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那青年身邊的男子問道:“怎麼了,殿下?是否有什麼異常?”
卻聽那被稱爲殿下的青年笑了笑,開口說道:“方纔好像看到了一個人。
那男子愣了一愣,立刻警惕地問道:“什麼人!?”
被對方鄭重其事地提出來說道的,總不可能是個無足輕重的平頭百姓。哪怕是哪家的少爺或者哪個部門的官員,也不至於被提出來一說。
那人必然有什麼特殊纔對。
青年一笑,但是眼神卻十分幽深,語氣凝重地回答道:“柳家的人。”
男人頓時一驚,然後遲疑着說道:“要不要屬下去把他抓來!?”
“不用。”青年立刻否決了他的提議,而是說道,“去通知京兆尹,有疑似柳希童的丫頭在城中南市這邊出沒,讓他們派人來抓捕,死活不論……畢竟,京中的衛兵粗手粗腳的,萬一要顧慮着縛手縛腳,讓狡猾的罪人逃了,反而得不償失……明白吧?”
詢問男人“明白嗎”的時候,青年的臉上還是帶着笑容的,但是眼中卻是冰冷一片,聲音裡更是毫無笑意。
男人愣了一愣,卻是明白了青年的意思,忍不住就攥緊了手中的劍柄,才應了一聲:“屬下明白了。”
柳希童,柳希童……京中恐怕很少有人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希童不是名,也不是字,卻是京中對少年的稱呼。時見(現)神童,當世希(稀)有……便是這個稱呼的由來。
柳希童年少聰慧,過目不忘,少能作詩,且能言善辯,雖然因爲天資卓越,而有些清高自傲,卻仍舊無法遮掩他頭上那耀眼的光環。
然而即便是所謂的神童,若是王權要他隕落,他便是用盡全力,也只是垂死掙扎而已。
——百無一用是書生。
若說是天才,男人的主子纔是真正的天才。爲君之道,本來就在於掌握人心,善用權謀,至於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之類的,卻終究是小道。
柳希童死得卻是不冤。
阿仇躲躲藏藏離開了點心鋪,自以爲逃過一劫,卻不料突然有一個人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頓時吃了一驚,直到看清對方的樣子,這才勉力抑制住尖叫,把聲音嚥了回去。
他沒有反抗,任由對方拖着自己一路進了巷弄。
蘇聽風把他拖進小巷,見他不喊不叫,也不發問,倒是意外了一下,說道:“你倒是冷靜。”
然後他拿出一套普通的男式短打,扔給了阿仇,說道:“換上!”
阿仇眨了眨眼,便一聲不吭地接過了短打,便當着蘇聽風的面換了起來。他本來還是小姑娘的打扮,卻也並不忌諱蘇聽風發現異常,十分自然就穿上了男裝。
蘇聽風意識到阿仇八成已經發現了什麼。
這孩子實在是非常的聰明。
卻聽蘇聽風說道:“去車馬行,儘早出城爲安。”
阿仇很是聽話,立刻跟在了他的身後,儼然便像是跟着自家父兄一般,隨着蘇聽風往前走。
這時的人身量普遍都不高,蘇聽風在骨齡上其實應當和阿仇差不多大,不過他活得久,自小營養也好,掩住那張過於稚嫩的臉龐,就個頭和氣勢來說倒是真可以冒充一下阿仇的父兄。
進了馬車,車裡已經坐了不少人。蘇聽風牽着阿仇在空位處的包袱邊上坐下,倒是惹車伕愣了一下。他仔細打量了阿仇兩眼,說道:“怎麼換衣裳了?”
蘇聽風笑笑,卻是說道:“這丫頭性子太野,出門在外,倒是扮個小子比較讓人放心,還是這樣子好。”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也沒有人生疑。
這樣也就過了盞茶時間,靳三哥坐在車頭,揚了馬鞭,馬車就不緩不急地向着城門口行駛而去。
不知道是這時的情報傳遞太慢,還是那位“殿下”有所顧忌,蘇聽風卻是沒有見到官兵搜查或封城的景象。
馬車一路南行,一路到了千方城之後好些日子,蘇聽風才聽說京兆尹又很是忙活了一段時間,滿城抓捕一個小姑娘,據說是柳氏餘孽,還和城中的書生起了幾番衝突。
不過這是後事。
馬車行的馬車與普通的自駕馬車又有些不同。他們雖然做不到全國連鎖,但是幾條主要的路線上還是都有自己的車馬行存在的,大約每一個站點都會更換一次車伕。像是靳三哥,他是蘇城本地人,就只跑燕京到蘇城,和蘇城到燕京的路線。
京城到蘇城大約四個時辰,所以蘇聽風和阿仇到達蘇城的時候其實也已經夜深了。馬車裡歇人悶得慌,所以車行也有專門的通鋪能讓人歇上一晚。因爲條件簡陋,一人一夜只要五個銅板。
馬車上顛簸了一日,大部分人都很是疲憊,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倒是蘇聽風和阿仇兩人都沒能睡着,躺在怎麼看都覺着不乾淨的被褥裡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了半宿,頗有些詭異。
最後蘇聽風還是忍不住,溜出了通鋪,然後示意阿仇跟出來。
阿仇早等着這一刻了,二話不說就從被子裡竄了出來。
此時已是後面,月光朦朦,萬籟俱靜。蘇聽風引他到了偏僻之處,開口說道:“你怎麼認出我來的?”
