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也說過不信邪!”
“你會後悔!”
“在下從不後悔!”
“浪子,仔細想想,如果你投效本會,我們主人會給你一個高級職位,揚名四海,成就一番武林空前事業,這是武士的殊榮。”
“在下不作任何考慮,有本領要在下的命就請拿去,絕不皺眉,拿不去,在下便上路。”
“我們主人是欣賞你一身武功,所以動了愛才之念,你別自誤。”
“哼!”小龍報以一聲冷哼。
又沉寂了片刻。
“浪子,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你現在等着瞧。”
小龍突然感覺眼角似乎接觸到一些亮晶晶的星點,仔細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面前相隔不到一丈的轎子,轎門左右上三方鑲了一圈箭簇,三寸長,只消半眼便可看出其鋒利無比,犬牙交錯排列,每一個箭頭都各指不同方位,涵蓋的空間極廣,控制了上下左右各種角度,如果射出的話,的確無法躲閃。
他啞然了。
做夢也想不到這頂轎子會有這種安排。
轎子後冒出了一個人的上半身,是個三十幾歲的中年人,文士打扮,貌相堂堂,目光銳利如霜刃,被這種目光罩住,會使人有芒刺穿心的感覺。
毫無疑問,這文士是早已伏在轎後的,也就是剛剛準備離開時在身後發話的人。
小龍靜立不動,臉皮子微微抽動。
“浪子!”文士發了話,聲音沉得像嘴對甕口說話:“這些機弩可以貫穿一頭牛,而且控制了所有角度,你剛纔轉身之際,算死過了一次。”
這是實話,小龍無法否認。
“現在,你同樣在被控制之中。”文士又加了一句。
“爲何不發?”小龍是硬着頭皮說的。
“敞主人十分愛才,毀十個高段的劍手很容易,造就一個傑出的劍手很難,明白了麼?”
“……”小龍無言以對。
“你願意加入本會麼?”
“在下說過不願在被脅迫之下談問題。”
“可以,本人用你同意的方式來談。”
文土繞到轎子前面,與小龍正面相對。
“先請教尊駕的稱呼?”
“甄一仁,外號潛龍手!”
“……”小龍打量對方。
“沒聽說過這名號?不要緊,江湖浩瀚,不一定每個人都知名。”
“貴會是什麼會?”
“天一會!”潛龍手一口便說了出來。
天一會,這門戶小龍從沒聽說過,但顧名思義,令主是個野心家,隱喻有武林天下歸一統的意思。
“尊駕準備如何賜教?”
“凡是玩劍的都不離本行,咱們來個賭約。”
“賭約?怎麼賭法?”
“非常簡單,比劍,你老弟贏了就走路,一切不談,如果你老弟承讓的話,就加入本會,公平麼?”
“公平!”
“你老弟同意了?”
“同意!”小龍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這原是他的本意,事實上他不答應也不行,轎門上的利簇正對着他,他沒把握全身而退,倒是在劍上他還有自信。
“很好,我們現在開始!”潛龍手緩緩亮出劍來。
小龍也拔劍離鞘。
表面上是一場賭約,但後果卻相當嚴重,小龍真不敢想像萬一輸了將何以自處,明擺着“天一會”是個邪惡的門戶,真的投身入魔麼?
現在,他把希望寄託在劍上,就是不能輸。
潛龍手亮開了一個架勢,並不怎麼起眼的架勢,目芒一閃,沉聲道:“你老弟隨時可以出手,盡你的能耐,用全力!”口氣相當大。
小龍心裡大大不是味道,他一向是讓對手先出劍的,而現在,似乎主客易勢。
他緩緩揚起劍,劍在日光下泛起刺目的寒芒。
凝神、聚氣,心劍合一,對峙。
他以無比的信念,準備以絕招殺手一劍奏功。
對峙了片刻之後,小龍忽然發覺情況不對,對手那不起眼的架勢,竟然充滿了玄奧,自己的劍根本攻不出去,無論從任何角度切入,都會遭到致命的反擊,似乎對方的這一式,是專門爲了對付自己這一式殺手而練的,不單是劍攻不出去,而要是對方發招攻擊的話,自己無法防堵,像是故意留下了空隙。
當然,如果不是小龍這等劍手,很可能發覺不出來。
這就是一般劍手常常一招殞命的原因,因爲他事先毫無警覺。
僵勢無法突破。
小龍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這種情況他從沒遭遇過,他怎麼也想不到會碰上這等出乎想象的高手。
紅杏仍站在塔門口,沒人注意到她的表情。
隨着時間的延伸,小龍所受的壓力愈來愈強烈,強烈地幾乎要崩潰。
汗珠已佈滿他的整個頭臉,身上的內衣已溼透,眼珠子也在充血。
這情況,恰似孕婦發生了難產,痛苦與焦急無法用言語形容。
再僵持下去,他真的會崩潰,崩潰的結果,將使他成爲廢人,甚至可能死亡。
時間似乎已停滯在某一點上,不再運行。
預見的結果,是全部經脈遭受嚴重損傷。
突地,潛龍手的架勢一變。
就在這一變的瞬間,像迅雷驟發,小龍的劍挾天河倒決之勢攻了出去,石破天驚的一擊。
潛龍手不攻不拒,他在閃電變勢之際退到了被攻擊的距離之外,小龍的一擊落了空。
小龍一擊落空,他心裡十分明白,沒再作勢,很顯然,對方故意引發他的攻勢,以消解他到達極致的蓄勢,若非如此,繼續僵持下去的話,小龍只有自我崩潰一途。
潛龍手垂落劍。
小龍感覺比死還要難受,因爲他不但落敗,而且敗得很慘。
許久,他的氣血才調勻過來。
“浪子,怎麼說?”潛龍手開了口。
“在下……承認失敗了!”小龍心裡似有刀在扎,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向人認輸。
“你錯了!”
“在下……錯了?”小龍不解。
“對,很嚴重的錯誤。”
“錯在何處?”
“第一,你因爲太過於自信而輕敵,你沒想到敢跟你打賭的對手絕不是泛泛之輩。第二,你沒搶先機而待敵之勢成,等於自封了武功。如果你亮勢便跟着出手,本人會因應付你的攻擊而出劍,任何武功或多或少都會有空隙,不可能天衣無縫,在攻防之中,你便可以乘敵之虛,蹈敵之隙而破之,至少你不會敗。”
完全是金石之言,小龍不得不承認,但事實已經形成,後悔於事無補。
他必須要面對現實。
“在下承認失敗,怎麼說?”
