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也只是一瞬,在對手劍被點開的同時,左手半揚的筆業已圈回,快得不能再快。
“哇!”地一聲慘叫,那由後偷襲的被判官筆扎穿了心口。
尤三貴旋正身軀。
被扎的仰天栽倒。
暴喝聲起,三支劍從不同方位攻出,閃亮的劍光,令人觸目驚心。
判官筆掄起,腰身旋扭,腳步沒移,像賣解女玩的花招,事實上尤三貴腰肢的柔軟靈活,絕不輸於少女。
筆劍交擊,夾着一聲慘叫,半聲慘哼,現場又是一死一傷。
霍香的臉色變了,剩下的五名高手的臉色也大變。
一塊老薑,辣得出入意料之外。
暗中的小龍爲之熱血洶涌。
兩死一重傷,還剩下五個可以動手的。
“暗青子!”五人中一個瘦削的中年人低呼了一聲。
尤三貴登時雙目發赤。
在敵人被自己人以最接近的距離圍困,全體施展暗器並不明智,暗器無眼,只要稍有偏失便會誤傷自己人,當然也有其利,距離近,角度多,被攻擊的人很難躲避封格,五人齊發暗器,至少會有一二人中的。
最有利的方式是鬆開圈子,加大距離。
五名高手是聰明人,他們採取了最有利的方式,在瘦削中年人的手勢下,立即彈退,同時掏出暗器;動作快而利落,的確是相當神速。
但他們也是最不聰明的人,因爲他們低估了尤三貴的能耐,給了他機會,當然是一瞬的機會。
尤三貴的行動似乎沒經思考,是出於本能,在敵人剛剛一動的同時,他扭身閃電撲擊側方的一個。
如果他撲擊正面的,兩側和背後的便有機會出手,改變方向側擊,是賭反應的快慢。
一聲慘叫,側面的一個順後彈之勢仰栽下去。
也就在這時,幾件暗器集中射向尤三貴原來的立足點,他們的反應是慢了一絲絲。
暗器交叉激射中,尤三貴取代了側方那一個位置,但他的身形沒停滯,同樣以閃電手法攻擊近身而順勢的一個。
慘號再起,尤三貴又得手。
現在剩下三個,其中一個被自己人的暗器掛上彩。
尤三貴憑經驗判斷情況,還有真正的可怕敵人沒出手,他必須先收拾眼前的,殺一個減少一分攻擊的力量,所以他毫不猶豫。
判官雙筆有如靈蛇,又像兩條怪蟲,旋飛蠕動。
又去了一個。
現在變成了雙劍與雙筆對抗。
壓力消除,判官筆更加銳不可當。
“哇!”兩聲慘嗥疊成了一聲。
場面驟然靜止。
天已完全放亮,視野也完全清朗。
三個人站在場中央,兩支劍以不同的姿勢揚着,判官筆左右開弓,分別插在兩人的肋下。
長劍墜地無聲,因爲地上全是野草。
雙筆抽回,人倒下。
七具半屍體,那半具是受重傷的。
尤三貴深深吐了口氣,血絲滿布的眼睛直瞪着一直袖手的霍香。
霍香這時反而面露微笑,這笑容在此刻出現在她的臉上,使人感到恐怖,因爲這意味更可怕的事將連着發生。
“你迫老夫殺了這多人。”尤三貴咬牙切齒。
“尤局主,你非殺不可,你不殺人就得被殺,這是江湖中的定律!”霍香上前。
“啊!”短促的慘叫,那重傷的被霍香踢了一腳,斷了氣。
“你這麼殘忍?”尤三貴目眥欲裂。
“尤局主!”霍香掃瞄了一遍橫屍,然後慢聲道,“我告訴閣下他們的身份,他們是新從口外來的黑道好漢,官府有案底,你保暗鏢,他們劫奪,於是兩敗俱傷……”霍香笑笑頓住。
“什麼兩敗俱傷?”
“因爲有人會發現九個人陳屍現場。”
“九個?”尤三貴一時轉不過意來。
“對,其中一個是尤局主!”
“哈哈哈哈……”尤三貴在一怔之後,狂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殺機。
“尤局主,趁你還能笑,就盡情地笑吧,反正這裡是無人跡的古廟,礙不了別人。”
“霍香!”尤三貴斂了斂笑聲,“你們夠狠,也夠毒,讓老夫白辛苦替你們送東西到此地點,你們卻佈下了被黑道人物奪鏢的圈套,然後隨便透一絲風給官府,這檔事便成了無頭公案。十之有九你們所託的鏢定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哈哈,尤局主,對極了,真不愧是老江湖。”
“現在你準備如何取老夫的性命?”
“劊子手馬上就會趕到執行,別性急。”
就在此刻,一條人影從廟門方向朝院子移來,是個反穿皮襖的老者,倒拖柺杖,赫然是老山羊。
老山羊和他師弟中年長衫客本來隱身在廂房裡,這場戲從頭到尾全看到了,師兄弟倆從廂房後窗出去,老山羊改從大門進廟,這過場小龍在木櫥後看得一清二楚。
小龍本想現身,他不能讓尤三貴受害,但現在情勢這麼一變,他又暫時忍住了,待機而動。
老山羊無意隱藏行動,所以踏草而行時發出了聲音。
首先發現老山羊不速而至的是尤三貴,他怔了怔投過目光。
由於尤三貴的表情,霍香立即發覺有人來到。
她側身轉頭,一看,粉腮爲之大變,她料不到會有不速之客撞了進來,這會誤大事。
老山羊直走到場子邊停住,兩眼骨碌碌一繞,故作驚聲道:“老天,這是怎麼回事?”
“你……老山羊!”霍香脫口叫了出來,臉色變得更難看。
“你這雙狼眼滿犀利的!”老山羊笑笑,頷下那撮山羊鬍也跟着抖動。
“你閣下……說什麼?”
“老天說你的兩隻眼睛滿管用的,一眼便認出老夫的身份,如果光讓你指出老夫,老夫認不出你,豈非太不公平?嘿嘿!”
