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素有傳聞說,郭寧渡海南下萊州之前,藉着朝中政變,打劫了中都不少府庫。所以近數月來,定海軍的軍餉特別豐厚,伙食給的也充足。
數月好吃好喝的優待,足夠讓人精氣神充足了。不說軍人,便是那些來自河北的軍戶子弟,也大都衣着整潔,身材健壯,兩眼中有靈氣。
這幾日裡忽然被填充到學堂的新人就不一樣了。
如許豬兒這等山東本地新進的軍戶子弟,多半衣着襤褸,身形瘦小,因爲他們此前絕少受過教育,在學堂裡的表現也難免有些蠢笨。
兩個團體,各自基礎條件不一樣,兼之出身地域不同,經歷不同,想法不同,於是很容易引發矛盾。
過去幾日裡,兩邊的衝突已經非止一次。許豬兒這檔子事,也必然被人拿出來說得。
這會兒果然便有個壯碩少年出來,鄙視地看着許豬兒:“好的不學,去學人出首告密!結果還搞錯了……真是夠蠢的!”
許豬兒垂首不語。
他在學堂裡也有幾個朋友。許豬兒每日趕早到學堂來,便是要聽他們轉述白天師長所說;靠着聽人轉述,傍晚這一場,他纔不至於完全一頭霧水。可惜終究基礎差的太多,幾天下來,縱有進益也很有限。他心底裡覺得,自己恐怕確實是有點蠢。
聽說學堂裡除了教認字,以後還會有史學、兵法、算學、地理等各種科目,還是郭節帥親自寫就的教材。許豬兒想到那些,只覺得遙不可及。
他實在不想理會那些嘲笑,只匆匆往前走。可那個高大少年竟然跟在後頭,喋喋不休。又有幾個同夥在旁講述當時許豬兒以爲自家能得賞賜的喜笑模樣。
當時許豬兒確實樂得昏頭,所以在許多人面前上躥下跳,樣子輕狂。但怎也不至於像他們說的那般不堪!
許豬兒忍不住哼了一聲:“只要是安分百姓,行事照着節帥的規矩,怕什麼出首?”
這話說得聲音很輕,幾名河北軍戶子弟都問:“什麼?這傻小子說什麼?”
許豬兒扯起嗓門:“你們那麼害怕被人出首告發嗎?你們都是賊吧!”
當年北疆潰兵們散在河北塘泊,倒真是被朝廷當作賊寇的,全靠着彼此扶助,勉強支撐度日。他這番話出來,頓時惹毛了一羣人,當下十餘人齊聲喝罵,有人上來推搡。
這場景,又使得後來趕到的山東軍戶子弟大爲不滿。他們縱然不敢惹怒軍中前輩、舊人,但本鄉本土抱團乃是常理,怎也不能眼看着河北人欺壓山東子弟。
轉眼間,從十數人互相叫嚷,到數十人互相叫嚷,學堂裡鬧成一團。
負責今晚課程的老書生提着袍角,匆匆趕來,然後被這亂哄哄場景嚇得一個趔趄。
好在身後有人攙扶。
“怎麼回事?”攙扶之人和氣地問道。
老書生顫聲道:“山東人和河北人,打,打,打起來了!”
扶着老書生的,正是郭寧。
適才郭寧領着張榮等人回到軍堡裡,簡單用了些酒食,便重新領他們出來,一路觀瞧海倉鎮這邊的各項建設,順便講述定海軍對萊州其餘各地的計劃和安排。
郭寧很清楚,近幾年來,山東東西兩路暗流洶涌,本來就不安穩,而蒙古人這一來,使得局勢更加複雜。如燕寧、張榮、乃至嚴實等人,能在如此局勢下糾合實力,維繫一方安定,可見個個皆有手段,絕非無腦莽夫。
或許他們個人的立場,會出於意氣相投,但作爲一方勢力的首領,他們投靠誰、親近誰的選擇,除了遭時勢所迫無路可走之外,另外的考慮就是爲己方謀求更多的利益。
郭寧很讚賞這種務實的態度。
他也願意坦然地告訴張榮等人,定海軍有怎樣的力量,怎樣的準備,能夠爲山東帶來什麼,又希望山東本地的豪傑人物做到什麼。
所以他們簡單地吃了飯,繼續聊,繼續走。結果到了軍堡中層的學堂裡,正撞見這一幕。
郭寧皺了皺眉,大步入內,斷喝一聲:“住了!”
郭寧從來都不是枯坐在深宅府邸裡的官僚,每日裡都會到處視察探看的。更不消說在場的孩童當中,那些河北潰兵子弟多半還聽過他親自講課。
一整羣孩童少年們瞬間便如仗馬寒蟬,噤聲不語。
郭寧指了指幾個熟悉的:“怎麼回事?出來說清楚。”
少年們哪敢在郭寧面前胡言亂語?當下吭哧吭哧把情形講過。
“我還當出了什麼大事。”郭寧忍不住笑了,轉頭對着張榮道:“世輝兄,這是你鬧出來的麻煩!”
