堵住傷口兩頭。
張榮頭暈目眩地躺了好一會兒,便如死屍般不敢稍動。過了許久才悶聲問道:“劉斌沒事吧?”
麻布堵着他的舌頭,說話不清晰,問了好幾聲,劉斌才一瘸一拐過來:“世輝兄,我沒事!”
“馬五和馬六呢?何伯權呢?”
“馬五沒事,馬六的胳臂廢了,何伯權肋下中箭,暈厥不醒……接下去能不能活,怕是得看天。”
張榮嗚嚕嗚嚕地罵了一句。
“有古怪。”他說。
“是啊,蒙古人怎麼會忽然巡查小清河這裡來?他們素日裡……”
“不是巡查……巡查的話,不會紮營。”張榮只覺得面頰、腮幫和舌頭都在抽搐,痛得火燒火燎。他每多說一個字,冷汗便多趟出一身來。
他堅持着道:“是有什麼人,要從小清河下游方向過來,這些蒙古人準備迎接。”
劉斌吃驚道:”難道蒙古軍的主力折返?我聽說,蒙古四王子率軍去了萊州,難道他們打贏收兵了?”
黌塘嶺距離濟南府不遠,若蒙古軍在濟南增兵,黌塘嶺這邊,恐怕立即要有大麻煩。若不能及時轉移,那麼多條人命,豈不是拱手送給蒙古人屠殺?
張榮雙手撐地,慢慢地起來。
兩腳剛踏到地面的時候,腳有些發軟,地面好像在晃。他用力跺了跺腳,強自提起精神,跺腳的震動讓嘴裡又泛起一股鹹味。
是舌頭上的傷口裂開了,沒事。腮幫這裡的傷口好像有點癒合了,不要大張嘴就行。
“讓馬五挑幾個機靈的,跟我走。我們從十五里溝繞過去,靠近小清河方向看一看。你帶人等在這裡,若有不諧,狼煙爲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