“閣下認出我是誰?”
“鼎鼎大名的胭脂狼,沒錯吧?”
“你……”
尤三貴臉色劇變,他聽說過這既淫且毒的母狼名號,但不知道她叫霍香。
“江湖無老少,老夫就稱你聲大妹子,你的地盤在口外,怎麼覓食覓到這裡來了?”
“怎麼,侵犯了你閣下的道路?”
“哈哈哈哈!”老山羊佯狂地笑了數聲,“大妹子,說哪裡話,道路是天下人的,不屬於誰,談不上侵犯二字,大妹子,你手上的東西……”
“怎麼樣?”霍香下意識地把包袱抓緊。
“老夫好像記得這包袱本來在尤局主的身上……”
“不錯!”霍香知道沒否認的餘地,只好承認,“替人捎點東西,是尤局主的本行,對嗎?”
“當然對,完全對,照這麼說,這包袱是暗鏢噦?”老山羊望了望默在一旁的尤三貴。
“是暗鏢,我託的!”霍香輕輕挫牙。
“局主親自出馬送鏢,不用說是價值連城之物,能讓老夫開開眼界麼?”
“閣下是名滿江湖的大人物,上輩尊長,難道不懂得江湖規矩?”
“懂是懂得一些,不過……老夫有個毛病,就是好奇,如果是不滿足這好奇心,會吃不下,睡不着,比要命還難受。”
霍香擡頭望了望院空,太陽的影子已抹上了大殿頂的葫蘆尖。
“恐怕只好讓你閣下難受了!”霍香冷笑。
“那還成,老夫是不依的!”老山羊偏了偏頭,目掃院地:“八條人命,死得多冤!”
“劫鏢的強梁,難道不該死?”
尤三貴忍不住大叫道:“是安排好的鬼計!”
“哦?”老山羊目芒一閃,“人命關天,非同兒戲,這到底爲了什麼?尤老弟,你說說看。”
“區區到現在還不明白真正原因。”
“老夫明白!”老山羊撫了撫山羊鬍。
“閣下明白什麼?”霍香睜大了眼。
“栽贓,滅口!”
胭脂狼霍香突地哈哈大笑起來。
胭脂狼霍香的笑聲,令人心裡發毛,誰也不知道她笑什麼?爲何如此好笑?
笑聲像風曳林梢,尖利而瘋狂。
小龍從木櫥後逡了出來,他準備現身了。
尤三貴突然栽了下去。
老山羊專注於霍香的怪笑,沒警覺任何情況,尤三貴倒地之前是發出悶嗥的,但被笑聲掩蓋,近在咫尺的老山羊都沒聽到,等到人已伏地才從眼角掃見,他立即彈了過去。
小龍在廂房門邊,也只是瞥見尤三貴突然栽倒,心頭一緊,射入院心。
老山羊俯身檢視尤三貴。
霍香轉身疾掠,上了廂房頂。
小龍無暇探看尤三貴的生死,半聲不吭,飛身上屋,尾追霍香。
廟邊是片空曠的草地,緊接着樹林子。
由於這片空曠的草地,視線不受阻,小龍才能掌握住霍香入林的方位。
緊追不捨,如影隨形。
霍香已然發覺被人尾追,幾度改變方向,但無法擺脫小龍的窮追,最後,她自動停了下來。
小龍直逼到她身前。
霍香仔細打量小龍。
英俊中帶着狂野,是女人心目中的標準男人。
她笑了笑,然後又皺起眉頭,神色之間隱隱透出那天生的蕩意。
“你爲什麼要追我?”
“追贓!”小龍暫時借用了老山羊對井江說的話,實際上他並不瞭解情況。
“追贓?”霍香眯了下眼,“小兄弟,追什麼贓呀,我完全不懂?”她又笑了。
熟透的果子盛放的花,雖然她已近中年,但這類女人自有其不同與年輕女人的魅力。
小龍可是絕不理這一套。
“你懂的,你非常懂。”
“喲!小兄弟,你知道我是誰麼?”
“胭脂狼霍香。”小龍聲音冷峻。
“噢!對了,你早就藏在古廟裡,看到一切,也聽到一切對不對?”
“對!”
“小兄弟……”
“住口,別肉麻當有趣,誰是你的小兄弟?”
“那我請教你的稱呼?”霍香笑態不改。
“浪子小龍!”
霍香的笑容倏地收斂,眸子睜大。
“你就是名震關洛的浪子小龍?”
“唔!”
“你追我做什麼?”
“爲什麼要陰謀對付大漢鏢局尤局主?”
“陰謀?”霍香轉動着眼珠子,心裡在打主意,片刻之後,媚態再現,“你不喜歡我叫你小兄弟,就叫你浪子吧,你先說明你跟尤三貴的關係?”
“談不上任何關係,在下跟他素昧平生,剛纔在廟裡是頭一次見到他的真面目。”
“那你憑什麼橫插一枝?”
“江湖人管江湖事。”
“你是路見不平?”
“可以這麼說。”
“能不管麼?”
“不能,管定了!”
霍香再次上下打量小龍,像是愈看愈愛要看個飽的樣子,許久,她才又開口,聲調滿動人的。
“浪子,事不幹已,爲何一定要強出頭呢?”
“在下說過管定了!”
“不怕引火燒身?”
“要怕就不會伸手了。”
“哈哈哈哈,浪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什麼?”
“想分一杯羹,對不對?”
“在下沒那意思!”小龍不假思索,“在下只想看看這關係着九條人命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口裡說,心裡卻在想:“在這檔事之前,井江與紅杏運靈的那檔事,是否彼此有關聯?老山羊和那中年長衫客先強迫開棺查驗,後來又迫霍香展示暗鏢,到底他們追查爭奪的對象是什麼?原因又是什麼?”
“如果我說不呢?”
“在下一向不輕易改變主意。”
“動劍麼?”
“必要時在下會拔劍。”
“你有把握功力能勝過我?”
