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病萬症,唯惡不治。
對於蘇聽風來說,這也算是一條真理了。
因果法則講究的就是懲惡揚善,若是救得惡人,那麼救人者亦要擔大半惡果,若是殺得良善,那麼殺人者又要承擔數倍惡業。
所以蘇聽風就算是平日治病,也往往必須張大了眼睛,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後尋來的青年倒是沒什麼大問題,他是來爲他祖母求醫的。
老太太活了七八十歲,人卻還清明得很。而且蘇聽風治了許多人,這還是一位難得善業明顯高於惡業的病人。老太太雖說身上也帶着三三兩兩的惡業,卻終究不抵其善業。蘇聽風只掃了她一眼,就發現她與家人都存在善業,便是媳婦兒也受她益處多,倒算是孝子賢孫,和滿之家。
老太太是老年病,是身體器官衰竭,雖然都不是大病,可飲食用藥將養,但是卻無論如何不可能根治了。
蘇聽風留了些許藥丸子,又與青年說明了情況,青年倒是自覺,問蘇聽風他們應當做什麼爲診費。
顯然是這陣子蘇聽風令人行善以爲診費的事情也已經傳得紛紛揚揚了。
蘇聽風卻說道:“若下次你求醫,我肯定要索要診費。老太太就算了。”
……她身上有善因,與她減輕病痛本來就是行善受因果的事情,所以再索要診費反而不美。
青年愣住,而後倒是有所領悟,只與蘇聽風作揖謝過。
蘇聽風向青年打聽了一番,才知道老太太原本是個孤女,青年的父輩其實是老太太的繼子。這家的老太爺原來是個農夫,後來邊防招兵,便去參了軍。老太太是他後來遇見的一個孤女,因爲家中遭了兵亂,又感恩老太爺相救,便嫁了喪妻的老太爺作後妻。
那時老太爺還沒發達,老太太的婆婆又常年臥病,青年的父親與兩位叔伯同小姑,都是老太太一手養大。那時老太太自己也就是個半大的姑娘,便半如母親半如姐姐地看顧着一羣孩子。那時青年的大伯已然七八歲,父親也已有五六歲,中間自然是有過不少風波的。
按青年的話說,老太太雖不是親祖母,但是幾十年的恩情,卻要比親祖母還要親上許多。
只是,終歸是壽數到了,蘇聽風也就是給個溫補的藥,交代青年給老人家將養着。
過一段時間那戶無賴惡人求醫的事情被村民傳了出去,蘇聽風才知道了那羣人的身份。
原來那羣人在自個兒的村子裡面,也是出了名的惡人。那戶的老爺子早年時候其實有個兄弟,外出經商賺了不少錢,後來有趟走活遇上了賊匪,人連貨都沒了,只留下妻子和一個閨女,結果就被兄弟佔了家財,活活逼死了一對孤兒寡母。
這事兒村子裡說起來,還要背後吐他們兩口唾沫。
這戶做的缺德事兒還不止這一樁兩樁的,所以雖說家裡人都精明,但是家業卻還是一日一日地衰落下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事兒,也不只是講君王將相,於平常人往來之間也是一樣的。
這樣的人家,誰也不喜歡與他們多往來。
或者是因爲這戶人做事實在討人嫌的關係,沒兩天他們在蘇聽風這裡吃了癟的事情就被人傳了出去。甚至最後蘇聽風說的那一句“壞了心肝醫不了”,也不知怎麼的就輾轉了好幾番被流傳到了坊間。
這話傳到坊間,有人對蘇聽風高看一眼,卻也有人因此厭惡他。但這些都影響不到蘇聽風,他依舊按着上山採藥,居家診病,空閒或而教導阿仇的路子,十分從容而有目的性地過着日子。
阿仇也在很用心地觀察村中的人,每隔一陣子就把心得告知蘇聽風。這其中有些是正確的,有些卻有些錯差,蘇聽風俱都一一認真聽了,然後告訴他自己的看法。
他與阿仇說道:“這世上原本不會有人真的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的,如果真有不通的,也多隻是因爲他們不願意去明白。所以只要你願意花功夫在琢磨人心上,總是能夠慢慢琢磨透的——因爲你本來就自有一顆人心,又哪裡會真的捉摸不透人心?”