“你稍等,本人得請示。”
潛龍手轉向塔門方向,做了個手勢,站在門邊的紅杏立即走向門洞。
現在可以斷言,他們的主人隱身在塔裡發號施令,潛龍手、江湖雙絕、胭脂狼等部是人下之人,能駕御這批牛鬼蛇神,不用說定是極可怕的人物。
紅杏回到原位置,打來手勢。
潛龍手接受指示之後轉身。
“浪子,照約定,你輸了你得投效本會。”
“永遠賣身麼?”小龍悔恨交加,他不願作魔爪,早知落敗,遠不如戰死以保清白。
“這不叫賣身,是加盟!”潛龍手笑了笑,又道:“我們主人對你相當激賞:你的前途末可限量。”
小龍苦苦一笑。
他除了苦笑,還能表示什麼?他豈屑於魔頭的激賞,更不願談什麼前途,現在,他心念疾轉,如何爲自己留一條退路?
“加盟之後,能自由進退麼?”
“哈哈哈哈,浪子,你是老江湖了,怎會問出這種話來,江湖門戶當然有森嚴的門規約束,自由進退,那不成了烏合之衆?”
小龍感到一陣冷,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冷氣。
“你想反悔?”潛龍手面色沉下。
“笑話,我浪子錚錚鐵漢,豈屑於出爾反爾。”
“那你是踐約了?”
“在下有個要求!”小龍突然拿定了一個主意。
“什麼要求?”
“在下有樁私人大事沒辦妥,等辦妥之後,立即向貴會投到。”
“照你的說法,十年八年辦不妥呢?”
“不會有這樣的事,如果順利的話,也許一個月三個月,沒有十年八年的道理。”
“你先入會,本人負責請求主人特許你辦私事。”
“不,在下辦事,必須自由之身。”
“如果本人說不呢?”
“那……”小龍努力一咬牙:“在下不惜毀約,大不了橫屍當場。”
“你該想到你絕無僥倖可言?”
“在下一向講求實際。”小龍分毫不讓。
“你不改變主意了?”
“絕不更改。”
潛龍手以異樣的目光盯視了小龍許久,才微微點頭道,“你候着,一切看你的造化。”說完,轉身奔向塔門,在門洞前階沿下站定,行禮。
小龍已經橫定了心,反而不在乎了,事成與否,他不願再考慮。
不久,潛龍手又回到原地。
“浪子,主人對你十分寬容,準你所請。”
“噢!”小龍稍感意外,想不到對方爽快答應。
“不過,主人也有個指示。”
“什麼指示?”
“有樣東西你必須先行服下。”
“什麼東西?”小龍心中一動。
“歸心丸!”這三個字潛龍手是一個字一個字沉重吐出的。
“何謂歸心丸?”小龍直覺地感到絕非好事。
“簡單地說,你服下這種丸子之後,必須定期服用另一種藥丸,這是防止你生異心。”
“不定期服下另一種藥丸就會死?”
“對,完全正確,不但會死,而且死得很慘,獨門配製的單方,誰也不能從另外的地方找到解藥。”
小龍的心火騰騰直冒,這簡直是惡毒卑鄙之尤,下五門的作法。
“這種做法……”不有損貴會的聲名麼?小龍強忍住一口惡氣。
“成功便有聲名,失敗一切免談,所以要想在武林中成就大事,就必須用非常的方法。”潛龍手大言不慚地談他的歪理。
“是不擇手段麼?”
“未嘗不可!”
“這樣能成大事?”
“哈哈,浪子,大事便是如此成就的,你放眼江湖,那一個新興的門派,不是以非常手段達到目的?”潛龍手頗爲自得的樣子。
小龍真想一劍劈過去,但他明白不能這麼做,因爲他的確是打賭輸了,不能輸不起。
潛龍手揚起手,拇食二指夾着一個蠶豆大的丸子。
“浪子,你不會拒絕吞下這丸子吧?”
“就是把刀子在下也會吞下去。”
“英雄,好漢,有種!”丸子投出。
小龍把丸子接在手中,心裡想:“自己本身早巳具備了僻毒之能,不知道是不是能抗拒這歸心丸?”想着,出聲道;“這丸子吞下去之後,在下將會變成怎樣?”
“跟平常人一樣!”
“真的如此?”
“對!”
小龍把丸子納入口中,吞下。
“浪子,你現在起算是本會一份子了!”潛龍手收劍,上前拍拍小龍的肩膀。
“……”小龍默默無言。
“浪子,你可以走了,每隔三十天,會有人送解藥給你,現在你可以走了!”
小龍擡頭,遙望了紅杏一眼,他沒忘記紅杏告訴過他的話,被迫而做工具,所謂被迫顯然也是強迫服下了歸心丸,天一會的手段,的確令人髮指。
“浪子,等你個人的事辦完,才爲你正式舉行入會之禮!”
“唔!”
除了客棧,小龍沒地方落腳。
他又回到了客棧。
房門是虛掩着的,小龍推開房門,一腳跨了進去,只跨了這一腳,便定住了,手還抓着門扇的邊緣。
房裡已有不速之客在候着,是胭脂狼霍香。
她來此何爲?
小龍冷靜了一下,走了進去,順手掩上房門,他想,胭脂狼應該已知道古塔前的一幕,照他們的說法,雙方已經是自己人。
在黃昏的黯淡光線下,胭脂狼的神色顯得很凝重,看樣子就知道她心裡有事。
她坐在牀頭沒動。
小龍走過去手扶桌角。
“芳駕有何指教?”
“無事不登三寶殿,特來跟你商量件事。”
“噢!商量什麼事?”
胭脂狼灼灼的目芒照在小龍的臉上,好半晌纔開口:“你真的喜歡紅杏?”
這話問得小龍一怔,記得不久前她提過同樣的問題,而小龍承認了,現在她又問同一問題,目的是什麼?說喜歡,紅杏是屬於人見人愛的靈巧女子,小龍對她也僅止於喜歡,他不能愛她,因爲他的心是屬於餘巧巧,而胭脂狼口中的喜歡二字,卻是愛的代名詞。
“怎麼不說話?”胭脂狼催促着。
“在下不久前已說過一次。”
“是喜歡?”
