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繁星點綴在深沉遼闊的黑色天幕之上,猶如閃爍在精美純黑托盤上的璀璨寶石。淡淡的月光略顯清冷,遠遠比不過漫天瑩亮的星輝。微微海風吹過,空氣中彌散着一股夏夜獨有的甜香,淡雅而芬芳。
亞姆伯爵府的後院花園,花叢陰影裡忽然多出一個套着兜帽的灰袍身影。在安靜無人的園中,那人探頭探腦的模樣就像做賊一般,形容可疑。
“大半夜的,你在這裡做什麼?”遠遠傳來一聲低喝,嗓音卻是如山泉般清冽動聽。雖然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的夜晚,卻格外顯得突兀與響亮。
“噓!噓!”灰袍人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示意來者不可大聲,免得驚動了府中人員。朦朧月光的映照下,兜帽間隙中隱約可見一對尖耳,那是個體態纖美的女精靈。
精靈是個優雅高傲的種族,素來不屑做些鬼鬼祟祟的勾當。可這位混血精靈秋凌兮卻是個異類,夜深時莫名出現在花園,帶帽灰袍的夜行裝束加上東張西望的詭秘行爲,怎麼看怎麼不像好人----怨不得永恆一見之下便開始質問。
“你又要惹什麼事?”永恆慢慢走近,好看的眉緊緊打了結。身邊多出這個禍害,他就知道自己的生活會變得不輕鬆!
“小恆恆,我可是爲你着想,纔在這裡蹲守的!”女精靈低哼了一聲,“我可不喜歡那個銀髮人類在你面前耀武揚威!你沒發現他今天一直故意針對你嗎?哼,他可是你的最大情敵。這麼晚了還去找賽菲爾,鬼知道他想幹嘛!”
“你說……比凌?”永恆目光一閃,頓時明白了秋凌兮的目地。因爲養病的緣故,那銀髮人類最近一直住在伯爵府。秋凌兮白天見他和賽菲爾言笑晏晏。態度親密,又見安、加藍對這兩人的目光曖昧,似樂見其成,她便開始緊張自家少主的“終身幸福”,連窺視竊聽這些把戲都弄出來了。
“就是他,又冷血又虛僞,我對他一直沒好感,從第一天見到他就是如此。”她氣鼓鼓地抱怨着,一掀寬袍,露出懸於腰間的玲瓏七絃琴來。“看他進屋時那副神秘兮兮的模樣,不知道在打什麼壞主意呢,所以我來偵查一番!”
“別胡鬧。”永恆冷冷說道,臉上露出明顯不贊成的神色。秋凌兮卻是撅起嘴,堅持道:“我們躲在這裡又沒人發現,怕什麼?只是聽聽唄,人類有句話。叫作知己知彼……”
她嘴上不停說着,纖纖十指卻是靈動無比的撥弄着腰間的銀色琴絃。淡淡銀光閃過,一根極細的弦絲自琴身垂地,瞬間便延伸至後院深處----賽菲爾的居室便在那裡。
“你……”永恆還來不及阻止,那根銀絲便開始發出輕微的樂聲。秋凌兮玉指輕撥。琴聲叮咚,立刻轉爲精靈可以理解的話語。
永恆簡直無語了,這禍害總是這般肆意妄爲!轉過身,他掉頭就走。他可沒下作到偷聽賽菲爾房中動靜地地步!
但剛走了兩步,一個熟悉的清脆聲音便傳了過來:“對永恆可不能着急,太明顯的索要只會讓他反感。正相反,我越是和他保持距離,他便越是會主動討好我。這兩年來他的態度變化,難道還不能說服你?”
話一入耳。永恆腳下一緩。整個人不由得呆了。
腦中在“嗡嗡”作響,他聽到另一個清亮的男子聲音在說:“揣摩人心本就是你的強項。說到演戲你更是高手,我自然沒什麼異議。說真的,我從未想過你會俘虜高傲精靈地心!我對他示好、與他爭鬥,激將也用過,救助也有過,可無論什麼招數統統不管用,他還是那麼厭惡我。還是你騙起人來最厲害,不管是爭強好勝、還是裝病扮弱,你都演得逼真極了,滴水不漏!”
“那當然!你不知道騙術達到最高境界,就是等着人把自己所需之物親手送上門來麼?”
吃吃的笑聲裡,清亮聲音低沉下來:“可是,我擔心,精靈族並不是永恆掌權,這樣一天天拖下去,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全盤掌握精靈的力量?”