阿仇便問道:“按師父此時說法,豈不是天下人只要有心,都可以看透人心。”
蘇聽風停了一下,纔回答道:“你如果要這樣說……也並沒有什麼不對。”
他繼而說道:“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本來就已能說盡天下衆生百態。說到底,讓一個人做出千般姿態的理由,也不過愛與惡而已。凡一個人有一顆人心,便自然會知道何者爲人心所好,何者爲人心所惡。”
阿仇思索片刻,說道:“帝姬必然不知民女之苦,可她也未必就沒有一顆人心。”
蘇聽風語氣淡淡說道:“帝姬若於飢寒之中居鄉村三日,便可知民女之苦;若居鄉村年餘,亦可知民女之樂。”
阿仇愣住,思索半晌,卻不得不承認,蘇聽風說得確實不錯。
居鄉村三日,帝姬怕也會知曉飢寒之苦,糧食之重;居鄉村一年,便也知道生命之不易,晌食之喜悅。
阿仇於是在蘇聽風身邊坐下,說道:“師父你……爲什麼會知道呢?您也曾經有過‘飢寒之苦’嗎?”
蘇聽風回答道:“不曾。但是人有五感,眼睛所能看見的,只要願意用心去體會,總是能夠知道的。所以纔有書生遊歷天下,看鄉村貧困就知曉民間疾苦,也有富家明明看見路邊餓殍,卻視而不見,以傭農的骨血爲食……有心無心之分而已。”
阿仇點了點頭。
蘇聽風有時候的見解很奇特,卻總能說服別人。有些道理阿仇以往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每當聽蘇聽風說起,卻往往又恍然大悟。
隨時間過去,阿仇也漸漸瞭解了村人們的性格和習慣。甚至漸漸地,因爲目的性明確,他意識到他或許已經比某些人自己還了解他們。
一個人的性格,思想,習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的堅持或者自身並不願意承認的缺陷……阿仇都慢慢開始由淺入深地瞭解,直到了解到了令他自己也覺得可怕的地步。
他不得不承認,若一個人有心,確實是可以把另一個人瞭解到骨子裡,甚至瞭解到那些他還未作出過得選擇。
這世上的人或許多種多樣,性格各有不同,但是總有某一種特質,是存在於三魂六魄之中,與筋膚骨血同存的。
而經由這一點,雖不能繪出其一生起伏,卻能勘測出一個人面對命運時會做出的選擇。
“有人爲金錢無所不用其極,有人爲了感情豁出性命,有人爲了信諾而輕生死……”蘇聽風一邊清洗藥草,一邊語氣平穩地說道,“……知曉一個人的性格,意志,原則,便可以料人於先機,甚至讓對方爲你所用。”
然後他擡頭看了阿仇一眼,說道:“要做到後面這一步,僅僅瞭解是不夠的。”
阿仇現在對蘇聽風的話已經非常信服,所以問道:“那我還需要學習什麼?”
蘇聽風說道:“接下來這一年之間,你要去和這些村人往來,與他們之間建立信任。一年以後,我會交代你去辦一件事。到時候,你便選三五個村人,同你一起去辦。這時間裡,你要注意三點:一、一年後你要能使他人願意爲你辦事,否則後續便都不用多說了;二、我不會提前告訴你是什麼任務,所以你要做好各方準備,用人不要太狹隘;三、既然是考驗,那麼這件事情必然不會太容易,到那時即使一開始心甘情願跟你去的人,也會因爲恐懼,疑慮,焦躁而反悔也不定……你應當先做好準備。”
阿仇聽他這樣說,心中也有些忐忑與遲疑。
蘇聽風卻說道:“你若是自覺做不到,現在放棄也可以。我可以教你其他功課。”
阿仇立刻說道:“不,我……想試試。”他若是想要替父兄報仇,就必須迎難而上,像這樣遇到一些困難就馬上放棄,又怎麼可能……向陳文珝報仇?
蘇聽風對於他的這個態度很滿意,點了點頭說道:“那就這樣吧。”
於是接下來阿仇就投入到了拉攏村人的繁忙工作之中。
真正開始把想法付諸於行動的時候,阿仇才發現,瞭解一個人知道他的喜好是一回事,而想要利用這一點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知道可以以怎麼樣的方式和一個人結交,與是否能得到結交的機會,完全是兩回事。這大概就是蘇聽風給他一年時間的原因。
阿仇一開始還以爲是因爲某些人比較不容易深交,但後來他就知道自己弄錯了。建立信任關係這種事情,不管對象是什麼性格的人,從來就都需要契機。
如果只是平日路上彼此打個招呼的點頭之交,自然無所謂契機什麼的。但是如果要深交,那麼必要的接觸時間,能維持彼此之間長久而穩定往來的理由,以及合適的利益交換,都是必不可少的。
當阿仇連續幾日陷入這樣的僵持時,蘇聽風問過了他的煩惱,倒是笑了笑,說道:“既然這樣,這第一步,我就先幫你起個頭吧。”
然後他對阿仇交代了幾句話,阿仇聽得愣住,好一會兒,才若有所思,點頭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