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都有弱點,崔嬤嬤自然也不例外。
她的弱點便是,不禁誇。
這還是小馮子發現的。
當時未滿看似在頂着大太陽一板一眼學着規矩,實則在滿心滿眼地思念着皇帝。
她恨不得他即刻回宮立刻下道旨意,隨便讓她去做什麼都行,哪怕是禁了她的足也好,只要崔嬤嬤不再出現在她的面前就成。
衆人見她神情無比糾結無比怨念,心中不忍,便向崔嬤嬤求情,哪知道一來二去的,卻惹了崔嬤嬤不高興。
她當場就對未滿做了懲罰,讓她這次練夠半個時辰後也不準休息,必須夠了一個時辰纔可以。
未滿想反駁,沒敢,生怕處罰再次加重。
小馮子看了未滿的樣子很是同情,隨口冒出一句“嬤嬤您老人家當真是厲害,能讓小主聽話成這樣”。
本是譏誚諷刺的話,偏偏小馮子習慣性地揚起了他那討好的笑容,於是這句話配上了他那諂媚的表情,效果整個地翻了個個兒。
崔嬤嬤頓時笑逐顏開,“老奴在宮裡頭當差幾十年,旁的不說,單這‘規矩’二字,怕是沒人比老奴更清楚的了。你們若是有什麼不懂的,也可儘管來問我。”
她這話一出,凝華殿衆人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敢情之前是用錯了方式?
大家面面相覷後,齊刷刷圍到了崔嬤嬤四周,衆星捧月般將她誇到了天上。
崔嬤嬤心中受用,面帶笑容稍稍謙虛了幾句。
衆人見她謙虛完了好像又要去找未滿,忙又拿了各種禮儀規矩方面的問題來向她討教。
崔嬤嬤見這凝華殿有那麼多勤奮好學的後輩,心中感動得熱淚盈眶,忙一一指點,就也不太顧得上未滿那邊了。
未滿知曉衆人的意圖,忙湊着這個功夫放鬆下身子。
雖說這日有大家齊心協力去“幫忙”後,未滿受到的勞累少了一些,可她已經受到崔嬤嬤的摧殘好幾日,故而到了晚上,依然累到不想動彈。
就在她昏昏欲睡,隨時都能與周公論人生的時候,修遠殿遣了人來,說是皇帝要見她。
未滿頓時欲哭無淚。
白日的時候她心心念念想了他那麼久,他都沒回宮沒出現,如今倒好,此刻她不想見到他只想睡覺了,他反倒回到了宮裡,而且還要她去他那裡。
但她現在……當真不想去啊……
可不去也得去。誰讓人家官兒大呢?
未滿有氣無力,錦秋她們卻不知爲何很是歡喜。
大家見未滿根本不梳洗打扮,只穿着白日裡那套衣裳拖着步子就要離去,忙將她拽了回來,硬是給她換了身鮮亮衣服。
未滿掙扎不過,只得任由初夏她們伺候着換衣梳洗。
一切準備停當,未滿在衆人期盼的目光中離開了。
好在皇帝遣人來的同時,也派了頂轎子過來,這讓未滿對皇帝的印象稍稍好了兩分。
一上到轎中,未滿就打起了瞌睡。
轎子搖搖晃晃,卻晃得不厲害,瞌睡的時候坐着十分舒心。
她正睡得香甜,誰知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驚得她身子一震,醒了。
“小主,到啦。”
見小馮子掀了簾子,未滿努力了許久,終於振作了些許精神直起身來,走出轎子。
修遠殿乃是皇帝的居所,自是莊嚴大氣。
未滿去到裡面的時候,卻被告知皇帝剛剛去了太后處,如今不在這裡,讓她稍等片刻。
未滿累極,偏偏此時又不能睡,只得拿出了隨身帶着的荷包準備吃些東西。
平日裡她最怕的就是餓着。
有了第一天在修遠殿等皇帝到餓極脫力的經歷後,未滿心中警惕,就讓初夏給她繡了個頗大的荷包隨身帶着,又讓綠柳時常做了點心擱在荷包裡,方便自己餓了的時候吃。
如今又困又累,餓意泛了上來,未滿便抱着荷包不撒手。
她剛吃了兩口,就聽隔壁屋子傳來熟悉人聲。
未滿怔了下,趕緊將東西收拾好,將手拭淨了便急匆匆行過去。
眼見一抹熟悉的人影就要消失在殿外,她忙出聲喚道:“霍老幺!”
霍豫寧身子頓了頓,驀地旋過身來,訝然道:“你怎的在這兒?”