“放心,永恆是精靈族唯一的少主,他若有事,精靈女王必不會袖手旁觀。只要我們耐住性子,投其所好,讓永恆完全按照我們的意思行事,精靈族很快就會加入我們地復仇行列。”
“難道你想利用那人對完全控植者的搶奪心理,讓東大陸與精靈族結仇?”
“這種好機會擺在眼前,怎麼能不好好利用?”女子清脆的聲音透出少見的冷酷口氣,“當然,在那之前,要先榨乾他地價值才行。”
“你已哄得他把生命精華用在米麗夫人身上了,還想要什麼?”男子聲音裡隱約帶着酸意與不滿,“哼,都投懷送抱了,這還叫保持距離?”
“雖然母親大人還是沒醒來,但至少說明他身上藏有不少好東西呢。精靈族的寶物不少,或許他還有什麼珍貴之物,以後能被我們善加利用。”女子笑道,“至於投懷送抱……你在吃味麼?”
“吃味?你在開什麼玩笑!”男子冷聲打斷,忽又輕嘆一聲:“其實我一直擔心……他對你那樣好,難道你就不會被感動嗎?”
沉默片刻,清脆的聲音再度響起:“有,我有被他感動。那天在倫伊島上,我差點就說出來了!我差點就告訴他,其實我一直在演戲,只是爲了從他那裡騙得好處!幸好我因脫力昏迷,纔不至於一時衝動鑄成大錯。”
“唉,賽菲爾……”男子低低叫了一聲。聲音裡滿是痛惜。
“比凌,不用你提醒,我清楚的記得,我們是復仇者!感情對我們來說是最奢侈的事情。真心更是經不起揮霍,我不會被少許感動阻擋前進地腳步。當年我們發下誓言時,便已決心拋棄原來地自己,做個純粹地雙面人----爲了復仇,不擇手段!”
停了停,女子又說話了,話中充滿了淡淡的無奈,與一股令人心悸地冷意:“再說,當年我給過他機會!我告誡過他,提醒過他。我當着他的面殺了許多獸人,就是希望他能被我嚇退。是他自己想不通,裝情聖,表忠心,非要陪在我身邊,那我自然要笑納這番美意了!”
這不是真的吧?
精靈只覺天旋地轉,一時間竟以爲自己身在幻境。抑或做了個離奇的噩夢。
然而秋凌兮那張錯愕萬分的臉就在他的眼前,閃着淡淡銀光的琴絃就在他的腳下,那兩個熟悉的聲音更是縈繞在他腦中,發散不去。
“少主!”秋凌兮杏眼圓瞪,雙脣直顫。連“小恆恆”的玩笑話都不敢再說。她細細聽完,悟出那兩人地對話之意,不由得遍體生寒。
原來從始至終,少主只是個被人玩弄感情的笨蛋?那伯爵小姐純真可愛的假象下。掩蓋着的,是比少主原先所以爲的,更深沉更黑暗更冷酷更可怕的心!----彷彿在仇恨毒汁裡煎熬出的,帶着血腥尖刺地地獄玫瑰!
“我不信!”永恆的雙目中,依稀有兩團火在燃燒,那是能燃盡一切都憤怒火焰。也灼痛了他自己的心。
下一個瞬間。他的身形已激射出去,倏忽便到了賽菲爾的房間外。舉起手。他想要立刻敲門而入,但那手臂猶如萬鈞之重,怎麼都擡不起來。
屋內地聲音壓得很低,卻依然清晰的從門縫裡透了出來:“格魯國與聖達加都是我們的盟友,只有蘇迪和加德對我言聽計從是不夠的,這兩大勢力還需繼續拉攏。矮人嫉惡如仇,要得到他們地支持並不難,而獸人族欠我恩情,現在到了該償還的時候了!目前唯有精靈族完全遊離在外,那樣強大的力量一定要成爲我們的助力!這次如果計劃成功,那麼……”
計劃啊……
是的,是的,他怎麼忘記了,她是個多麼精明地人類啊!
從地下世界遇上她地時候,他就該知道,她並不單純,並不簡單。她絕口不提報恩,並不是灑脫善良,而是爲了得到更大的好處!
他早知,人類是個自私地種族。他早知,她的身上套着沉重的枷鎖。可仇恨真的能讓一個人如此冷酷、如此無情嗎?
或許,他該有那麼一絲絲的高興,因爲----她也曾被他感動過,她也曾有過不忍。可是最終,她選擇的,依然是虛僞的欺騙與利用,而且毫不留情的索取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
或許,在不知情之下,被她深深吸引的他,把性命給她便是了。可,爲什麼,要那麼殘忍的讓他聽到她的話?