“那得等事實證明,用不着在口頭上爭。”
“其實……”霍香低頭想了想,又擡眼望着小龍,“我真不願意我們在這種情況之下認識,太遺憾了,一見面就是敵對的情況,浪子,你能不把我當敵人麼?”
語意中隱含誘惑,小龍的心絲毫不爲所動。
“是友是敵,那得看情形而定。”小龍冷漠如故。
這時,遠處的濃枝密葉裡,正有一雙眼睛朝這邊偷窺。不!應說是兩雙,各在相反的方位,也就是隔着小龍和霍香相對。
“事實上我們沒理由敵對……”霍香輕輕吐口氣,“你是爲了一念好奇?”
“在下不否認。”
“我是奉命行事,做不了主。”
“奉誰之命?”
“當然是能命令我的人。”她當然不會說出來。
“你自己的生死你能做得了主,對不對?”小龍這句話充滿了威脅的意味。
“很難說,也許真的做不了主。”
“在下想,我們沒有再蘑菇的必要,打開包袱,讓在下見識一下。”
霍香深深地考慮,臉上陰晴不定,靈活的眼珠子不停轉動,最後,突地一頓腳道:“好,你拿去看!”脫手把包袱拋給小龍。
小龍接過手,覺得很沉重,對於霍香肯乖乖交出包袱,感到有些意外。
霍香的臉上浮起一抹異樣的笑容,從她的神情看,事情絕沒有她說的那麼嚴重,不像生死做不了主的樣子,這女人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小龍把包袱放在腳前地上,用劍挑開一看,連呼吸都窒住了。
包袱裡包的,是些散碎銀兩,居然還摻有幾個鵝卵石,根本就不是什麼奇珍異寶。
這就是以最高代價託保的暗鏢麼?
小龍絲毫不覺得好笑,反之他感到極大的困惑,因爲這包袱破爛關係着八九條人命。
陰謀,極可怕的陰謀,但原因是什麼呢?
“浪子,滿意了麼?”霍香斜睨着小龍。
“這就是你們託的鏢?”
“對!”
“一些破爛?”
“我只奉命行事,不管它是什麼。”腳步挪了挪,“可以還給我了麼?”
“還不行。”
“你想要這破爛?”
小龍心裡在疾轉着念頭,這表面上看來是破爛的碎銀和石頭,其中定有蹊蹺,霍香和那沒出面的人並不是瘋子,何況連上了八九條人命。
“在下請問,爲何要託這種鏢?爲何要安排殺人的圈套?”
“不知道!”霍香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
“你知道的!”
“這就是笑話了,我說不知道,當然就是不知道,你憑什麼認定我知道?”
“等劍鋒架到你的脖子上,你就會忙不迭地說知道,對不對?”小龍跨前一步。
“你割下我的頭我還是說不知道。”
這時,小龍身後方向隱藏着的那雙眼睛已換了位置,移近到兩丈之內,沒任何聲息。
“很好,這是你自己說的,在下並不是心慈手軟的人,割個把人頭不是了不起的大事。”小龍再上一步。
雙方的距離已拉近到可以出手的位置。
霍香依然面不改色。
“浪子,你也不是鐵脖,我割你的頭同樣不費事,你相信麼?”
“當然相信,只要你有這份能耐。”
“大概是有的!”
“那咱們就來試試看!”劍擡起,左手抓住劍鞘,右手握着劍柄。
就在小龍準備拔劍之際,一種黑乎乎的東西迎面射來,勁勢滿足的。
小龍迅速地滑移身,順手一撈,把襲來的東西抓在手中,不用看,從感覺上就判定是塊石頭。
石頭當暗器,多半不是認真的。
也就在小龍滑開的同時,三股亮閃閃的銀線射過,釘在對面的樹身上,沒有聲息,是由背後射來的。
“什麼人?”喝叫的是霍香。
小龍回身不見人,彈步上前檢視,樹身上有三顆銀色釘頭,露在外面的約莫半寸,如果不是棵老樹,定然已完全沒人,
用指頭鉗出來,小龍心頭泛了寒,四寸長的閃亮鋼針,粗細如牙籤,像小小的沒羽箭,所以發時無聲。
如果不是躲閃正面的突襲,這三根鋼針無疑地已鑽進了後心。
這東西實際上相當歹毒,如果是在夜晚,便是無聲無形,功力再高也難發覺,等發覺當然已經倒下,由於體形大,有重量,所以射程可以及遠,一般牛毛鋼針雖然歹毒,但必須近距離,而且要用滿天花雨手法,因爲發暗器的有明顯動作,趨避便容易了。
這暗器是何人所發?
以鋼針的形式而論,必須借重機簧一類的器械,徒手無法使用,從穿樹這一點判斷,其勁道足可射穿一個人的身體。
正面攻擊的用石頭,一樣不見人影,這前後夾擊的是同路人麼?擲石頭是掩護反方向的鋼針麼?
小龍冷靜一想,這擲石頭的顯然是暗助示警,使自己趨避背後的突襲,對方會是誰?
霍香臉上已沒有笑容,沒說話,不知在想什麼。
小龍扔去石頭留下鋼針,朝正面林子揚聲道:“朋友,領情了!”說完,又轉回身道,“藏頭露尾的鼠輩,下三濫的角色,有種現身出來。”
沒有反應。
有種的人就不會使偷襲的手段,定然是不敢明裡出手纔來這一手,這種人你罵他的祖宗也無法激他出來。
小龍突然想到廟裡倒地的尤三貴,不知生死如何,見尤三貴比問這婆娘話重要。
心念之中開口道:“胭脂狼,在下相信還能找得到你的,這筆帳先記下,改天再算。”說完,掉頭奔去。
小龍現在已是老江湖,不再像剛出道時般衝動,所以在被偷襲時他沒盲目衝動,他相信對方第一次失手,必然會第二次再找上。
霍香望着小龍消失的方向發怔。
小龍又回到古廟。
老山羊在廟門外側邊的空地上挖坑。
大漢鏢局局主尤三貴直挺挺躺在地上。
小龍走近。
老山羊在坑裡擡起頭。
“你就是浪子小龍?”