“皇上讓我來的。”未滿說道。
霍豫寧望望黑漆漆的天,將這句話在心裡過了一遍,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頓時脣齒間溢滿了苦澀。
他定定神,環顧四周,發現殿中只王連運在近處,就行了過來,問道:“你找我可有事?”
他身形高大,不動聲色立在未滿身前,擋在了未滿與王連運之間。
未滿還未答話,霍豫寧已經不動聲色從懷中掏出一物塞進她的手中。
未滿看着那物外面的包裝,便知曉這應當是自己拜託霍豫寧從父親那兒取來的東西,就忙塞進懷中。
她想到方纔霍豫寧的問話,順口說道:“沒什麼事,只是在這兒無聊得緊,又聽到了你的聲音,方纔過來看看。”
霍豫寧意有所指地說道:“也幸虧是我,夠了解你。不然換了旁人見你如此,還以爲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呢。”
這時未滿只當他是說自己方纔叫他叫得急了,就也沒當回事。
雖說兩人極其熟稔,可到底如今有身份隔着,故而只說了這樣三兩句話,便也道別。
臨走時,霍豫寧特意叮囑她道:“宮裡不比家中,你萬事當心,謹言慎行。”
見未滿好好應下了,他方纔鬆了口氣。
行出殿外,他驀然回首,看着燈火下的那道嬌俏身影,心中暗暗擔憂。掃一眼未滿擱着那物的地方,他嘆了口氣。
他方纔同未滿說的那句其實話裡有話,只是他也沒想着未滿能聽懂,但就是想說上那樣一句。
當初未滿在他手中寫下“無上”二字時,他着實吃了一驚。
這兩字,要往大處想的話,可謂是極大的事情。
偏偏未滿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故而只是心存疑惑,卻不信她真是那個意思。
左右皇帝給了他幾日的空閒時日歇着,既然未滿叮囑他去找錢老爺,他一出宮問清錢老爺的去處後,便去往外地尋他。
一見面他就將事情同錢老爺說了,不待他細問,錢老爺已經笑呵呵地說開了那兩字的來意。
“她要的應當是無殤。這是一種補藥。未滿自打孃胎出來身子就有些虛弱,雖然這兩年身子好些了,可這藥她還一直用着。”
錢老爺說着就從自己行囊中取出藥來,交給霍豫寧。
霍豫寧這才知道未滿當時是因爲時間太過緊迫,隨手寫了筆劃較少、與‘殤’字發音相似的‘上’字。
“不想我這次出門,還未歸家,她就進了宮……”錢老爺感嘆道:“我正爲無法將東西交給她而發愁,如今,也只得拜託你了。”
霍豫寧雖看上去跳脫了些,卻是京中官宦子弟的習性所致。其實他爲人極爲剛正,這也是承昭信任他的最大原因。錢老爺將東西交給他,確實是放心的。
雖說霍豫寧極其好奇爲什麼錢老爺會將未滿的藥隨身帶着,也好奇爲什麼未滿用藥的事情會瞞着錢夫人她們,卻一句話也不多問,只將東西貼身收好,想着有機會時親手交到未滿手中方纔放心。
今日這無意間的遇到,倒讓他將東西給了她。想到東西送的應當還算及時,霍豫寧就也鬆了口氣。
此時未滿看着霍豫寧漸漸遠離的身影,面上的笑意就一分分收斂了起來。
她的藥,一直是爹爹收着的。如今爹爹要將東西給她,卻還得通過霍豫寧,因爲霍豫寧能來宮裡,而爹爹不行。
一想到若要再次見到父母親,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未滿的心便酸楚萬分。
她本就身子疲累,這樣一難過,更是有些挨不住了,不由有些心煩氣躁。
一旁的王連運瞧見了,忙過去細問:“小主有何吩咐?”
未滿心中不快,一字字咬了牙說道:“我、要、睡、覺!”
王連運一直是跟在皇帝身邊的。如今皇帝去見太后,卻將他留了下來伺候着,他便明白,皇帝是想讓他照顧周全些。
思及皇帝這些日子以來對未滿所做的一切,王連運忙將未滿請到寢殿,意味不明地說道:“陛下深夜叫了小主過來,自然是要睡覺的。”
未滿頭昏腦脹。
她看着那張寬大的牀和明黃色的帷帳,問道:“他讓我……睡在這兒?”
