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荊歌出來, 就在庭院中走了走,結果就遇上了喻青蕎。喻青蕎見到他,先是笑了:“難得看到你。”
夏荊歌撓了撓頭:“懶怠到處走。”說罷, 夏荊歌就去看喻青蕎。他實際上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的生身母親, 尤其是當他知道, 喻青蕎當年也是被天界選中, 才生了自己後, 他更加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喻青蕎了。
他不知道對喻青蕎來說,自己算不算是多餘的,是不是一個意外的負擔, 累贅。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自己需要出生, 她才和夏青蘆做了道侶。
在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 他曾莫名地想起過長離灣畔的桑陽。桑陽前輩明顯是一位知曉了許多內-幕的人, 什麼樣的人,才能讓夏青蘆這將這等天機透露給她?……她在提起夏青蘆時, 目光神色是不一樣的。
夏荊歌甚至會想,或許是她也遭了天界這計劃的池魚之殃,頗有犧牲,纔會在得知夏荊歌與風甫凌做了好友時那樣生氣。
因爲夏荊歌的所作所爲,是完全不符合她的期望的。
那畢竟是夏荊歌的長輩。她是可以理直氣壯地對夏荊歌有所期望的。
對於一個修士來說, 在這方面他跟一個普通的人大抵並沒有太多區別, 一個長輩對他的態度如何, 大致上源於他的存在, 他的所作所爲, 他的努力方向,乃至於他的成就是不是符合這個長輩的期望。倘若不符合, 那麼態度差些也是理所應當的了。
父母這樣的長輩,期望想來總是更甚的。喻青蕎以天使身份下界,給他提供了三條路,這三條路雖然全然不同,可在夏荊歌看來不是黑不見底就是白茫茫的,彷彿都是深坑……以至於他都有些迷茫。夏荊歌無法確定喻青蕎對自己的期望究竟是什麼,在哪個方向上。她當時只是溫和地笑着,說你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哪怕這些都不幹,彷彿也沒什麼所謂。
說實在話,這大概是他有些避免碰見喻青蕎的主要原因。
因爲哪怕只是聊天,也是可以發現一個人對你的期望究竟是什麼,是怎樣的。無論喻青蕎的期望是哪一樣,夏荊歌都有些避忌。……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裡,他是既怕喻青蕎對自己的期望自己承受不起,又怕喻青蕎對自己根本沒期望,無論怎樣都好的。
所以這樣的不期而遇讓夏荊歌下意識地就有迴避的衝動,但喻青蕎笑盈盈地瞧着他,又讓他腦中卡殼一般,想不出各種遁招了。他在喻青蕎那清明溫和的注視中,莫名地覺得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是會被識破的。
喻青蕎笑了笑,說道:“今日忽有所感,遂起一卦,因知將在此處遇到你,所以我就來這裡等着了。”
夏荊歌愣了一愣,有些傻乎乎地問:“那您等了多久了?”
喻青蕎笑意更盛了些:“並沒有多久,才吹了陣風,你也就來了。”
“哦……那還好。”夏荊歌幾乎是語無倫次地道,“這裡風不大。”
“是不大。”喻青蕎笑道。
夏荊歌繼續語無倫次:“後山懸崖邊的風就大了,您去吹過麼?若沒去過,往後最好也別去了。”
“我記下了,必不過去受罪。”
夏荊歌看她眉眼間都是笑,也跟着笑了笑。喻青蕎道:“陪我吹會風吧。”
“哦。”
夏荊歌在她身旁站定,順着她的目光也望將過去。那是一棵嶙峋的老松樹。百年前,它在夏荊歌眼中還是一棵稚嫩的年輕鬆樹,並不十分高大,也並不十分折別嶙峋。彷彿是一眨眼之間,它看起來就像是把百年的蜿蜒曲折、滄桑雨雪都一併留在了枝丫上似的。
喻青蕎瞧了良久,方纔緩緩道:“忽然之間,百年就又過去啦。”
夏荊歌點點頭:“是啊。”
他並不知道喻青蕎都想了些什麼,也不需要知道,但在冥冥之中,夏荊歌感到,他們的感應是有所相通的。
喻青蕎笑道:“說起來,我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還未出師呢。”
夏荊歌明白,在他母親的年代裡,似他們這樣的年歲只需一心修行就好,是不需要關心這些俗事雜務的。如今夏荊歌這一輩的,最年長者也就約莫兩百歲,早已擔當一派執行長老百多年了。這並不是什麼好現象,雜務多了,修行就難以專心,自己尚且進境不易,參悟未透,收了弟子哪怕精心傳授,也很難使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這是一派人丁凋零,由極盛至極衰的驟然轉變的具體體現。夏荊歌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沉默半晌,方道:“世道變了。”
“是啊,世道已經變了。”喻青蕎嘆了一口氣,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起:“你叫人在結界中關了十幾年,出來沒多久又閉關了百年,想來並未入世吧。”
“……嗯,沒有。”
“那麼,入世歷練一番,你覺得怎樣?”
