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這裡是山腳下的一個小鎮。鎮子很小, 不過百來口人。但民風淳樸，每個人的臉色都帶着滿足而歡快的笑意。任誰到了這個地方，無需與他們交談, 只和他們說着話, 就會被感染, 也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鎮子裡有一條小河。河水穿鎮而過, 是大家最主要的用水來源。
此時的河邊, 有個漂亮的女孩兒正靜靜地坐在柳樹旁，微笑着望向河邊正在洗衣的婦人們。
未滿在這裡生活了半個多月了。
她也不知道這裡具體在什麼位置。那日她哭過後，累極睡了過去。再醒來, 已經到了這山清水秀的地方。
“小滿小滿！”一個七八歲的男童笑着跑了過來，“阿寧來了！來尋你了！”
未滿到了此處, 沒敢用自己以前的名字“錢未滿”, 也沒有用真名“魏滿兒”, 而是化名魏小滿。
她看着男童邊跑邊咬了口手中的糖人，臉上手上都沾了黏黏的糖, 哭笑不得，拿出帕子來給他仔細地擦去臉上手上的糖漬，板着臉訓道：“你又揹着你娘買糖人了？偷吃不要緊，安全第一重要。你這樣跑着，萬一不小心磕了絆了, 被竹籤兒給刺到, 該怎麼辦？”
男童癟了癟嘴, 嘿嘿一笑, “小滿姐, 你越來越像我娘了！”
“嗯？”
“像我娘那麼囉嗦！”
男童哈哈笑着，扭頭就跑。沒幾步, 就跌倒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霍豫寧把小傢伙扶好，點點他的額頭，笑道：“你居然敢這麼說小滿姐姐！要知道，她做的糖人，可是比街角的賣貨郎強多了。當心她不肯做給你吃！”
男童“啊”地叫了聲，懊悔不已，回頭去看未滿。
未滿抿着嘴笑，不接他們的話茬。
男童眼睛滴溜溜轉轉，喊了聲“孃親說過不讓我打擾你們倆”，溜地下跑遠了。
急得未滿在後面一直喊他，“小心點！別刺到了！”
男童“哎”了聲，又揮了揮手。
霍豫寧笑看着這一切。待到看見男童完好地進了家門、未滿鬆了口氣，方纔道：“你與他倒是關係極好。”
“平日裡他們家人對我十分關照。”未滿說着，擡眼望他，“你怎麼來了？不是說一個月來一次的嗎？”
“來看看你怎麼樣了。”霍豫寧輕聲說着，定定望着未滿，“你在這裡，我不放心。”
她比以前又瘦了些，顯得眼睛愈發大了。也不知道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
當初她就說，要去個偏僻的清淨之地。他照做了。
可是，他現在後悔了。
“跟我回去吧。”霍豫寧說道：“或許，去個離京城近點的地方。讓我能時時照顧你。”
未滿搖了搖頭，“還是不要了。已經麻煩你太多。爹孃……最近怎麼樣了？”
“還好。陛下未將你不見了的事情宣揚出去。二老還不知道。”
未滿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爹爹和孃親了。
她並非親生女，他們卻講她呵護長大。
可她呢？卻和兄長魏承昭有夫妻之實……
假使有一天二老發現真相，怕是也難以接受。他們身子不好，萬一氣病了，更加麻煩。
她正左思右想着，熟悉的香味突然飄來。
是無殤藥。
霍豫寧將一個荷包擱在她的手中，“這藥，是陛下給我的。我說不知道你在哪，他也不多問。只說我若遇到了你，務必轉交給你。”
荷包沉甸甸的。
是一個月的用量。
未滿認出這荷包是魏承昭用慣了的，突然就有些想哭。忙擡眼看看天，硬憋回去，笑道：“餓了麼？我做飯給你吃。”
看着她愈發單薄的背影，霍豫寧心裡五味雜陳。
她終究還是收下了那藥。
依着她的脾氣，不想見到的，肯定連多瞧一眼都嫌煩。
她對陛下的感情，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霍豫寧不禁回想起自己離宮前，與魏承昭的那番對話。
當時魏承昭再一次逼問他，未滿到底在哪裡。