“唔!”
“喜歡到什麼程度?”
“這……很難說,感情是靠慢慢培養的,因爲人不是東西,說喜歡就可以得到。”
“也有點道理,比如說,紅杏將要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你怎麼說?”
小龍突地瞪大了眼,他不明白胭脂狼說這話的真正意向是什麼,記得她曾警告過自己別跟紅杏來往,而現在她的口氣又來了個大轉彎。
“這是勉強不得的,她要是喜歡上別的男人,誰也沒辦法,人之可貴在於心,心去便難留,如果你定要強求,得到的只是一副軀殼。”小龍試探着說,事實上,他心裡是有某種程度的關切的。
“不談大道理,你說,如果她是被現實所迫,而不是心甘情願,怎麼說?”
“芳駕這是比喻麼?”
“也許是事實。”
“那何不明言事實?”
“好,就談事實吧!”胭脂狼頓了頓,眸光突然變直:“她將要把身體獻給一個她深恨的人……”
“慢着!”小龍擡擡手:“芳駕是說獻給?”
“對!”
“對方是她所深恨的人?”
“不錯!”
“這怎麼個解釋呢?”
“四個字:情勢所迫。”
“什麼情勢?”
“這點我不能告訴你,你知道了對她相當不利。”胭脂狼收回了目光,想了想才又接着道:“紅杏很喜歡你,所以只有你才能挽回這件事。”
小龍心中一動,紅杏很喜歡你這幾個字給了他震撼,這點他承認,因爲紅杏曾表示過。
“芳駕到底要在下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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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止她這不智之舉。”
“如何阻止法?”
“破壞它!”
“芳駕不是警告過在下別跟紅杏接近麼?現在卻又如此刻意成全,爲什麼?”
“此一時,彼一時!”
“那就是芳駕已經改變了看法?”
“完全正確!”
“現在談實際的行動吧?”小龍在不知不覺之間接受了胭脂狼所提的意見,他沒拒絕,也沒再深想,這也許就是他對紅杏所謂喜歡的一份情懷。
“很好,你可以痛快地吃喝一頓,小憩一陣,到二更初起時,你到留香院去……”
“留香院?”小龍驚叫出聲,留香院是孟津最大的一家妓院,現在胭脂狼竟然要他上妓院,難道說……
“不錯,你沒去過也會聽說過。”
“難道紅杏她是……”
“不,別誤會,紅杏是良家婦女。”
“那芳駕要在下到留香院去做什麼?”
“攪局!”
“什麼,攪局,攪誰的局?”
“當然是紅杏。”
小龍傻了眼,瞠目不知所語,既是良家婦女,就不會在留香院,還說是攪紅杏的局,她和誰的局?
胭脂狼起身,靠向桌邊,兩人隔一尺面對面。
“浪子!”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紅杏準備在留香院向那男人獻身。”
“那男人是誰?”
“你看了就知道。”
“爲什麼要選那種鬼地方?”
“哈!這你就外行了,一個男人想玩女人,又要隱秘自己的身份,只有這種地方最安全,最可靠,不會有人干擾,更不會引人注意,反正都是尋樂子來的。”
“既然紅杏不是院裡的姑娘,爲什麼……”
“有的是房間,有銀子就可以辦事。”
“在下進入留香院之後,如何能找到他們?”
“你別從大門進,由後面跳牆,後院裡獨一無二的一座花軒,一找就着,可有一點記住,千萬不能讓人知道是我的主意。”
“嗯!在下去試試看!”
留香院的後門。
長長的圍牆,門是關緊的。
前院此刻正是觥籌交錯,淺唱低彈,衣裙紛飛,燕吒鶯鬧的時辰,而後院卻一片冷清。
花樹伸出牆頭,證明了是庭園沒錯。
小龍一看四下無人,輕飄飄如飛絮般飄過牆去。
木石玲瓏,花草互相掩映,夜色沉沉中呈現一片朦朧的美。左首邊是一座花軒,掛藤布蔓,湘簾低垂,燈光隱約中可以看到軒裡有人在喝酒,簾外矮几上坐了個十來歲的小丫環。
小龍隱起身,打量了一下形勢,正面有小丫環看着,當然無法接近,側方和後方都開着窗子,倒是很理想的窺探角悽。
於是,他沿牆角弓身穿越花叢,繞到側方。
他不能太迫近,因爲軒裡燈光很強,會照到臉。顧盼之下,發現靠窗邊有蓬高與人齊的花樹,枝繁葉密,如果從枝縫葉隙內望,便當極了。
輕輕地,悄然到了花樹之後,用手指撥開擋住視線的枝葉,一看,全身的血管暴脹起來。
軒裡擺了一桌極精緻的酒席,席上一共三個人,居中上位坐的是一個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年紀在四十之間,看上去極具威儀。
一男一女左右打橫對坐,男的身着錦衣,背對窗子,看不到面目年齡,女的赫然是紅杏,粉頸低垂,一臉悽苦之色。
這貴婦人是何身份?
那男的是何許人?
紅杏怎會到這種骯髒地方來陪酒?
胭脂狼說紅杏準備獻身的對象就是這男人麼?
紅杏爲什麼要這樣做?
胭脂狼巴巴地找到客店,傳這消息,請自己來阻止這樁行爲,目的是什麼?
小龍左思右想,忽然躊躇起來,該不該伸手管這檔事?紅杏曾對自己表示過愛,但言詞閃爍,而彼此間說有一層微妙的關係可以,說相愛還談不上,她有她的自由,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紅杏與那男的雙雙舉杯,向婦人敬酒。
貴婦人笑逐顏開地喝下了酒。
“紅杏,我選中你是你的造化!”貴婦人開了口。
“是,夫人!”紅杏低了低頭。
“我知道這地方辦這種事不太合適,不過……將來回去要隆重補禮,不會讓你受委曲的。”
“是的,夫人!”
“他是我孃家的命根子,希望你不要嫌他。”
“紅杏不敢!”
小龍的胸膛有火在燃燒,他明白了,貴婦和男的是姑侄關係,娶紅杏做媳婦,地點選在妓院裡,這的確是千古奇談,以紅杏的靈慧,她怎麼會答應這種事?