張榮打了個哈哈,向許豬兒招了招手。
許豬兒翻了個白眼,沒理他。
郭寧也向許豬兒招了招手,許豬兒立刻蹬蹬地站到前頭,向郭寧躬身行禮。
“我問你,你是怎麼發現,世輝兄不是我們本地百姓的?”郭寧問道。
許豬兒緊張得滿臉通紅:“他,他不懂規矩!”
郭寧隨手拿個水杯,讓許豬兒喝兩口:“莫慌,具體講來。”
原來自從定海軍抵達山東,掌控了大批百姓,移剌楚材就不斷分派部下吏員,向百姓們宣揚定海軍中陸續制定出來的規矩、制度。這幾日裡,隨着各地百姓漸漸歸附,移剌楚材招募來一批新的書生,於是在宣講上頭,愈發用心。
那其中複雜的,許豬兒聽不懂,也記不住。他和與他一樣的尋常百姓,印象最深的只有幾條,比如在道路上行走時務必靠右,比如嚴禁隨處便溺之類。
這些都關乎日常生活,本地軍民百姓或者會有怨言,覺得多此一舉,卻大體遵循,更沒有不知道的。
偏偏張榮一點都不知道,所以他在港口周邊的走動,自家覺得毫無破綻,早就讓外人看着礙眼。
更重要的是,張榮自稱隨着郭節度打過仗,殺過蒙古人,看樣子也確實是個習武之人。但許豬兒對他說了自家經歷、說了自家在戰後獲得的賞賜,張榮只隨口附和,卻明擺着不知道軍戶、蔭戶的體制……
這不是明擺着在自己臉上寫了“外人”二字麼?
還很像是意圖不軌的那種。
聽得許豬兒這麼磕磕絆絆地說着,張榮連連搖頭,身邊燕寧、嚴實等人也都苦笑。
說到最後,許豬兒渾身大汗,額頭汗水擦了三五回,但他仰着頭,對郭寧道:“定海軍給了我們田地,萊州就是我家了。外人想要在我家鬧事,那可不行!”
郭寧哈哈大笑。
他拍着許豬兒的肩膀,大聲道:“你沒抓住奸細,所以賞賜不能給你。不過,你的名字我記住了,好好做!”
說到這裡,郭寧瞥了張榮一眼,笑道:“世輝兄怎麼說?”
張榮下船來的時候,特意沒帶隨身行李,輕裝行動。這會兒自然有人將什物送到,不至於他兩手空空。
當下他解下腰間的配刀,交給許豬兒:“定海軍的賞賜有多少,我實在不曉得。不過,這把刀是好刀,就當是我的賠禮吧,想來抵得過賞賜了!”
許豬兒看了看郭寧臉色,才把配刀接過。
他力氣不大,配刀卻重,拿在手裡,立刻一沉。連忙加上幾分力,才牢牢捧住了。
“張大叔看起來不像惡人。不過,外人想在我家鬧事,肯定不行!”許豬兒鄭重地道。
張榮頷首:“說得好,說得好。”
郭寧又指那個挑釁許豬兒的壯碩少年:“你,過來!”
少年臉色慘白近前。
“你是餘孝武的堂弟……餘孝武隨我轉戰南北,這回又在固守海倉鎮的時候戰死,我很痛心。不過,海倉鎮最後被我們守住了,對麼?”
壯碩少年挺胸答道:“守住了!”
“蒙古人兵分兩路而來,一路兵馬萬人猛攻海倉鎮,被我們拼死抵住。你可知道另一路有多少人馬?在哪裡?”
少年稍稍愕然。
郭寧繼續道:“那一路人馬有七千多!你說,那一路兵馬如果也到了海倉鎮,咱們守城的時候,是不是會更艱難,會死更多的人?但爲什麼沒來?是因爲行軍到益都的時候,郭仲元指揮使帶兵將之擊潰了!許豬兒的兄長許狗兒,便是仗義出戰的山東好漢,他便死在那一戰裡!”
郭寧自家出身普通士卒,一向把每一名軍中將士當作自家袍澤兄弟。他幾乎認識每一個河北潰兵,後來在直沽寨,也和應募而來的中都士卒們熟悉過。這會兒他隨口說起,便把兩個少年親人戰死的情形分說明白。
壯碩少年看了看許豬兒,原本隱約有的敵意,好像忽然就消失了很多。
郭寧向他們擺了擺手,示意衆人散開,讓先生進來講課。
他自己往外頭走幾步,又回身讓那壯碩少年過來,怒斥道:“我剛想到,有一個月沒見你了,怎麼肚子圓了?吃得太好了吧!”
定海軍的供給,無論如何豐富不到供出個胖子的程度,那必然是自家開了許多小竈。看來餘孝武死後,他家裡的生活倒沒受影響,這個作堂弟的,也實在是心寬。
壯碩少年尷尬地道:“還,還好!”
“晚上從學堂裡出來,去校場跑步!每天跑十圈!”
郭寧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腦殼,啪啪作響:“人要結實,纔好上陣廝殺!你好好練着,少給我惹事!”
壯碩少年簡直快哭了:“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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