“那是自然。今兒晚上小主您就是要歇在這兒的。”
未滿平日裡略有潔癖,最不愛睡其他人睡過的地方。
可她現在實在是累極了,環視四周,見屋子裡只有那一張牀,仔細觀察了番,見它乾淨、整潔,還有着淡淡的馨香,就也不想再挑,便勉爲其難地應了聲“好”。
雖皇帝未吩咐,可王連運估摸着未滿進宮也有幾日了,皇帝此時叫了她過來自然是有他的心思與目的。
如今見未滿點了頭,王連運忙出了寢殿去吩咐人備好溫水,準備伺候未滿沐浴更衣。
誰知他再帶了人過來,卻發現未滿已經和衣躺着,睡着了。
未滿着實累了,這一覺睡了個天昏地暗。等她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望着透過窗子射進屋中的陽光,未滿竟出現了一刻的怔忡,因爲自崔嬤嬤出現在凝華殿以來,她就沒能睡到天露亮光過。
直到看清頭頂上那明晃晃的黃色帷帳後,她才恍然大悟,這是修遠殿,不是自己那兒。
這時她才注意到鼻尖傳來淡淡的陌生氣息。
雖然身旁沒有別人,可那味道說不清道不明,縈繞在鼻端不走,就好似……就好似有人在她旁邊睡過,在她身周留下了印記似的。
可明明現在沒有人。
未滿便想着,或許是因爲皇帝睡過這牀榻,所以多少有些他的氣息在吧。
昨夜裡困極了,她顧不上介意。如今睡飽了再這樣一想,她就直接躺不住了。
未滿猛地坐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僅着中衣。她怔了下,忙高聲喚錦秋。
不待錦秋進屋,她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去四周翻看。待到看見父親給自己的藥正放在枕邊,完好無損時,她才鬆了口氣。
這補藥是位隱士給她開的,自小就在服用,隔斷時間就得服用一次,不能停,不然便會容易出現氣血不足頭暈目眩的症狀。
錢老爺怕錢夫人擔心,未曾將此事告知錢夫人,又因這藥是隱士所給,不宜讓太多人看到,故而一直只有錢老爺和未滿兩人知曉。
若不是霍豫寧能將此藥帶來,未滿真怕自己哪天突然昏倒在凝華殿裡後,被賢妃命人拋到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裡,隨意埋了。
要在這宮裡頭生存下去,還得身體康健才行!
只是……不知昨夜是誰給她換的衣衫,又是誰,看到了她的藥……
她正這樣想着,錦秋已經同幾個陌生宮女行了進來。
未滿忙將藥藏到枕下,想着等下穿好衣衫後,再將藥放到衣內帶回凝華殿。
幾人一進到屋中就歡喜地行禮,“恭喜小主,賀喜小主!”
未滿莫名其妙。
自己不過睡了一覺而已,喜從何來?
問錦秋,錦秋只笑看着她不答話。問旁人,旁人也是笑着看她不答話。
不答話也就罷了,偏偏人人都是一副“奴婢們都知道了小主你不用再裝了的”模樣,搞得未滿越發地鬱悶加惱火。
她不過是在修遠殿睡了一夜,連皇帝的面都沒見着,這些人……到底在替她高興什麼?
糾結歸糾結,可回去後,未滿卻得知了一個好消息,一個真正的好消息。
據說太后顧及到未滿今日身體不適,特意讓崔嬤嬤停課一天。
雖說不知道爲什麼太后會說自己身體不適,可未滿心花怒放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能停課纔是重點!
未滿的心情一下子飛到了雲端上。
可眼瞅着凝華殿上上下下各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悅的笑容,誰見了她都來句“恭喜小主”,未滿的糾結就又冒了出來。
爲什麼人人都明白的問題,偏偏她不明白?
不過,惹不起她還躲不起麼!
於是在這個雲淡風輕的下午,未滿尋了個藉口甩脫了凝華殿衆人,將“無殤”往懷裡一揣,準備尋個僻靜無人不用再聽恭賀之詞的地方,將這藥吃了。
她一路前行,邊欣賞着周遭的美景邊瞎逛着往偏僻處去,不知不覺就有些走遠了。
待走到一處偏僻之地時,她不由得停了腳步。
這殿閣雜草叢生,顯然很久沒有人打理了。
按理說這樣一個地方,未滿應當是極其看不上、也不會想要在這兒用藥纔是。可不知爲什麼,每當她走遠一些後,就會不由自主地駐下步子,想要回過頭來看這裡一下。
如此反覆了數次,未滿終於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自己對這裡有着莫名地想要一探究竟的慾望。
方纔自己已經幾次試圖離開都沒成功,如今想通了這一點後,未滿便也不再糾結,直接邁步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