“入世?”夏荊歌有些遲疑。原本入世確實也是他們修士常有的一門課,九華派也是有出師弟子選擇是否入世歷練的傳統的。像是喻青蕎,夏青蘆,以及夏荊歌數得上名的幾個師叔師伯們,都曾入紅塵界歷練過。
比如九師叔從紅塵界歷練回來,就直接撿了餘倏光這個弟子。再比如雲師叔,最是放蕩不羈,入世時醉臥紅塵的事他就沒少幹,夏荊歌小時候就聽說,紅塵界就跟他的後花園一般,到處都有他的事蹟和傳聞。什麼做過某開國帝王的軍師,後來帝王成就了事業他被狡兔死了,什麼做了十幾年俠盜,偷遍大江南北沒被逮着,最後偷走了皇帝的美人差點把那個專司逮他的神捕害死,才假死退隱江湖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便是這樣的雲師叔,最後竟然也栽在了千葉手上,致使佈防圖外泄,間接成就了這一起滅門之禍。
然而這樣的選修傳統,到了夏荊歌這一輩就有些執行不下去了。因爲九華派已經只剩了這十來個人,要說出師其實哪個都還沒有出師的資格,而歷練是需要修爲底子過硬的,這樣纔不至於遇上個什麼突發情況,就夭折了。現在紅塵界又淪爲了戰場,危險係數更是大得很。而且師父已經不在了,相關事務就要他們自己擔起來了,就不能像從前那些出師弟子那樣閒,那麼沒負擔地歷練去了。
夏荊歌這一輩算得上是在外歷練的也就林師兄一個,但他的主要目的也並不是歷練,而是同魔打架,以武進修。但那也算是人家林師兄修爲過硬,並不懼任何妖魔鬼怪。夏荊歌是不懼妖魔了,他是隱隱對黎玉衝這樣的修士有心理陰影。
喻青蕎見他遲疑,就道:“我觀你這些時日言行,似乎渾渾噩噩,只是得過且過,並無甚麼方向,或許入世走一遭,你就不會這樣了。”
夏荊歌愣了愣,過了好一會才問:“我渾渾噩噩麼?”
“你自己覺得呢?”喻青蕎微笑着反問。夏荊歌就沉默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那上頭不知什麼時候蹭上了一點棕色的泥粒,有些扎眼。他回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您纔好。”其實他知道喻青蕎所言並無錯的,他確實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了。哪怕師兄和喻青蕎都告訴他,這事不急,你可以慢慢想。他卻不怎麼會去想,因爲他一想,就只有迷茫。
也許他該跟自己的母親坦然承認這一點,但夏荊歌做不到。就像有一塊布,堵在了喉嚨裡,壓得他說不出那樣老實的話來。
喻青蕎又微微嘆了口氣,同他道:“入世歷練可以讓一個人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麼,知道了自己要做什麼,才能得證大道。……當年,我纔出師的時候,心中只有修煉和飛昇,除卻這兩樣,旁餘的,都不曾入到我心裡眼裡。於是我的師父,你的師祖就跟我說,‘蕎兒,你該下界歷練一番,弄清楚你究竟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再回來’。”
夏荊歌的目光從鞋尖回到喻青蕎身上,他微微偏頭,不解地問:“心中只有飛昇和修煉,這不好麼?我以爲一個修士若能做到這一點,他修煉起來至少要比同資質的人快一些。”
喻青蕎聞言,就笑彎了眼。那是一雙同夏荊歌極爲相似的,笑起來就變成月牙的眼。她說:“我那時,同我師父問了個差不多的問題。”
夏荊歌認真地等着下文。
喻青蕎繼續道:“我師父就說,修士修煉好比凡人吃飯,每日必不可少,少了就要餓肚子,渾身難受了。但凡人每天吃飯,不代表吃飯就是他們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情,除卻吃飯之外,他們還有很多其他想要的,還有他們可以爲之努力一輩子的東西。修煉也是我們修士不可缺少的一種吃飯行爲,但那不代表,我們每天活着,就是爲了吃這一口飯活着的。總會有旁的事想要做,師父說我沒有。我就同師父說,我有呀,我的終極目標就是飛昇。師父就問,那你飛昇後呢?我就說,都成神仙了,當然是繼續修煉爭取成爲千古大神了。”
喻青蕎說到這,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沉浸在了回憶中,夏荊歌等了一會,不見她繼續說下去,忍不住問:“然後呢?”
“然後?”喻青蕎回過神來,露出些懷念的笑容,“師父他老人家說不過我,就一腳把我踢下紅塵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