阿仇說道:“我跟了大俠三日有餘,哪怕面目大變,但是大俠的行爲舉止卻是一時半會兒變不了的。”
蘇聽風點了點頭。
當時在街道上,他又何嘗不是這樣認出阿仇的呢?
“你去千方城幹什麼?”
阿仇沉默了一下,纔回答道:“找您。”
蘇聽風眯了眯眼,說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去千方城?若是我不去呢?”
阿仇淡淡說道:“我並不知道大俠你會去千方城,不過是有此猜測而已。之前在燕京,您一直隨着帶着地理志和本草圖鑑,我便猜測您大概是要入山尋藥的。而且不巧……我亦看過許多地理志與遊記,您之前看的那本,我恰巧還記得些許。裡面曾經提到過千秋山有過活人蔘與靈芝馬的傳說……我便猜您應該會去千秋山。若是到了千秋山也沒能找到您,我大概還會往雲夢山去。”
蘇聽風聽得有些啞然,半晌,才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也不知道是誰家養出的小孩,卻是這般執拗。
他說道:“我說過我沒有辦法教你武功。不是我不願意教,而是你確實學不了。”
阿仇卻仰着頭,十分固執地說道:“您沒有教過我,怎麼知道我學不了呢?”
少年十分驕傲,仗着自個兒腦子好使,過目不忘,雖然一度吃虧,卻只覺得是因爲自己以往太過天真,不知人心險惡,但終究沒有失去那份高傲。
事實上,他反而越發固執和自負。若是以往,他還有多少有些張狂和天真,但是這段時光遭遇的挫折與羞辱比他以往的十餘年還多,反而磨礪了他的心智,堅定了他的意念。
仇恨就如陳酒,卻只會越釀越醇。
蘇聽風知道若是不製造點證據,卻是沒辦法說服他了。
他於是笑了笑,說道:“你看好了。”
月光下他青衣隨風飄蕩,然後緩緩地站過身,邁出了一步。
阿仇睜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什麼?
蘇聽風這時已經站在數丈之外。他就那樣站在月光底下,然後慢慢地轉過身,揹着月亮,用難以看清的表情望着阿仇。
他並不是走過去的。
彷彿就是那麼一瞬間,他一步邁過了數丈的空間。
但是那不是輕功。
阿仇幾乎是親眼看見他一步走出,然後連人帶着影子消失在了月光的紗幕之中,彷彿是被這太過濃郁的月色瞬息吞沒了一般,消失影蹤。然後下一個瞬間,他彷彿被月光重新塑造了出來,出現在了與阿仇遙遙相望的地方。
那絕對不是武功或者輕功可以解釋的。
蘇聽風就站在阿仇面前不遠的地方,但是阿仇卻覺得至今爲止遇見對方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幻夢,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幻象。
或者,只是這時候他已經睡着了,而眼前的所見都只是夢中的臆想。
就好像他太過渴望有神仙來搭救,甚至出現了幻覺。
阿仇仰頭,閉上了眼睛。
可是這個夢境太過漫長了。就算用盡全力閉上了眼睛,直到眉間都皺出絲絲紋路,咬牙切齒地握緊拳頭一遍一遍地自己無聲地怒吼“醒來”,但是還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月光下視線模糊得像夢境,但卻偏偏又不是真的夢境。
阿仇哽咽着聲音,問道:“你是神仙嗎?”
背光看不清蘇聽風的表情,但是他的聲音卻多少能透出自己的態度。那聲音淡淡的,說道:“你若是這樣覺得,也可以。”
阿仇突然跪了下來,擡頭對着蘇聽風語氣鏗鏘,一字一句地說道:“求仙人爲我柳氏報仇!”
周圍一片寂靜,蘇聽風卻沒有馬上回復。
半晌之後,他再次發出一聲輕嘆,語氣還是那樣淡淡的,卻帶了一絲笑意,和不算濃重的嘲諷:“就算我是仙人——可是誰告訴你,仙人就會對凡人予取予求的?”
阿仇驚愕地望向了蘇聽風彷如深陷在了夜色之中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