貴婦人舉杯。
“祝福你倆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紅杏和那男的雙雙起立,舉杯,接受了敬酒。
“謝夫人成全!”紅杏深深欠身。
“謝姑媽的美意!”男的即席做了個揖。
“哈哈哈哈!”貴婦人得意地長笑一聲,然後擡手道:“進洞房吧,別耽誤了吉時。”
男的輕輕挪開椅子,轉到紅杏這邊。
到現在,小龍纔有機會看到這男人的真面目,皮膚白皙,五官端正,英俊談不上,還過得去,年紀約莫在二十五六之間。
紅杏能嫁到這麼個男人也不錯,一個女人在江湖幫派裡混並非常法,小龍心裡這麼想。
男的挽住紅杏的手。
那原先候在簾外的小丫環打起了簾子。
男的牽着紅杏出了花軒,轉向右側方的廊頭房門。
的確很像一對新人,可惜是在妓院裡。
“攪局!”小龍又想到這字眼,如何攪法?胭脂狼的用心何在?到現在爲止,他還沒打定主意。
新人進了房,上栓的聲音。
新房不燃燈,這也是千古未聞的怪事。
軒裡,那貴婦人仍端坐原位不動。
小丫環靠近貴婦身側。
“夫人,您不歇會兒?”小丫環帶笑問,人小,但笑容裡卻透着狡黠。
“不,我要坐等天明,你來陪我喝兩杯!”
“小婢……不敢!”
“廢話,給我坐下!”
“是!”小丫環在側下方挨着椅子坐下。
小龍大不是味道,紅杏已隨那男的進了房,難道自己是專程來看人家圓房喝酒的?他突然興起了退走的念頭,紅杏並非被迫,而自己是屬於餘巧巧的,去管這閒事不但無聊而且毫無道理。
他正要退身……
一聲低沉的悶哼,突然從房裡傳出,很低,沒驚動軒裡的貴婦人,但小龍是確確實實地聽到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
小龍憑着一股衝動來到留香院,之後,他冷靜下來,準備對這檔事撒手不管,現在,這一聲悶哼又激發了他潛意識中對紅杏的那份情懷,去意立刻動搖。
軒裡,貴婦人又開始喝酒,她說要坐等天明,不用說是要守護她侄子與紅杏的洞房之夜,她爲何要這樣做,預測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故麼?事情已經發生了,是小龍的推斷。
他一咬牙下了決心,遠遠從軒後繞過,到了那臨時洞房的後面。
房裡沒燈火,但後面開着窗,自然的天光透過窗子,使房裡的陳設呈露模糊的輪廓。
小龍湊近窗。
“小寶貝,聽着,我看中的東西,絕對不容任何人沾染。”是近於老年人的聲音,很低,但十分沉重。
“這是……夫人作的主。”紅杏的聲音。
聲音發自牀上。
小龍發覺一個高大的黑影坐在牀沿,不用說,紅杏是在牀上,而那男的一定已躺在地上。
“不管誰作的主,你是我的人。”
“如果夫人追究……”
“我會應付。”
“我怕……”
“寶貝,別錯過這大好良辰,來,我們……”
“哎!”
小龍不能再聽下去,他當然知道下一步會是什麼,情急智生,他從地上撿起一個鵝卵石,朝那花軒擲去。
“砰!”很大的聲音。
“什麼人?”喝聲中,貴婦人射出花軒,左右一望,奔向這邊房門。
一個黑影,巨鷹般穿後窗而出。
小龍已閃在一旁。
那黑影手裡還抱着一個人,腳沾地再起,越牆而逝。
小龍窒了窒纔回過意來,緊跟着追去。
院牆之外是街巷,有燈火也有行人。
小龍站在巷子裡傻了眼,他失去了追的目標。
照理,僅先後一步之差,那挾抱着紅杏而遁的應該不致脫出視線,但卻沒了影兒。
從剛纔聽到房裡傳出的幾句對話判斷,紅杏與那闖入者並非陌生,而且與貴婦人之間似有某種相連的關係,其目的是要佔有紅杏,而當場紅杏並沒反抗的意思。
紅杏是這麼個人盡可夫的女人麼?
小龍一肚子的窩囊,哭笑不得。
折騰了大半夜,如果就此罷手,的確心有未甘,而潛意識中對紅杏那份微妙的情感仍有很大的力量,於是,他順着巷子快步走去。
失去了對象,只好瞎摸瞎撞,下意識中是希望湊巧撞上,這是人之常情。
轉過一條巷,又一條巷。
距大街愈來愈遠,也更僻靜。
“汪汪!”兩聲犬吠遙遙傳來。
小龍心中一動,掠上一間民房的屋頂,極目遙望,只見一溜黑煙似的影子從視線中消失。
他連想都不想地順方向追了下去,追了一程,眼前出現一大片黑影,細一辨認,已然到了迭生事故的磨坊。
很隱秘的地方,小龍心想,要是換了自己,也會選擇這地方。
磨坊,對小龍來說是輕車熟路的所在。
他在距離磨坊一段短距離的暗影中停了下來,他想:“如果不久前所見驚鴻一瞥的人影就是自己要追逐的對象,那對方已選擇了磨坊絕無疑問,而對方若警覺被迫的話,會暗中觀察一段時間以保安全,自己如果一口氣追過去,定會被發現……”
心念之中,他朝與磨坊成直角的方位奔去,儘量利用地形地物掩蔽行動。
到了相當距離,林木逐漸稠密,他一個大轉折,由側方撲向磨坊。
沿着邊牆悄悄遊動,到窗邊停下來用耳朵細聽。
第三個窗子,也是最後一個後窗,他一側耳靜氣,便聽到了聲音,這使他精神大振。
“寶貝……這地方不怕有人打擾了。”
“唔!”
“那婆娘安排得真絕,可是老夫技高一籌,哈哈哈哈……”笑聲放大,即使不靠窗也可以聽得很清楚,顯然相當得意。
“如果……夫人追了來……”
“絕無可能。”
“要是夫人動了真火,她不會放過我……”
“小寶貝,老夫會替你作主,生米成熟飯,她便沒耍頭了,這不是第一次。”
“可是……”
“寶貝,別盡談這些了,這地方沒錦帳牙牀,但草墊酥軟,別有一番風味,來,寬衣解帶吧!”
小龍血脈涌脹,他已聽出裡面的正是紅杏和那挾持她離開留香院的老色狼,而紅杏是甘願獻身的。
窗裡傳出沙沙的聲音。
小龍一挫牙,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裡面的聲音立即靜止。
小龍心念一轉,繞到後門口的空地,大喝一聲,“給我滾出來!”