霍豫寧堅決地說了句：“不知道。”而後到底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與這位自幼便時常和他一起玩耍的帝王提出了個極其私密的問題，“陛下到底爲何會讓未滿進宮？”
說到這個，霍豫寧到底心有不甘，“深宮之中，規矩太多，有些……拘着她了。”
“還記得我總喜歡去你家別院尋你玩麼？”魏承昭垂眸淡淡一笑，“因爲你家離她很近。”
離得近？
霍豫寧訝然。
這是哪兒跟哪兒？
“……我與她說，我看過你和她放紙鳶。可惜，她不一定相信。還記得我第一次去你家別院麼？剛到沒多久，就有個漂亮的女娃娃來找你，說你答應了陪她玩紙鳶，結果一直沒能實現。她說你耍賴。”
聽魏承昭這麼說，霍豫寧忽然記起，是有這麼回事。
魏承昭喜歡去尋他玩。那一次，他有點想念那個小丫頭，想看看她最近怎麼樣了，就去了別院。在霍府的魏承昭就興致勃勃跟了去。
未滿來找他玩，他要魏承昭一起。魏承昭拒絕了。想想小小帝王或許覺得那樣太有失身份，霍豫寧就沒多想，丟下魏承昭在府裡，他陪未滿去玩了。
那一次是春日裡，他和未滿在街上放紙鳶。他看到自家大門開了一點點縫。仔細瞧了瞧，才發現是年少的魏承昭正透過門縫往外看……
那時的他，總以爲魏承昭是因了帝王的身份而太過矜持和防備，所以不肯現身，從未往其他的方面去想。如今細細回想，魏承昭雖都在避着人，但視線，總是在追隨那個女孩兒，從未在別人身上停留過。
“她或許不相信。不過，我真的是一直在看她……偷偷看她。你們倆在外面玩，我在門裡看。每一次。有時候我獨自過去尋她，也不敢離得近了，怕她發現。”
那麼小的一個女娃娃，搖搖晃晃跟在霍豫寧後面跑。每次霍豫寧把紙鳶放起來，都會送到她的手裡，讓她接着玩。
那麼小的個子，哪裡掌控得了那麼高的紙鳶？
拿了不過一霎霎，空中高飛的蝴蝶就搖搖欲墜，不多時，便跌落了下來。
小姑娘委屈地看着跌落的紙鳶，也不哭，眼淚就在眼眶裡晃啊晃的，惹得人心疼。
小少年嘆口氣，認命地又去撿起紙鳶，給她放起來……
“爲什麼要偷偷的？”霍豫寧剛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
太后雖是陛下母后，卻並不親近。
那時陛下還未掌權，萬事太后說了算。若被太后發現他在一個女孩兒身上花費諸多時間，那便麻煩了。
魏承昭見霍豫寧自己想通，暗暗鬆了口氣，淡淡一笑。
其實，他也說不上來爲什麼會那麼關注她。雖然知曉她的存在，雖然想過，某一天裡，將這國家還給她也好。可他從未想過，會在她身上花費那麼多心思。
但凡有些空閒，總是給自己尋了各種藉口，去看望她。
見她一點點長大，一日日更加漂亮、更加光彩奪目……
太多的人在留意着她、喜歡着她、寵愛着她。
他總是害怕，如果不趕緊把她護到自己身邊，說不定哪一天開始，她就成爲別人的新娘了。
待她真的到了他的身邊，他才發現，自己心中的那種不安愈發強烈起來——
他在欺瞞她。很多事情上，都是如此。
忐忑不安中，他想着，或許，可以告訴她一點點的真相？
最起碼，告訴她，是誰在爲她做藥，保她平安。
謝家是有罪的。但是，謝家又是無辜的。
魏承昭知道謝無殤本質裡不是一個壞人。而且，依着謝無殤的本事，在被他救了後，也並非完全沒有能力逃跑。
可謝無殤依然選擇了待在密室之中，爲那個沒見過面的女孩兒，日日做藥。只因她中的毒，只有謝家人能夠想法緩解。
卻無法在短期內根除。必須吃夠十五年，方纔能夠將毒素清盡。
思及此，魏承昭忽地十分煩躁。
他好不容易能和她相守了，她也一天天更爲依戀他了。爲何會突然不辭而別？到底問題出在了哪裡！
不找出癥結所在，就算是知曉了她的住處，又有何用！
霍豫寧將魏承昭的神色盡收眼底。
掂了掂手裡沉甸甸的藥袋，他終究是無法硬下心腸，似是自言自語地道：“聽說，未滿曾經去藏書閣取過一張紙條。”說罷，便快步離去。
魏承昭眉心微擰。
藏書閣？
紙條！
第四十三章
德妃近日來心情不錯。對鏡梳妝，看看妝容，不太滿意，又在腮上多加了點點胭脂。