他能爲她而付出,可他無法容忍愛情被如此踐踏!愛情,在精靈族裡,這是多麼聖潔的詞,可在這裡,它只能換回一點吝嗇的同情。難道,果然是這樣嗎----越是陽光明媚的表面,內裡的黑暗便越是濃重?
“吱呀”一聲,門開了,賽菲爾出現在門口,眨巴着眼問道:“永恆,你在這裡做什麼,有事情找我嗎?”
啊,她是那般若無其事,如果不是先前通過琴絃聽到對話,他一定會以爲自己誤解了她!平時,她也是這樣的清冷平淡,偶爾會向他展露笑顏。可此時,雖然她歪着頭的模樣很俏皮,他卻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比凌呢?”他問道。見面前少女的眸中閃過隱約的慌亂,他的心越發冰寒。“永恆,你到底有什麼事?找比凌爲什麼來這裡?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啊?”她還是那種理直氣壯教訓人的口氣,若在平時,他應是心懷歉疚的放棄追查,可現在,他分不清這到底是不是真的她。
“賽菲爾……”口中念着這個名字,精靈陡然一揮手,成千上萬的花草閃電般涌入房中。賽菲爾措不及防,來不及攔下花箭,便聽房中響起一聲突兀的“阿嚏”!
“轟隆”一聲,精靈只覺胸前有如大錘重擊,痛不可擋,腦中頓時混沌一片。原來先前聽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永恆……”
賽菲爾凝視着對方,那黑珍珠般的墨色眼眸,曾經那麼清冽純澈,但此刻,充滿了凌厲、迷茫與不可置信。那俊雅秀美的臉龐上,深深受傷的表情令人心痛,可她卻必須硬起心腸,讓他遠離這危險的人類世界。
眼中異芒一閃,眸色隨即變幻,賽菲爾心中充滿悲哀----做戲要做全套,不是嗎?
“住手!”一聲厲喝,銀光爆起,秋凌兮及時趕到,怒道:“你敢對少主用精神異術!想要掩蓋你的真面目嗎?”
掃了一眼女精靈,賽菲爾的脣角勾起細細的笑,任誰也無法察覺。她的心中充斥着嘲諷---中了精神異術的那個,到底是誰?
“真的,只是爲了利用我?”精靈定定望了她一眼,目光中的悲哀之意,是她從未見過,猶如房前地面上,那灑落一地的冷寂月光。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連用精神異術都被“現場抓獲”……賽菲爾微微垂下頭,似乎默認了對方的指責。
精靈渾身發冷,身體動彈不得,但覺頂門“轟轟”作晌,眼前金花飛舞。
他的愛情,他的快樂,如泡沫般虛假的幸福,就這樣被輕而易舉的戳破。這樣的打擊,這樣的現實,讓他如何能接受!
四周一片沉寂,賽菲爾忽然覺得心口很痛。
從剛剛四目相接時,接收到他眼中的複雜情緒,她的心便開始泛出酸澀,到現在,她的心便如刀子割過,一條條一道道都是痛,除了痛還是痛。
眼睜睜看着,他的目光裡,充滿被欺騙的憤恨,被玩弄的悲涼,最終化爲令人心悸的無奈與絕望。
彷彿無窮無盡的傷痛與絕望,一如旁人眼裡她的眸光。
那種絕難出現在高傲精靈眸中的,哀傷絕望的眼神,一直壓抑在她的腦海裡,無法紓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還伴着絲絲縷縷的苦澀,幾乎讓她墮下淚來。
----原來,親手在他心裡刻下傷痕,她竟會品味到這般難忍的痛楚!
猛然間,她懂了。
她比她所想象的,更加在乎他!
這個討厭的自大傢伙,高傲到不可一世的精靈,是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在意他?
似乎經過了漫長的旅程,她才終於接受他的陪伴。可到底是什麼,柔化了她的心?
她隱隱察覺,她從他那裡得到的,不止是溫暖,不止是慰藉,更是一種尋覓許久的救贖與歸宿,是真正令她安心的依靠與力量。
他,賜予她這些最最渴望的珍貴禮物----證實她的存在,直面她的黑暗,在乎那個真真正正的她!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美好、更加令她動容?
恍惚中,她無盡悲涼的想着----
或許,她本可以得到幸福!曾經不敢奢望的幸福……
但現在,一切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