沒有反應。
小龍的身軀在發抖,他相當激動。
一個冰冷的聲音起自身後:“你是浪子小龍?”
小龍陡吃一驚,他只顧後門,人已到了他身後。
“不錯!”旋身轉面,一看,心頭又是猛震。
晦暗的光線中,一個怪人站在當面,錦袍,五彩面具,乍看像廟裡人扮的神像。
小龍努力一定神,立即想到一個人。
“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彩雲令主’?”
“嗯!你還真有見識!”他承認了。
小龍心中又起了一陣激盪,彩雲令主,神秘而又恐怖的人物,武林中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也沒人惹得起,是個傳奇性的巨擘大憨。
“浪子,你何故追蹤老夫?”彩雲令主發問。
“揭穿你閣下的獸行!”
“獸行?”
“不錯,你老而無恥,專門蹂躪黃花閨女。”
“你聽誰說的?”
“本人親目所見,親耳所聞。”
“哈哈哈哈……”狂笑撕裂了空間,單隻這笑聲就足以懾人心神。
等對方自動停止了笑聲,小龍才又開口。
“閣下要否認麼?”
“否認?那豈非是天大的笑話,老夫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沒人敢過問……”仰頭望天,一副不可一世之態。
“本人現在就要過問。”小龍已鐵定了心。
“你憑什麼過問?”
“手中劍!”說着,握劍的手緊了緊。
“初生之犢不怕虎,浪子,老夫很欣賞你的膽識,面對着老夫,竟然還能說得出狠話。”
小龍突然想到了“潛龍手”甄一仁,潛龍手是對方的手下,而自己就曾輸在潛龍手的氣勢之下,不但應承投效天一會,同時還服下了“歸心丸”,照已知的情況推測,對方很可能是自己未來的主人,等自己私事辦完,就得正式入會……
“閣下是天一會的主人?”小龍脫口問出。
“不是!”彩雲令主回答得很乾脆。
小龍爲之一愕,對方否認是天一會的主人,但不久前磨坊奪寶之役,那名被殺的武土臨死吐露主人是彩雲令主,難道那是借名頭唬人,或者根本上是兩回事?
“真的不是?”
“假不了的。”
“那太好了,咱們劍底下見分曉。”
“你……居然敢向老夫挑戰?”
“事實已經形成,改變不了。”
場面沉寂了片刻。
“浪子!”彩雲令主沉聲開口:“你如此不顧生死,是不是爲了那小娘們?”小娘們指的當然是紅杏。
“不錯!”小龍無法否認。
“她喜歡你?”
“那是她自己的事。”
“你喜歡她?”
“談不上!”矛盾的答應,事實上小龍對紅杏是下意識的喜愛,因爲她太可人,但因了餘巧巧,他不能和她結合,而現在紅杏的表現,卻又使他大起反感,甚至有些恨她。
人心多變,所以表現在行爲上便成了矛盾。
“那你到底是爲了什麼?”
“爲了……”小龍想了想才接下去:“爲了武土的行事原則。”
“嘿嘿,很冠冕堂皇,你可曾想到這妄逞意氣的原則會使你喪命?”
“本人從沒想過會在別人劍下喪生。”回答的很狂,傲氣十足。
“很好,老夫就讓你想一次!”嗆地一聲,亮出了劍。夜色很濃,但在黑暗中時間久了,眼睛便會習慣。
小龍爲對方亮劍的姿勢感到一凜,那是毫無瑕疵的超級名家架勢。
潛龍手對他的評語言猶在耳,佔先機,不能待敵之勢成,猶如兵法上說的半渡而擊之。
“嗆!”小龍也亮了劍,沒有作勢,只憑着那股旺盛的鬥志,上步欺身出劍。
對非常之敵,必須用非常之方。
金鐵交鳴聲中,雙方各退了一步。
這一擊,使小龍信心更增,毫不遲滯,第二劍又告出手,用的是他自悟的殺手絕招。
觸目驚心的場面疊了出來。
小龍往復使用同一招式,他不能變招,換了任何其他招式,都無法與對方抗衡。
紅杏幽然出現門邊,眸子在放光。
小龍並不知道紅杏的出現,他必須全心全力對敵,人劍已化爲一體,雖是同一招式,但凌厲不減,這一招還沒碰到過真正的對手,他屈於潛龍手是氣勢未能佔先機,如果硬碰硬相對,勝負之數便難預料了。
全力的搏鬥,心、意、神、氣已運用到極限。
這種打法,是不會持續太久的。
兩聲悶哼同時響起。
激烈的畫面驟然中止。
小龍的劍尖刺進彩雲令主的心窩,彩雲令主的劍尖停在小龍的左上臂,劍尖都已入肉,所不同的是一在要害,一在無礙的部位。
小龍是贏家,他只消一送劍,彩雲令主不死也重傷。
雙方就如此僵住,不前刺也不收劍。
夜暗中仍可見到濡溼擴大的血影。
“浪子,你何不更進一步?”
“本人不想要你的命!”
“你只有這一次機會。”
“本人放棄這一次。”
“你會後悔!”
“絕不!”
小龍收劍,後退,對方的劍尖自然離開左上臂。
彩雲令主向後踉蹌了一步。轉身,疾奔而去。
小龍長長舒了一口氣,垂下劍。
紅杏上前。
小龍這才發覺紅杏已經在場,目光掃過去,心裡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受。
兩人默然對視。
許久,紅杏進出一句話道:“浪子,我恨你!”
這句話,大大出乎小龍意料之外,以爲是聽錯了,同時也大大傷了小龍的心。 щщщ¸ttκǎ n¸℃O
“你……恨我?”
“對,恨你,誰要你管我的閒事?”
“破壞了你的好事?”小龍憤極反笑。
“一點不錯。”
“拍!”一記清脆的耳光,打得紅杏連退了三四步。
“你……打我?”紅杏手捂住臉。
“打你?”小龍咬牙切齒:“我還想殺你,宰了你這不要臉的女人。”
“我哪裡不要臉?”
“留香院洞房不成,竟然又甘願到此地跟彩雲令主同圓春夢,我……瞎了眼,把你當好女人看。”
“……”紅杏渾身發抖,下脣緊咬。
小龍收劍入鞘。
“浪子,你……不是要殺我麼?”聲音也是激顫的。
“不值得!”