宮人正笑着贊她，突然，小太監從外頭跌跌撞撞跑了來，驚叫道：“娘娘！娘娘！陛下來了！”
初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還不敢置信。待到看見王連運的身影了，方纔相信這是真的。趕緊拎着裙襬，步履輕快地往外行去。
誰知她滿心喜悅迎來的，卻是魏承昭的滔天怒氣。
“說！你在藏書閣給她的信裡，到底寫了什麼！”
宮人剛一退出屋子，魏承昭當即朝着德妃怒喝。
德妃有些發懵，膝蓋一軟跪了下去，“沒、沒說什麼啊……”
“沒說什麼？莫將我當三歲小兒來隨意誆騙。知曉當年之事、能讓她傷心離去的，獨你一人！你，究竟爲何如此待她！”魏承昭怒道：“我對你還不夠好麼？她心思單純懵懂，從不加害旁人。你若有怨氣，儘管告訴我。怎麼就忍心這樣傷她！”
“陛下不過是事事爲我安排妥當罷了！哪裡算得上‘好’？比起對她所花費的心思，陛下用在我身上的，根本不及其十之一二！”
將心底的話喊出，德妃哽咽哭泣，捂着臉，跌坐到椅子上。
“陛下待我是好。就如您對清婕妤很好一般。可那些都是親人般的好。與我想要的，不一樣！太后只當您不喜賢妃的性子，所以拼命幫助賢妃打壓我們。可是她又哪裡知道，不只是賢妃一個，這後宮裡的所有女子，你都沒有碰過！你從未近過女身，獨獨捱到了錢未滿來，才第一次寵幸後宮女子，而且，還是獨寵她一人！這讓我如何不恨！”
德妃痛哭失聲，“你若對我無意，何必對我那麼好呢？”
“是我做錯了。”魏承昭閉了閉眼，“太后鎮日裡想要填充後宮，卻是誤將成了大學士家義女的你也招了進來。我本以爲待你們儘量好一些，便可以了。沒想到，終究是我錯了。我會盡快問清各人的意見。想要在宮裡生活的，我能保衣食無憂，安度一生；想要出宮的，我會避開太后，想了法子辦成。”
德妃似有所悟，撲上前想要拉住他，被他側身一閃，避了開來。
“陛下，求您！我也是爲了您好啊！她可是你的親……”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就妄加揣測、肆意造謠。”
魏承昭稍稍緩了緩，喟嘆着壓低聲音道：“你知她是先皇后之女，那你可知，當初是誰使了移花接木之計，將她換下來的麼？”
德妃一下子臉色慘白。
他輕輕一笑，“沒錯。是我。”
“我能救下你們，又怎麼會不先救下她？既然我知她是先帝和先皇后之女，那我爲何不懼讓她入宮與我相伴呢？”
德妃將這話前後細思一番，面露驚恐與愕然，“難道，你居然……”
魏承昭便笑了。
“我不能繼續留你在這裡。其他的事情，我都能忍。唯獨這個不行。我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她。我會讓大學士儘快接你出去。謝無殤還需在宮裡多待幾年。到時候我自會讓你們團聚。在那之前，你不準踏入宮門一步！”
魏承昭淡淡說完，拂袖而去。
德妃掛着滿臉的淚痕，雙眼瞬間化爲無神，跌坐到地上。
……
這日，未滿正和賣豆腐的王嬸討論到底豆腐皮和豆腐乾哪個更好吃時，隔壁男童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小滿小滿，你是不是已經成親了呢？”
未滿心思不在這上面，順口答道：“是啊。”
“那你的夫君，是不是一個皮膚白白的，長得很好的，姓程的呀？”
“他不姓程，姓……”
說到這兒，“承昭”兩個字突然就在腦海中冒了出來。
未滿拿不定主意“程”是不是說“承”，略有些遲疑地問男童：“你從哪裡聽說的這些？”
“是村口那個很好看的大哥哥說的！”男童四顧看看，欣喜地指了指正朝這邊行來的幾個人，“你看，他就在那兒！朝這邊走過來了！”
一行三人，當先之人穿着玄色衣衫，氣度高華，正凝視着這邊，徑直走來。
未滿瞧見那人身影，忙用手背蹭了蹭眼睛。確認不是做夢後，她不敢置信地張了張口，然後……
當機立斷轉身就跑。
魏承昭忙疾走幾步高聲喊她。誰料，卻見她跑得更快了。
