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手上捧着柳夢誨的頭顱時,他對於這個陌生的,在印象之中全無留下痕跡的頭顱而感覺到了些許傷感,而更多的,是一種束縛着自身的牢籠被打開之後的鬆脫感。
就好像常年被關在心門深處,卻從來沒有被真正意識到的一隻猛虎,突然被釋放了出來。
那一刻,阿仇對於未來無比堅定。
但是在得知蘇聽風已經獨自離開的這一日,他原本已經在高高築起,並每一日都在添加磚瓦的這一座宏偉的城,彷彿悴不及防地就崩塌了一角。
阿仇並沒有在城主面前失態,而是神色十分平靜地詢問了蘇聽風離開時的情形,他說話的語氣,表露出來的神態,最後纔開口問道:“師父有沒有……給我留信?”
城主否定了。
阿仇於是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那天晚上他沒有吃飯,只是坐在屋子裡發了半宿的呆。這一晚月亮很明亮,天空中幾乎沒有任何遮蔽其光芒的烏霾。月白色的光芒如同一層淡淡的輕紗,鋪了一牆一地。然而這樣的星空下,阿仇卻一直沒能意識到夜空的明澈與邃麗。
他雖然坐在那裡發着呆,其實卻什麼也沒想。腦子陷入了一種無法思考,或者不想要去思考的狀態。
直到天色變得灰濛濛慢慢暈染上一團團濃豔的橘紅色,然後突然在雲層之間溶解了開來,擴散成了滿天絢爛的霞光,阿仇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有事情要做,並沒有許多時間因爲這樣的事情悶悶不樂。
只是心裡仍舊有一塊,有點硬,有點酸,有點妨礙呼吸和心跳。
數日之後,阿仇跟着一行將士回到了燕都。他雖然已經儘量使用一些藥石粉末來改變和掩飾膚色和五官的輪廓,但是卻並不能確定這樣能夠起到效果。
然而蘇聽風離開之後,阿仇也只能依靠自己了。
這時的他其實並沒有做好與陳文珝再相見的準備,但是有些所不被預期的事情卻總會在一個悴不及防的時間突然發生。
一行將士還未到達城門口,就看見一行官員遠遠地等候在城外。
阿仇只是在瞬間視線掃過,卻已經看到了站在人羣之中,那身姿格外挺拔,就連眼神都似乎比別人自信與銳利許多的男人。
然後,對方的目光也向着這面望了過來。阿仇趕緊把頭一低,對方卻已然大踏步向着他們走了過來。
還未走到跟前,陳文珝已然開口說道:“裴將軍旗開得勝,爲我大燕又見一功,且受孤一拜。”
這禮賢下士的態度,可說是做得十分徹底。
裴將軍自然是趕緊扶起對方,不肯受這一禮。陳文珝態度已然做出,卻也並不堅持。兩人見過禮之後,裴將軍突然開口,把這次戰役之中建功最大的幾位將士介紹給了陳文珝。
介紹到阿仇的時候,兩人不可避免地視線相交,陳文珝的目光在阿仇的金髮上額外多停留了幾息,幾乎令阿仇心跳漏去了一拍。
但是這一次視線相交之後,陳文珝卻是全無異常地笑着對阿仇點了點頭,然後便望向了下一個軍士。
……他,沒有認出來。
阿仇不知道是猛然鬆了一口氣,還是有不可抑制的憤怒自胸中升騰而起。
或者,兩者皆有之。
阿仇的五官雖然因爲年齡增長而漸漸長開,又有一頭僞裝的金髮吸引視線,但是如果是真正熟悉的故人,應該是可以從中尋找到屬於往昔的輪廓的。
但是,陳文珝在看到他的時候,甚至沒有顯露出些許的熟悉感。
……那是因爲,他毫不在乎。
望着對方與主將越走越遠的背影,阿仇明白了這件事。
那個人,既不對於利用他,害他家破人亡而感到抱歉,也絲毫不畏懼有一天他挾着仇恨,亡命來報。
知曉這一點的時候,阿仇心頭固然浮動着翻騰的怒焰,然而全身肢體感受到的卻是一種深邃到骨子裡的冰冷恨意。
數年前滾燙彷彿要把人灼傷的仇恨,已經隨着時光過去,慢慢沉澱成了如冰霜一般寒冷而又堅固的情緒。
顫抖的手心許久才慢慢穩定下來。
阿仇告訴自己:不用着急。
感到痛苦嗎?對於這樣的事情?