“……”紅杏口脣抖動了半天,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眸子裡閃出了淚光。
“你還不走?”小龍語音冷酷無情,現在,他對紅杏除了鄙視再沒別的。
“我……恨你,”紅杏又說了一遍我恨你,嚶嚀一聲,掩面奔離,轉眼沒入黑暗之中。
“哈哈哈哈!”小龍笑了,是憤極,也是自嘲,他當了一次傻瓜,做了一件沒來由的笨事。
但隨之而來的感覺是幻滅和空虛。
子夜。
遲升的月亮露出了慘白的臉。
小龍仍木在當場,不管是恨是愛,紅杏在他心頭的影子是拂不掉的,他不懂,爲什麼天生她這麼一副美麗的軀殼,卻賦給她這麼一個低賤的靈魂。
驀地,一個耳熟的女人聲音道:“浪子,你完全錯了,犯了極大的錯誤。”
小龍轉動目光,出現身前的赫然是胭脂狼霍香,一見這狠心的女人,小龍的無名火燒了起來,要不是她唆使,他就不會做今晚這件窩心事。
“在下犯了什麼錯?”小龍氣呼呼地。
“你不該放走可怕的敵人。”
“什麼可怕的敵人?”
“彩雲令主!”
“他真是在下的敵人麼?”
“以前也許不是,但從現在起他會不擇手段要你的命,我敢用人頭打賭。”
小龍在氣憤中根本不以胭脂狼的這句話爲意。
“我問你,你到底在搗什麼鬼?”小龍不再稱她芳駕而改稱你。
“我……搗鬼?”胭脂狼手指自己鼻子笑笑。
“難道不是?”
“你什麼意思?”
“你曾阻止我跟紅杏來往,後來又變成撮合的姿態,你說說看,企圖是什麼?”
胭脂狼默然了片刻,才悠悠啓口。
“這很簡單,先前你們應該是敵對的雙方,我擔心你別有所圖對她不利,所以阻止,後來發覺你是真的喜歡她,所以改變了態度,這是情理之常,不值得大驚小怪,你說對不對?”
“不對!”小龍從鼻孔裡吹了口氣:“別說得那麼輕鬆自然,我不是三歲兒童。”
“哪裡不對?”
“這一切全在你意料之中,也可以說在你安排之中,你有什麼目的你心裡明白。”
“浪子,你冷靜些,今晚的事,前半段是在我意料之中,而後半段的變化卻出乎我意料之外,這種事能安排麼,又安排得了麼?”
“好,我問你,紅杏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
“怎麼說?”
“她願進留香院,聽人擺佈入洞房而不反抗……”
“她反抗不了。”
“那對彩雲令主她同樣依順,又爲什麼?”
“這……她有目的。”
“什麼目的?”
“這是她個人的隱秘,我無權泄露。”
“嗯!我再問你,在留香院那穿着講究的女人是什麼身份?”
胭脂狼突地後退了一大步,眼珠子連轉道:“有人來了,很可能就是來找你的,小心,我不能跟他們照面。”做出要走的姿勢,又道:“記住,千萬別提到我。”
小龍道:“你還沒回答剛纔的問題。”
胭脂狼身形一動,道:“改天再說吧!”一晃,沒入了林木之中。
小龍心念電似地一轉,也投入了林中,但他沒離開,只隱在暗中,迅快地敷藥,扎牢了臂上劍傷。
待了片刻,不見有人出現,小龍氣得心癢癢,一時大意,上了她的當,她分明是不願意回答剛纔的問題,才耍這花招……
心裡才這麼想,一條人影從磨坊後門走了出來,站到空地上,炯炯的目芒四下掃瞄。
小龍心中一動,他已認出來人是誰。
緊接着,又一條人影從側方牆角轉了出來。
來的,赫然就是“江湖雙絕”,“絕門劍”鍾離上和“絕戶手”蒙田,雙絕似乎是秤不離錘。
“沒影子,大概是走了!”絕門劍先開口。
“八成是回客店!”絕戶手回答。
小龍意識到雙絕說的是自己,這證明了雙絕是“彩雲令主”手下。
“現在該怎麼辦?”絕門劍像是沒了主意。
“只有另等機會,到客店找他不合適。”
“這小子怎會有這等高超的劍術?”
“天才,奇才!”絕戶手語帶感嘆。
“管他什麼才,我們要的是他的腦袋。”絕門劍冷冷地說。
“恐怕不容易!”
“什麼,憑雙絕的功力,還對付不了他?”
“很難說!”絕戶手仍堅持他的看法。
“對,老夫想到了!”絕門劍拍了一下手掌:“那小子曾經吞服過歸心丸,三十天期限一到,不殺他他也活不了,何必……”
“老哥,主人的目的是馬上要他的人頭,如果連這麼個小子也收拾不了,別的就甭提了。”
“唔!這個……老夫有個辦法……”
“什麼辦法?”
絕門劍湊過去,低低在絕戶手耳邊說了幾句。
“如何?”
“是個好辦法,我們馬上開始行動。”
小龍很想現身出去跟雙絕一決生死,但他畢竟還是忍住了,獨對雙絕他還沒把握,何況臂上還有傷。
雙絕聯袂離去。
小龍無法判斷胭脂狼是否還在此地,現在,他感到胭脂狼也是個謎樣的女人,照理,她跟雙絕是一路的人,爲什麼她要逃避呢?如果她一出聲,三對一,自己的確只有死路一條,她爲何不立這功呢?
想不透,只好不去想。
半夜早過,距天亮已經不遠,此地已沒再呆下去的必要,於是他動身回客店。
日上三竿,小龍仍在酣睡未醒,他從留香院到磨坊折騰了一夜,回到客店已經雞聲三唱,所以這一覺睡得很沉,睡得不知道醒。
“浪子!浪子!”女人的呼喚。
小龍睜開惺忪睡眼,一眼看到了牀頭站着的女人,立即睡意全消,想掙起,但才一動,脖子感到一陣割痛,心頭陡地一震,這纔看清女人手執自己的長劍,而劍擱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不敢再動彈了。
非常熟悉的那張飽含狠毒的臉龐。
她,正是不久前在樹林子裡僞裝上吊想刺殺他的那少婦,現在,她又找上了他。
門窗在睡前關得很緊,她是怎麼進來的?難道自己真的睡得這麼死,連門被撬開都不知道?