“……”小龍點頭。
“你早就藏身廟裡?”
“……”小龍又點頭。
“你是有所爲而來的?”
“這檔事是湊巧遇上。”小龍開了口,斜掃一眼,“尤局主沒救了?”
“有救還用挖坑?”老山羊撇撇嘴。
“是怎麼死的?”
“被人用暗器偷襲致死。”
“什麼樣的暗器?”
“咦!你小子不是在問老夫口供吧?”老山羊瞪起眼,小山羊鬍也翹了起來。
“不是問口供!”小龍並不以老山羊稱他小子爲忤,他的確已晉了老江湖的階段,反而笑了笑道:“在下只是想追出兇手。”
“你打算插手這段公案?”
“有所爲與有所不爲而已!”小龍面色肅然。
“準備怎麼做?”
小龍心念疾轉:“偷襲自己的與暗算尤三貴的很可能是同一個人,如能證實,便可進一步瞭解,老山羊見多識廣,也許……”心念之間,蹲到坑邊,把那根鋼針託在掌心裡,伸了出去。
“閣下認得這東西麼?”
“你……”老山羊兩眼發亮,“這東西那裡來的?”
“閣下先說認不認識?”
“你小子先說來處?”
“撿到的,有人偷襲在下失了手。”
“啊!”老山羊跳出坑外,也從懷裡掏出一根同樣的鋼針,用手指捻着,“同一個人行的好事。”
小龍的跟睛張大了,果然不出所料,是同一個人所爲,會是誰呢?託重鏢結果託的是碎銀和鵝卵石,目的何在呢?
“請見告在下這鋼針的來路?”
“這不叫鋼針……”
“該叫什麼?”
“鬼箭!”
“鬼箭?”
“對,用機括彈射,射程可以到五丈,三丈之內能洞穿人體,厲害之處是在於發時無聲,被襲擊的人無法警覺防範或迴避。”
“是什麼人使用的暗器?”
“君子明哲保身,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老實一句話,你招惹不起。”
“在下一向不信邪!”
“你小子一定要知道?”
“是的,如果不是有第三者在暗中適時示警,在下已經被這支鬼箭穿心。”
“那好,你聽着,使用這鬼箭的人叫‘萬鬼愁’。”
“萬鬼愁?”小龍挑了挑眉,他沒聽說過這名號,“什麼樣的人物?”
“連鬼見了都會發愁的人物。”
“在下是問……”
“不必問了,傳說中的人物,老夫也只是聽過,沒見過。”
小龍暗忖:“管他是什麼千鬼愁萬人愁,反正他是個人不假,而且已經插身在這件公案之中,胭脂狼霍香是他一路,逮到霍香真相便可大白。只是尤三貴業已遇害,如果要追求的萬年龍骨當年巧爲他所得,這問題就相當棘手了。”
想到萬年龍骨,腦海裡立即浮現出侄兒小威那白癡兒般的情狀,內心起了一陣痙攣。
“唉!”老山羊突然嘆了口氣,“尤三貴一世之雄,想不到落得如此下場,老夫爲他埋骨,也算是盡一份道上人的心意。”
小龍靈機一動。
“且慢收埋!”
“你小子什麼意思?”
“在下願意護棺送他回鄉,尤局主不是泛泛的人物,草草收埋於心不忍。”
“喲!你小子要表現俠肝義膽?”
“江湖人盡江湖心罷了。”
“你真的要這麼做?”
“這並非玩笑事,怎能信口開河。”
“你不怕再挨一箭?”
“樑子已經結上了,還顧忌什麼,如果萬鬼愁現身,在下求之不得。”
“你小子有種,那就交給你啦?”
“在下接受。”
“這樣也好,省得引火上身!”老山羊聳了聳肩,“後會有期了!”
“請便!”
老山羊大步離去。
小龍望着老山羊毛茸茸的背影,喃喃地道:“也是個浪得虛名的小人,想表現一下江湖義氣,卻又瞻前顧後,患得患失。”
澤州。
大漢鏢局。
收旗下匾,已經結束了營業,代之的是白布幡和喪聯,顯示在辦喪事,進出的男女都戴着孝。
寬敞的院子裡搭着白布棚,布棚裡是靈堂,一共擺了十七具棺材,居中一口是局主尤三貴,其餘的左右各八,排成雙行,從標示可以看出是鏢頭和鏢師。
道土們敲着法器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
氣氛在哀慼中透着恐怖。
十八位亡靈集體舉行法事,可說是空前的怪事。
內廳裡,小龍面對一個身披孝服的半百婦人,她就是尤夫人,紅腫的雙眼神光散亂。
“少俠古道熱腸,護靈到敝鄉,使亡夫得以在家園入土,存歿均感!”尤夫人哀聲垂淚,聲音是喑啞的。
“不敢,這只是略盡江湖同道的心意罷了,夫人能把先後的經過見告麼?”小龍也是一臉戚色。
尤夫人拭了拭淚痕。
“半個月前,剛接了兩趟重鏢,局裡的鏢頭鏢師全部出空,在兩天之後,突然來了個人,相當神秘,託的又是重鏢,好在是精細貨,不是大堆頭的物事……”
“嗯!”小龍點了點頭。
“先夫早巳決定保這兩趟之後收旗下匾,同時沒有人手,不答應再接生意,但對方苦苦要求,並且鏢費自動加倍,先夫顧及大漢的聲名,同時吃這行買賣,就得守這行買賣的規矩,好在是細貨,不需太多人手,勉強答應下來,決定以暗鏢方式親自送鏢……”“請問託鏢的是何許人?”
“自稱霍掌櫃,說是在洛陽一帶經營珠寶生意……”
“唔,以後呢?”
“以後……”尤夫人咬了咬牙,“先夫出鏢的當晚,家裡便遭搶。”
“遭搶?”小龍豎起了眉毛。
“是的,地窖裡的家產,被洗劫一空。後來想起……”
“夫人想起了什麼?”