曾經毫不對等的感情,沒有價值的付出。其實在內心深處,你一直在等候他悔悟吧?等他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至少等到一句致歉的言語,一個懊悔的表情,雖然這不能挽回任何傷害,但是卻稍微證明你曾經愛過的人,那些付出過的感情,並不是毫無價值。
但是,終究是等不到了。
他想,我在惆悵什麼?若是我還允許自己對他有一絲絲留戀,我就應該把自己掐死,然後切成一片一片灑在母親和兄長的墓前。
那一夜,他做了一個夢。
好像又回到了少年的時候,他坐在七皇子府的書房之中。他毫不見外地在讀着皇子府的藏書,而陳文珝在批公文。後來日光曬得人倦了,陳文珝就衝他招招手:青衡,過來,睡一會兒。
他抱着陳文珝的手睡在了軟榻上,慢慢地對方的呼吸輕了下去,睫毛微微扇動,顯然已經是睡着了。
可是他卻一直沒有睡着。
夢裡他本以爲自己是柳青衡,可是慢慢地他似乎又變成了阿仇。
阿仇靜靜地看着陳文珝的睡顏,半晌,他微微調轉視線,摸索着雙手,似乎想要尋找什麼,可是卻什麼也沒有找到。
他想要找一把刀,可是手上沒有刀。他想要找一根繩子,可是身邊沒有繩子。於是,他抱住了陳文珝,使勁了全身的力氣,一口咬上了對方的脖子。
夢境裡陳文珝發出了一聲震天的哀嚎,血像是泉水一樣噴了出來,濺污了他的臉,濺溼了他的衣。那人捂住咽喉,嘶啞的聲帶只能發出不成詞句的聲音,只有那雙眼睛,充滿悲憤與疑問,那樣直瞪瞪地看着阿仇。
那樣的眼神似曾相識。
——爲什麼?
阿仇從夢境中甦醒。
“爲什麼?”夜色之中阿仇也輕輕地問道。
可是,卻不再有以往那種壓抑的憤怒與不甘,就彷彿有什麼無形的東西代替陳文珝被他殺死了。
之後的幾日,雖然說朝廷要對將士們論功行賞,但具體的封賞卻還在議論之中,對戰士們除了食宿並沒有安排。
鎮安關的守城將士常年在外,就連每年去到千方城的日子也很有限,更不論繁華的京城了。燕京雖然秉承了北方帝國的粗豪之氣,但是該有的娛樂享受還是一點不少的。同行的將士一大早就興致勃勃地爬起來想要找個地方鬆快鬆快,雖然也有想要拖着阿仇一起去,但是卻被他笑着拒絕了。
阿仇獨自一人出了門,看似漫無目的,其實卻默默地把柳家故宅,七皇子府,以及一些故舊的家宅都逛了一圈。
途中他經過城門,突然想起當初他就是在這裡扮作小乞丐躲避搜查,觀察城中動靜的時候遇見蘇聽風的。他本能地擡起頭,充滿期待地看了一眼當初蘇聽風進餐的食樓,然後猛然甦醒了過來,知道師父早已經不在那個食樓之中,也不可能在。
阿仇嘆了一口氣,隨意地進旁邊的雜貨店看了看。他翻了翻刀具,自覺萬一有機會見到陳文珝,估計沒有什麼攜帶武器的機會,於是往手心裡抓了幾個刀片,想着怎麼樣才能不着痕跡地把它們藏在身上。經過另一個櫃子的時候,他看到了幾種綁東西的紅繩,拿起來扯了扯,想試試結實度,結果直接扯斷了。他心虛了一下,把扯斷的紅繩和幾根好的一起撿了起來,決定拿過去付賬——雖然不結實,但是如果幾股纏在一起,勒死人想來還是應該……沒問題的吧?
去付賬的時候,他發現雜貨店的門側有一個略顯勁瘦的青年男子,正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心頭頓時一驚。
但是阿仇不着痕跡地打量了對方一番,發現對方的模樣並沒有任何熟悉感,應該不是舊日熟識的人,心頭倒是安定了很多。
他走到櫃檯前,付完了帳,又回頭看了對方一眼,卻發現對方臉上的表情古怪又帶了一點熟悉。
阿仇猛然張大了眼睛,開口叫了一聲:“——師……”
在他叫出師父之前,男人猛然轉身就走。
阿仇心裡一慌,趕緊疾步追了出去。追出門外的時候,他左右張望了一下,很快發現男人的身影還在視線之內,正不緩不慢地沿着街道行走。
阿仇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於是也裝作若無其事一般,在男人身後不徐不疾地跟了上去。
最後他一路跟到了城內的一座頗爲出名的道觀。男人進了道觀後院之後,阿仇便想跟進去,而後腳步一頓,伸手把剛買來的用途不明的道具都先藏好了,才邁開步子走向了隔斷,不料卻被守門的老道給阻攔了。老道甕聲甕氣地說道:“居士,這裡只有道觀中人才能進。”
阿仇愣了一愣,問道:“剛纔進去的那位……也是道觀中人?”
老道回答道:“那是鍾林道長,可是一位遠道而來的高人,他正在雲遊四海,只是這陣子在我們觀中暫住。居士若是有興趣,過幾日倒是可以來觀中,鍾林道長會開壇說道。”
阿仇張大了眼睛,半晌,才說道:“……這樣啊。”
作者有話要說:撫摸~~關於小標題,原諒我一生不羈放縱愛作死╭(╯3╰)╮因爲是順着劇情的主題起的……渣攻哪裡逃,不是說渣攻我要追你,而是渣攻我要虐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