“你……又找上了在下?”
“對!”
“要報仇?”
“對,我在你牀底下伏了一夜,總算還是等上了,這是天有眼。”
“到現在爲止,在下還不明白你所報何仇?”
“郭家滅門之仇?”
“郭家?”小龍瞪大了兩眼。
“不錯!”女的咬牙切齒,“中州豪客郭永泰一家的血海深仇。”
“這……怎麼會找上了在下?”
“少廢話,聽着,少奶奶我要割下你的人頭去祭墳,本來我可以乘你睡夢時下手,但我不甘心,我要你明白爲什麼死,所以才叫醒你,現在你明白了……”手臂一振,就要拖劍。
“慢着!”小龍急煞:“你找錯了對象……”
“錯不了,在郭家我一劍沒劈了你,在樹林子裡又一次失手,現在……”
“憑什麼認定我是兇手?”
“鐵證如山!”
“什麼鐵證?”
“人,我親眼看到你,物,那布袋子髒物,你還敢狡賴麼?”
小龍猛省過來,他拿那袋子珍寶無法處理,最後想到埋藏到苦主郭家,結果遭人黑殺,袋子也丟了,當時懷疑是餘巧巧……
“這是個天大的誤會……”
“哼!說什麼都是多餘,你得付出代價。”
“你……是什麼身份?”
“這點該告訴你,郭家的大兒媳何青菁,兇案發生之日正好歸寧省親,所以逃過劫數,是天意要留下報仇之人,現在你說說你的同夥都是些什麼人?”
“少夫人,這的確是誤會……”
“住口,你不說也可以,我會慢慢查訪。”
“少夫人,在下只說一句話……”
“說!”
“在下那晚是特意送髒物回貴府的。”
“休想我相信你的鬼話,我要喝你的血……”
那鋒利的劍擱在喉頭上,只要輕輕一拖,喉管就會被切斷,小龍縱有通天的本領也無法倖免。
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被宰麼?
全身已被汗溼透,他的確計無所出。
他在盤算同歸於盡,在喉頭被切的剎那,他有把握用手發出致命一擊……
就在這慘劇將要上演的剎那,突聽一個聲音道:“何青菁,不許動,現在有支毒弩正對你的後心。”
少婦臉色大變。
“你是誰?”
“中間人!”
“跟浪子是一路的?”
“不是,如果是便不叫中間人了。”
小龍鬆了口氣,想不到救星天降,他聽出是二斗子的聲音,就在隔壁房間。
“我只要報血仇,生死早巳置之度外,就算一命換一命我也心甘情願。”
小龍暗道一聲:“完了!”二斗子人在隔壁,有通天本事也無法阻止何青菁下手,一拖劍就定事,太便當了,何況她已不在乎生死。
“何青菁:”二斗子的聲音也微帶急促:“你想知道替郭家料理善後的人是誰麼?”
“誰?”少婦脫口急問。
“老山羊和區區在下二斗子,你曾經調查過棺材店,這不假吧?”
“可是……浪子……”少婦已經動搖。
“浪子對郭家有恩而無怨。”
“我能相信你片面之詞?”
“你非相信不可,否則就遺憾終生。”
“……”少婦默然,臉色不停變幻。
“格吱!”一聲,隔壁板壁開了一道大口,一個人像穿穴之鼠般躥到了少婦身後,正是二斗子。
“把劍收回來!”二斗子以命令式的口吻發話。
“……”少婦在猶豫,劍仍穩架在小龍的脖子上。
“少夫人,把劍收回。”二斗子再說了一次。
少婦一咬牙,收劍轉身,橫退一步,背靠桌沿。
小龍下牀,手撫了撫脖子,苦苦一笑。
少婦保持警備之勢。
二斗子和聲道:“少夫人,區區方纔說的一字不假,的確是一場天大的誤會。”
“就憑你二斗子一句話?”
“少夫人信不過區區,總可以信得過老山羊。”二斗子一本正經:“少夫人如果還心存疑慮,剛剛就不該收劍,坦白一句話,觀在區區和浪子如果意圖不軌,少夫人毫無反抗的餘地。”
少婦打了個冷戰,因爲這的確是句實話。
“老山羊爲何沒提這檔事?”
“浪子丟了布袋子,區區現在才知道,而少夫人得了布袋子可也沒告訴任何人,對不對?”
“浪子爲何有這東西?”
“讓他自己說。”二斗子目注小龍。
“很簡單地說……”小龍接上話:“機會湊巧,黑吃黑,在下來了個黑上吃黑,本意是郭府已無後,準備先藏起來再處置,現在既然少夫人出了頭,物歸原主,再好沒有了!”他故意三言兩語交代,以免再扯出紅杏,井江等人,把問題弄得更復雜。
“浪子,你的辯解算我相信,我問你一句……”
“請問!”
“據我探聽到的消息,你從頭就牽扯在這殺人劫寶的公案中,爲什麼?”少婦緊盯着小龍。
事逼致此,小龍非抖出秘密不可,對二斗子他並沒什麼顧忌的,無形中雙方已站在一邊。
“這是在下的一點秘密。”
“不能說?”少婦追問。
“不,在下可以公開,事緣舍侄得了難治的怪病,必須用萬年龍骨合藥,根據傳言,當年在長安出土的寶物中,便有這東西,所以在下遠離太原,目的在逐一訪問當年三位得主求取……”
“你求萬年龍骨?”二斗子插上嘴。
“不錯!”
“嗯!難怪這一路來你老是插身在這公案之中。”二斗子連連點頭,像是明白了一件事:“有眉目沒有?”
“沒有,在下判斷……”
“怎樣?”
“天一會的企圖是想囊括當年長安出土的全部寶物,先下手的對象是大漢鏢局,再次是郭府,如所料不差,最後的對象當是三星手鮑天成……”
“有道理!”二斗子眉毛挑了起來。
“在下目前正積極探查鮑天成鮑老英雄的下落,閣下……能否提供點線索?”
“三星手久已不現身江湖,下落不明,江湖如此之大,要找一個人何異大海撈針,不過……”
“怎樣?”
“天一會既然決意謀寶,會竭機盡智挖出三星手的下落,這是條可以利用的線索。”
“對,在下正有這意思。”說完,轉向何青菁道:“少夫人,聽說過萬年龍骨之事麼?”