“先託兩趟重鏢,出空局裡的高手,再託細鏢,遣去了先夫,然後搶劫,完全是……計劃好的行動。”
“可惡!”小龍猛咬牙。
“結果……結果出鏢的連先夫在內,都在半途出了事……”尤夫人嗚咽起來。
“預謀,卑鄙而惡毒的手段,夫人……”小龍想了想才接下去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夫人可以拭目以待,這種人沒報應是無天理了!”
尤夫人深望了小龍一眼,點點頭。
小龍幾次想開口又止住,他想詢問萬年龍骨的事,但想到只消一開口,便證明自己是有目的而來,變成了乘人之危,很不應當。
尤夫人看出小龍欲言又止的神情。
“少俠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是的,但……實在難以啓齒。”
“少俠直說無妨?”
小龍又深深考慮了一陣,最後硬起頭皮,事關小威的一生和武家的門庭,無法顧忌太多。
於是,他把侄兒小威被仇家暗下狠手,形同白癡,需要萬年龍骨合藥救治,聽傳說,當年在長安出土的寶物中便有萬年龍骨,而尤三貴是三位得寶人之一等等,婉轉地說了出來。
尤夫人茫然搖頭。
“我不知道萬年龍骨之事,倒是被搶的就是那批當年的古物。”
“夫人……從沒聽尤局主提過?”
“沒有。”
小龍的心向下沉,這一趟算白跑了。
“前幾天洛陽方面傳來消息……”尤夫人又開口,“有三戶致仕的官家同時遭搶,而時間正好在那兩趟重鏢之前不到七天,所以……”
“……”小龍靜靜聽着。
“我懷疑保的鏢是贓物。”
“啊!”小龍啊出了聲,記起老山羊和那中年人逼紅杏和井江開棺,聲言是追贓,還自承是失主,看來老山羊也是這樁公案之中的主要角色,追棺材是摸錯了方向。
小龍心中作了決定——
雙管齊下,一方面追查霍香和萬鬼愁的下落,一方面分別拜訪另兩位當年的古物得主中州豪客郭永泰和三星手鮑天成。
如果另兩個得主手中沒萬年龍骨,那就證實龍骨是在大漢鏢局被搶的失物之中,便可全力追搜霍香和萬鬼愁,目標便單純了。
“夫人!”小龍站起身,“在下告辭!”
“恕老身無法接待少俠。”尤夫人也離座而起。
“不敢當,望夫人節哀!”
“容老身再次申謝!”尤夫人福了下去。
“在下承受不起!”小龍趕緊側身還禮。
“恕老身不便相送!”
“豈敢!”
小龍懷着凌亂的心情,離開了大漢鏢局。
孟津。
酒店的樓廊上。
一張小木桌靠欄杆擺設,小龍在自斟自飲,他特意選了這位置是一方面可以避開酒席間的喧囂,另方面可以憑跳大河雄偉的風景。
他是江湖人,由於氣質不凡,所以也有那麼一份雅緻的情懷。
望着滔滔濁浪,他想到江湖之所以成其爲江湖,風波永不停息,無休止地動盪,波波相連,偶爾看似乎平靜了,卻又蘊藏了另一個巨波。
“公子,要聽曲嗎?”柔嫩悅耳的聲音突然起自座邊,還夾着一縷淡淡的幽香。
小龍轉頭一看,幾乎脫口叫了出來,但他在口脣一張的瞬間,把聲音咽回去了。
這賣唱的女子,赫然是古寺運靈的紅杏。
粉紅短襖,懷抱琵琶,小巧玲瓏的身材,配上眼睛鼻子都含笑的臉蛋,外加那股無形,但可以使人感覺到的風情,如果誰見了她不動心,他便不是男人。
小龍是真正的男人,所以他已經心動。
“公子,點個什麼曲子,讓奴家侍候您一段?”紅杏含笑軟語。
小龍定定地望着她。
那夜在古剎裡,小龍躲在木櫥後面一直沒現身,兩人並沒照面,只小龍認得她,她不認識小龍。
扶柩回鄉才只幾天,爲什麼就出來賣唱?
她是賣唱的麼?當然不是,與她一路的井江被稱爲首座,當然她也是江湖幫派的一份子。
她幫助黑衣婦人盜棺,這是個耐人尋味的謎。
她跟井江一行離開之後不久,便發生了胭脂狼霍香一夥殺害尤三貴的事,紅杏跟她們會是一路的人麼?
求之不得的機會,紅杏自己找上門,小龍決心要追究這樁公案,因爲這是他擱下婚事離家外出的目的,他誓要找到萬年龍骨,醫治侄兒小威的病。
“公子……”紅杏又開口,紅噴的臉腮,不知是天生的紅,還是因爲小龍如此看她而紅?
“你坐下!”小龍指了指對面的空椅子。
紅杏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小龍不打算用強,他要考驗一下自己浪蕩江湖這多年所得的閱歷經驗,能不能捨棄劍而對付一個女子,動輒拔劍不是真武士的風範,充其量是個逞強的亡命之徒而已,他的作風因觀念而改變。
“你叫什麼名字?”
“紅杏!”她居然沒隱瞞。
“你是自小賣唱的?”
“不,奴家孤苦無依……”紅杏低了低頭,一副悽苦的模樣,“因爲小時侯在家裡跟着愛彈唱的爹學了幾首曲子,不得已出來拋頭露面。”
神態很純真,聲音容貌又動人,說的又合情理,如果小龍沒在古廟見過她,會完全相信。
“你的身世很可憐!”
“奴家是紅顏多薄……”
“我不喜歡奴傢什麼的稱呼……”小龍阻斷了對方的話,“直截了當不是很好麼?”
“好!!”紅杏嫣然一笑,“那奴……哦!不,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要公子喜歡,多賞幾個錢!”
小龍笑笑,她真是唱做俱佳。
“公子想聽什麼?嘆五更,哭長城,五娘尋夫,雪梅弔孝……”她滔滔地念了出來。
“都不要!”