魏承昭很是無奈，只得揚聲道：“我在……家裡準備了山河宴。今晚就能擺上。你要不要回去用晚膳？”
一聽到“山河宴”三個字，未滿更是頭也不回四肢使力。
笑話。當初她就被那東西給誆進去宮的。
當她傻？
同一個騙術使兩次就不頂用了！
未滿氣喘吁吁跑進院子裡，麻溜地關上門上了栓，這才倚靠在門上，拍了拍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氣。
還沒來得及多緩上一會兒，就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十分恰好地、自然地，就停在了她的大門外。
未滿陡然一驚，趕忙屏氣。正想着怎麼逃比較容易點，就聽外頭響起了男童清脆的聲音：“程哥哥是要尋小滿姐姐嗎？”
“是。”魏承昭的聲音清朗如初，“小朋友你有甚麼法子麼？”
“有呀！姐姐住的這屋子，是隔壁張大娘家的。問她要來鑰匙，不就好了麼？”
然後就是魏承昭的輕笑聲，“小朋友真是聰明。這都想到了。”
未滿聽得暗暗咬牙，真是悔不當初。
這小子，反水得也太快了些！
早知道前幾天就聽他的祈求，親手給他做幾個冰糖葫蘆了……
“開開門罷。”魏承昭在外好生說道：“你總不希望我真的向人要來鑰匙，然後逼你出來吧？”
未滿知道他說到做到，若是逼急了，真的會去張大娘家去要鑰匙。只能低垂着頭，不甘不願地把門給打開了。
看見她的一剎那，魏承昭身邊的王連運激動得差點哭出來了。噗通一聲就給未滿跪了下來，哽咽着喊道：“小主！總算是找到您了！”
您不知道，您不在的這段時間，奴才鎮日裡戰戰兢兢，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啊！
王連運素來端着大總管的架子，何時這般低聲下氣過？
未滿登時被嚇了一跳，連退兩步，剛要問一句“你這是怎麼了”，魏承昭已經緩步跨入了院中。
他環顧四周，看着院中井井有條的一切，再瞧瞧院子裡做吃食的各種用具，頷首道：“不錯。那三袋金豆子，原來是這麼用的。”
未滿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角。
這怎麼也被他給猜中了？
魏承昭道：“你爲何不將十八袋全拿着？臨走前還非要用掉十五袋。豈不可惜？”
未滿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問，訥訥說道：“我想着那是臨走前和你一起吃的最後一餐，奢侈點也沒關係。不過十五袋金豆子而已。你心疼了？”
魏承昭將她的話細想了遍，忽地笑了。
“原來，與我共度的最後一餐，在你心裡，竟是那麼重要。”
未滿驚奇地睜大了眼。
有嗎？
她當時想那麼做便那麼做了。還真沒考慮那麼多……
看着她苦思冥想的模樣，魏承昭忍不住柔和了眉眼。
將身邊的王連運和小文子遣出去後，聽得關門聲，魏承昭輕聲說道：“你到底爲何離開？”
未滿一下子臉色蒼白沒了血色。
她身子微微顫抖着，說道：“我不願再搭理你了。不願再看到你了。自然、自然就走了。”
口中說着違心的話，鼻子發酸嗓子發堵。一眨眼，淚珠卻是落了下來。
她正欲擡手擦去，下一瞬，卻是跌入了個溫暖的懷抱。
“你若心裡難過，爲何不來問我？”魏承昭的聲音裡滿是痛楚，“爲何獨自一人承受着，卻不肯讓我與你承擔？”
他的身體帶着讓她眷戀的溫度。
但，一想到兩人的血緣之親，她就狠下心來，猛地將他推開，搖着頭拼命後退。
魏承昭看着她痛苦難當的模樣，出聲喚了她一聲，然後輕輕說道：“你不必怕。我們不是兄妹。”
“怎麼不是？我是先帝的女兒，你是先帝的兒子，我們……”
未滿哭泣着說完，忽然察覺不對。
魏承昭若是不知道這一點，若是不知道她出走的理由，怎會一見面就提起這事？
魏承昭嘆道：“我並非先帝親子。而是……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