“聽先翁提過,沒見過。”
“當年得主是三位,不知這萬年龍骨是哪一位得到?”關鍵性的問題,小龍相當凝重,一句話,謎底就可揭開,再用不着盲目摸索了。
“這個……”何青菁搖搖頭道:“據說當年分寶時,是胡亂擺成三堆,然後佔籤決定誰家,我所知道的是先翁這一份中沒有萬年龍骨,不知是誰得到。”
小龍大失所望。
如果東西是大漢鏢局局主尤三貴得到,那東西已落在天一會手中,想求到將大費周章。
如果東西是在三星手鮑天成之手,那就得積極追查鮑天成的下落。
不管如何,這是件相當棘手的事。
何青菁把劍遞還小龍。
“浪子,照理說……你使寶物歸主,我應該謝謝你,同時也爲前後的莽撞行爲道歉!”她福了下去。
“少夫人,不敢當。”
“血洗我郭家的是天一會?”何青菁恨意重現。
“目前判斷是如此!”
“天一會的主人是誰?”
“目前還不知道。”
“地點呢?”
“也不知道。”小龍連連搖頭。
“浪子,你是不願說麼?”
“少夫人,如果在下知道,沒理由不說。”口裡說,心裡卻在想;“憑何青菁想向天一會討債,不殊以卵擊石,別的不說,單是已知道的江湖雙絕、潛龍手、彩雲令主,這幾個巨頭,江湖上沒幾個惹得起。”
何青菁咬牙沉思。
小龍又在想:“跟潛龍手打賭失敗,自己曾答應私事一了便加入天一會,同時也服下了對方的歸心丸,歸心丸憑自己的僻毒本能,可以不用擔心,倒是因了紅杏而殺傷彩雲令主,雙方業已成仇,將來的演變會如何?”
何青菁挫了挫牙,道:“對不起,我告辭!”
小龍擡手道:“且慢!”
何青菁道:“有何指教?”
小龍正色道:“據在下所知,天一會不但邪惡,而且勢力極大,少夫人的行動最好能謹慎些。”
何青菁面露感激之色,無言地點點頭,開門離去。
小龍轉向二斗子道:“閣下怎麼會住在隔壁?”
二斗子道:“昨夜投進來的,是老山羊的主意。”
小龍“噢!”了一聲:“爲什麼?”
二斗子像突然有了警覺,伸長脖子朝窗外望了望,急聲道:“等會再談!”折轉身,從原來的板壁孔鑽回去,迅快地把木板還原。
小龍已聽到房門外的腳步聲。
小龍坐到桌邊,靜靜地候着。
“咯咯!”房門扣響:“區區可以進來麼?”來人相當有禮貌。
“請進!”小龍沉聲回答。
房門推開,一個衣着鮮明的人影跨了進來,小龍目光轉處,心頭微微一窒,來的赫然是潛龍手甄一仁,他曾經以磅礴的氣勢贏了小龍,可以說是小龍出道以來僅遇的最高劍手,心理上多少有些不自然。
小龍起身肅容。
“請坐!”
潛龍手亳不謙遜,大模大樣地在對面坐了下來。如果說有本領的人多半高傲,這是句實話,觀在,潛龍手所表現的態度便相當高傲,由於臉上沒什麼表情,在高傲之中還帶着冷漠。
“閣下有何見教?”
“會主想見你,區區奉命相邀。”
“會主想見在下?”小龍心頭一陣忐忑,昨夜才發生了劍傷彩雲令主的事,今天便來傳見,絕非好事。“不錯!”
“傳個信不就得了,何必勞動閣下親自來?”小龍是故意找話講,好有盤算的餘地,他因賭約失敗而不得已答應加入天一會,目前在對方寬限下辦私事,名義上還沒正式成爲天一會弟子,但實際上已是。
“這表示慎重。”
“會主傳見在下的用意是什麼?”
“不知道。”
“在下私事還沒處理……”
“會主傳見之後,你仍有機會辦理私事,並非要你正式入會。”潛龍手搶着回答,他以洞悉小龍心事:“收拾一下,就隨區區上路吧?”
“在下可以緩時覆命麼?”小龍試探着問。
“不可以!”潛龍手斷然否定小龍的試探。
“在下目前還不是貴會弟子?”
“正因爲如此,所以會主才命區區前來相邀。”
小龍緩緩站起身,他不願表示怯懦,火裡湯裡也去闖上一闖,不能辱沒了浪子的名頭,而同時他也想見識一下這能統御潛龍手,彩雲令主這一類人物的角色是何許人物,所以他不再堅持,順手抓起了靠在桌邊的長劍。
“請!”
“請!”
兩人出房,到了客店門外,兩匹快馬已在等侯。
豔陽下,兩騎快馬風馳電掣般飛奔,好馬,快而穩,道旁的樹木房舍飛快地向後移。約莫奔行了十餘里。古木陰翳中,一座道觀呈現眼簾,潛龍手勒馬緩勢,小龍也跟着慢了下來,兩騎並轡。
“這是什麼地方?”小龍問。
“三元宮!”
“會主臨駕此地?”
“臨時落腳。”潛龍手目芒一閃,抑低了聲音:“浪子,牢記一點,殺人必須致死,出劍絕不可猶豫。”
小龍一愕,這是什麼意思?
“要動劍麼?”
“不錯,非流血不可,不殺人就被人殺。”
“這……”
“別多問,記住我剛纔的話。”
馬已到了大門前,不見人影,潛龍手下馬,小龍照樣,但因了潛龍手剛剛說的話,心裡大爲嘀咕。
馬拴在宮門外。
兩人並肩進大門。
門裡是個廣場,青磚鋪地,空蕩蕩的一片冷寂。通過廣場,進中門,是個花木扶疏的庭院,正殿,東西廂。
潛龍手領着小龍登上寬闊的殿廊。
小龍擡眼朝大殿裡一看,呼吸登時窒住,彩雲令主端坐在一張大木椅上,面對殿門,身後立着紅杏,一隻手拐放右椅背上。
紅杏竟然如此死心地投入彩雲令主的懷抱,爲什麼?
潛龍手傳話說會主傳見,但彩雲令主在磨坊曾否認他是會主,這又是什麼蹊蹺?
紅杏望着小龍,臉色微微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