“公子……”紅杏怔了怔。
“你陪我喝酒,我們聊聊,錢照付。”
“這……”
小龍招來小二,要他添上杯筷,另叫了幾碟小菜。
小二用異樣的眼色深望了紅杏幾眼,才轉身離去。
“公子是位大俠客?”紅杏把琵琶小心翼翼地橫在膝頭上。
“哈哈哈哈,一個流浪漢而已。”
“公子忒謙了,我可以請教……”
“浪子小龍!”小龍也毫不隱諱地說了出來,這一帶認識他的人不少,沒隱瞞的必要。
“哦!”紅杏臉色微微一變,但用笑掩飾過去了,看來她相當老練。
小二送上了杯筷,小菜,自作主張地加了一壺酒,眨眨眼向紅杏道:“姑娘,盼你碰到出手大方的客人。”
紅杏微微一撇嘴道:“小二哥,我會分你一份的。”
小二聳聳肩,轉了開去。
紅杏執壺,斟了酒。
“公子,借花獻佛,我敬你一杯!”
“很好,不能紅袖添香,聊得素手舉杯,也是難得的樂事!”說着,仰頸灌了下去。
紅杏照了杯,再斟上。
“紅杏,你用點菜!”
“我剛用過飯,不餓,只替公子斟酒,陪公子聊天!”紅杏眸光波動。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長治來的。”
“哦!”小龍想了想,“你幾歲了?”
“快滿十八了!”
“姑娘十八一枝花,你是花中之花,憑你的容貌,找個對象並不難,何必要做賣唱生涯?”
“這……鼓兒詞聽多了,怕遇人不淑,受一輩子苦,再說,……說是容易,做起來很難,規矩人不敢娶我這種女子,浮浪人我又不願嫁……”。
“像我這種人呢?”小龍從沒對女人說過輕浮話,這是破題兒第一遭,他是有意如此的。
紅杏像是很感意外,錯愕地望着小龍,久久才道:“公子說笑了,我……那裡配,像公子這等人材,不知有多少女子着迷……”
“我說的是真話,我一見你就喜歡。”
“……”紅杏咬着小脣,羞怯地笑着,這神態不類是賣唱走江湖的女子。
當然,小龍並沒把她當賣唱的女子看待。
一條高大的影子,突然來到桌邊。
酒樓上下不時有人走動,所以小龍和紅杏纔沒發覺高大人影的移近。
人影既然停在桌邊不動,當然他不是偶然經過的。他的立腳點恰在小龍和紅杏之間的三角點上,所以兩人同時發覺他的來臨。
兩人同時擡起頭。
不速而至的,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一臉的橫肉,上衣襟袒開,露出黑茸茸的胸毛,身材比常人高了一個頭,不必掛招牌,誰也能一眼看出是什麼貨色。
一對牛眼,直勾勾地盯在紅杏的身上,他似乎忽略了這酒座上還有個浪子小龍。
紅杏被看得低下頭。
“小妞,跟我到裡邊去!”大漢開了口,聲音粗暴得像牛叫。
紅杏仍然低着頭。
“小妞,你耳朵沒毛病吧?”大漢又發了話。
“她爲什麼要跟你走?”小龍冷冷地開口。
牛眼轉移到小龍的臉上,兇光熠熠。
“你小子是什麼路道?”
“喝酒尋樂子的。”
“老子爲什麼不能帶她走?”
“她現在是我桌子上的人!”小龍忍住了一口惡氣,還不打算髮作。
“你知道老子是誰?”
“不是一頭蠢牛就是一條惡狗。”
“好哇!小子,你……”蒲扇大的手掌抓向小龍。
“哎!”紅杏驚叫出聲。
有人從裡座的窗檻探出頭,小二從樓廊另一端奔了過來,但遠遠便止了步。
大漢的手腕已被小龍刁住。
不知爲什麼,大漢沒再進一步行動,被刁住的手也沒抽回,雙方就這麼一下子僵住。
小二的臉色很難看,沒敢過來。
大漢的牛眼瞪得像兩顆狗卵子,臉上的橫肉連連抽動,額頭上冒起的青筋有筷子粗,大粒的汗珠不斷滲出,大嘴巴張着合不攏,逐漸,臉上泛起了痛苦的神情。
“說話呀?”小龍仰着臉。
“你……你小子會吃不了,兜……兜着走!”大漢說話了,聲音已完全變了調。
“嗵!”大漢兩膝一軟,跪了下去,但手腕仍扣在小龍手中。
小二生怕踏死螞蟻似地搖晃着半步半步捱上前來,哈了哈腰。
“公子爺,這位……這位爺是高大總管手下的紅人,請……不要……”
“什麼高大總管?”
“就是……孟津花府的大總管高……高鳴!”那鳴字說得很低,似乎怕犯了諱,然後聲音又突地放大,“花府現在由花大公子當家,是得過功名的門弟……”
“廢話太多!”
“公子爺大概是初到本地的外鄉人,所以……”小二有些氣促,“所以沒聽說過花大公子的威名……”
“哈哈哈哈……”小龍大笑起來。
“公子爺!”小二朝裡間瞄了一眼,惴惴不安。
“你說的是人面虎花寧?”
“是,是……公子爺,正是……”
“惡霸地痞一個!”小龍撇了撇口角,一副不屑的樣子。他以前是聽說過人面虎花寧這名字,是孟津之梟,什麼壞事全乾,尤其好漁色。
小二的臉孔泛了白。
“你小子……”大漢咬牙出聲。
“拍!”一記耳光落在大漢的左臉頰,登時口血飛迸,兩顆牙齒和血掉在樓板上,聲音很清晰。
“你敢再叫一聲小子,我一巴掌打爛你的狗頭。”小龍是真的火了。
“公子爺,請你……不要……”紅杏在發抖。
“滾!”小龍大喝一聲鬆開了五指。
大漢仰面倒下,翻起,踉蹌後退,手捂住臉,牛眼裡全是兇光。
一個身穿織錦儒衫的中年人從裡面步出樓廊,長相還挺不賴的。
錦衫中年滿面和悅之色,走到小龍桌前。
“區區花府總管高鳴,適才手下魯莽,衝撞了朋友,區區謹此致謙!”說完深深一揖。
“不敢!”小龍坐着沒動,雙手略略抱拳,不管如何,他不能失禮。
“請教朋友……”
“在下浪子小龍!”
“啊!”高鳴臉色變了變,又堆下笑來,“幸會!幸會!想不到朋友便是名震關洛的浪子小龍,失敬之至!”說完,轉頭向瞪在一旁的大漢道,“鐵牛,還不快向浪子大俠賠罪?”
原來這大漢叫鐵牛,想是渾名,倒是很妥帖的。
鐵牛臉上的橫肉又起抽動,站着沒動,他當然是一百個不願意。
“鐵牛,你沒聽見?”高鳴沉下臉。
鐵牛極不情願地抱抱拳,什麼也沒說。
“生來的牛脾氣,請浪子兄海涵!”高鳴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掃了紅杏一眼,又道,“如果兄臺不嫌棄,請到面邊,由區區作個小東,一來算賠罪,二來略盡地主之誼,肯賞光麼?”
江湖人,有些場面是非應付不可的。
高鳴是花寧手下總管,想想也知道爲人絕好不到那裡去,小龍壓根兒不屑與此等人爲伍,但行走江湖有個原則,不交朋友可以,不能隨便樹敵,心念一連幾轉之後,他得了主意。
“高總管盛情,在下卻之不恭!”
“哈哈,那就請,請!”
“高總管!”小龍站起身來,“紅杏姑娘是在下素識,在下眼前,她不是賣唱的女子……”
“啊!那太好了,有這麼美的姑娘在座,更能增加情趣,請,一道請!”高鳴表現得很四海。
紅杏起身,想說什麼沒說出口,只口脣動了動。
小龍的真正目的是他不能放走紅杏,因爲他要從她身上挖出大漢鏢局公案的底,這對他太重要。
高鳴向小二道:“東閣最清靜,馬上收拾重排酒菜,快去!”
小二恭應了一聲,匆匆走離。
東閣樓,精緻的房間,精緻的酒菜。
座上二男一女,小龍,高鳴和紅杏,鐵牛沒在旁,那會影響氣氛。
“浪子兄光臨敝地,有什麼貴幹?”高鳴顯得熱誠而斯文。
“只是路過。”
“哦!能認識的確是三生有幸!”
“高兄太擡舉在下了!”小龍改了稱呼。
“哪裡話,實情是如此!”偏過頭,“紅杏姑娘跟浪子兄是不期而遇麼?”
“是!”紅杏羞怯地笑笑。
“兩位……不止是素識吧?”
“這……可以說很熟!”紅杏言不由衷,當然,她不能不跟着演戲。
“哈哈!男女之間既然很熟……”高鳴拍了下手掌,“那就不普通了,男才女貌,綠葉紅花,區區爲此敬上一杯!”仰頭幹了一杯。
小龍根本無所謂,淡淡一笑。
紅杏偷覷了小龍一眼,低下頭去,臉上露出了笑容,美人,無論一顰一笑都很動人的。
這笑容小龍看到了,內心下意識地起了一陣漣漪。
因爲雙方都已吃喝過,所以桌上的菜變成了擺設,再精緻的菜,在肚子已經有數的情況下是會失去胃口的,應付場面,只顧喝酒,菜是點到爲止。
紅杏的臉真正地成了桃腮,紅豔欲滴,加上酒力使一雙杏眼起了朦朧,神態更誘人了。
高鳴起先還十分矜持,到了現在,目光盯在紅杏臉上的時間和次數不斷增加。
小龍瞧在眼裡,覺得很氣火,雖然紅杏不是他的女人,也很難斷定她是否好女人,但高鳴的這種表現,顯然違了江湖道義,而且也是一種侮辱。
“高兄,紅杏姑娘可以算得上江湖一枝花吧?”小龍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紅杏擡眼望着小龍,神色近於暖昧。
高鳴怔了怔,打了個哈哈。
“當然!當然!豈止是一枝花,是一枝罕見的奇花,浪子兄的確豔福不淺,令人羨慕,不,不,簡直的可以說使所有的男人嫉妒。”這話明裡是讚揚,骨子裡的居心已隱約透露了出來。
小龍故意裝渾,也陪着打了哈哈。
“好花是人人愛的!”
“可惜!”高鳴只說了兩個字。
“可惜什麼?”
“名花已經有主!”說着,執壺倒酒,三杯全添滿,然後舉杯道,“區區爲此再敬兩位一杯!”
彼此照了杯。
“萍水相逢,盛會難再,區區敬雙杯!”高鳴又斟上酒。
“我……小女子不能喝了!”紅杏醉態已現。
“多少不在這一杯,紅杏姑娘不領區區這個情麼?”高鳴高擎着酒杯。
“由在下代喝如何?”小龍深望了高鳴一眼。
“不!”高鳴搖搖另隻手,“這是兩碼事,浪子兄海量,另談價碼,這杯一定請紅杏姑娘賞臉。”
紅杏打了個酒嗝,仰頸喝了下去。
“好,夠意思!”高鳴也喝光。
小龍只好也喝了下去。
紅杏在搖晃,眼皮子直翻,但撐起又合下,最後睜不開了,趴伏在桌上。
“嗨!失禮之至,紅杏姑娘真的醉了。”高鳴滿面的歉色。
“高兄,到此……爲止吧?”小龍的舌頭似乎也已不太靈光。
“什麼,浪子兄……真的醉了?”
“是醉了!”小龍雙手撐着桌沿,“好酒,喝得痛快,下次,……在下作東,高兄務必……賞光!”
“當然!當然!”高鳴還沒顯出醉意。
小龍也趴伏在桌上。
高鳴“哈哈”一笑。
剛纔挨耳光的大漢鐵牛適時出現。
“這兔崽子醉了?”鐵牛狠盯醉伏的小龍。
“嗯!本座還真擔了一陣子心事,還以爲那東西失效了哩。”高鳴掃了紅杏一眼。
“鐵牛,帶浪子下去休息。”
“休息?”鐵牛瞪大了牛眼。
“對,一耳光落兩顆牙,收利收本隨你便,反正人是交在你手裡了。”
“啊哈!這還差不多。”手撫着又青又腫的腮幫子,上前把手擱在小龍的肩胛上,齜了齜牙道,“小子,老子要你付十倍的代價,慢慢消遣你。”
“帶走,從後門出去有個荒園子……”
“我本來想的就是那地方。”
“走吧!”高鳴像是迫不及待。
“總管,嘻嘻!”
“嘻什麼?”
“這小娘們要是讓我聞上一聞……。”
“聞你的屁,還-嗦個什麼勁,走!”
鐵牛朝紅杏扮了個鬼臉,吞了口口水,聳聳肩,抱起小龍,出門而去。
高鳴伸手撫了撫紅杏的秀髮,眼裡抖露出貪婪之色,得意地點點頭,自語道:“三年來頭一次碰上這等勾魂的貨色,真是太妙了!”說完起身拍了幾下手掌。
小二匆匆進門。
“高爺有什麼吩咐?”腰彎得像斷了脊骨。
“這位姑娘喝醉了,馬上叫乘轎子,本總管送她回客店,要快!”
“是!是!”小二偷覷了紅杏一眼,倒退着出去。
東昇客店的角院。
一正一耳兩明四暗,但只一個房間裡住有客人,客人是總管高鳴和紅杏,他包下了這角院。
房裡,紅杏被放在牀上,她還沒醒。
高鳴已脫去了外衫,手端着杯熱茶,站在牀邊欣賞醉海棠。
這時,一條人影進了已經落鎖的角院,但房裡人渾然未覺。
高鳴喝完了茶,心旌搖動地淨了手,然後坐回牀沿,看他那從容不迫的神態,是個花叢老手。
他用手指撫弄着紅杏的秀髮、臉蛋,邪意地笑着,逐漸,手移回鼓繃繃的酥胸,輕輕揉捏。
片刻,手再下移,解開紅杏的羅帶,再解衣鈕……
“高兄!”房門外突然傳來了呼喚聲。
高鳴像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蹦了起來,望着虛掩的房門,臉皮子一陣抽動。
“誰?”
“是在下,浪子小龍!”
“哦!浪子兄……”邊應邊轉身倉促地繫上紅杏的羅帶,放下帳門。
“在下可以進來麼?”
“當然可以!”他的臉色說多難看有多難看,牙骨咬得格格作響。
小龍推門進房,衣着還很整齊,不像發生過什麼事的樣子,臉上醉態猶存。
高鳴在這極短暫的時間裡,神情已趨平和,像沒事人兒一般,可見此人城府之深。
小龍到窗前桌旁坐下。
“高兄,在下……不濟事,竟然醉了。”
“哦!是!紅杏姑娘也醉了,所以……區區送她來此地休息醒酒。”
“高兄顧得很周到。”小龍笑笑,“本來這是在下該做的事,卻由高兄代勞了,感激之至。”
“那裡話,區區忝爲地主,應該的!”高鳴的臉熱了一熱。
“對!是很應該。”小龍補了一句,這一句誰都聽得出來,不是帶刺,而是帶刀了。
場面相當尷尬,女的躺在牀上,男的衣衫不整。
高鳴心裡相當窩囊,煮熟的鴨子飛了,但是最使他惶急的是鐵牛的情況,小龍分明已被藥酒醉倒,由鐵牛帶去修理,現在人居然會找到客店裡來,問題大了。
“浪子兄,區區派人送兄臺……”他說了半句,目的是試探小龍的反應。
“高兄派的人是鐵牛?”
“對,是那渾人,他……”
“他送在下到一個荒廢的園子裡,他……可能也是喝醉了!”
“哦!怎樣?”
“那裡有個大糞坑,他失足栽了下去,沒再起來,太臭,在下援不了手,所以來找高兄處理。”
高鳴的臉一下子縮小了,他已經無法再裝佯,聽話意,鐵牛分明被拋進了糞坑,八成是再也出不來了。
奸狡猾詐的人物,竟有那麼高的修養,他沒發作,順手抓起錦衫,準備穿上,心裡疾轉着念頭,是來硬的還是用軟的?
“怎麼,高兄要走?”小龍斜起眼。
“區區得去看看鐵牛的情況。”高鳴漫應着,心裡仍在打主意,如果他有把握制服小龍,他什麼也不會考慮,問題在他沒有十足的把握。
“不必去了!”
“爲什麼?”
“那糞坑既大且深,貯滿了又稠又濃的糞水,就是真正的水牛掉下去也難出來,糞便堵塞了七竅,十條命也完了!”小龍搖頭。
高鳴的臉孔本來已稍稍舒展,現在又立即收縮,比原先縮得更小,眸子裡殺光隱隱。
“紅杏姑娘……”小龍指了指帳門。
“一個賣唱的,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高鳴在咬牙,恨得牙癢癢。
“高兄,你這就不對了!”小龍站起身。
“區區什麼不對?”
“對別人她是賣唱的,對在下她是朋友。”
“那你就留下侍候她吧!”
“該留下的是你!”小龍變了臉。
“什麼意思?”高鳴後退兩步。
“就是這個意思!”小龍挪步迫上。
高鳴再後退,眸子裡殺機已完全顯露。
房間雖寬敞,但總是有限的,高鳴退了四五步之後,已快靠到牆壁退無可退。
小龍前迫之勢不停。
一聲沉哼,高鳴發動閃電攻擊,左掌右指,分襲兩處不同部位,招式詭異,而且掌指快慢互易,掌快慢到,指慢先臨,當然,所謂快慢只是在極快中的差異,實際上掌指都快如閃電。
右指點中小龍的右脅,左掌攻擊小龍的右胸。
小龍連晃都不曾晃一下,待對方掌指全得手的瞬間,出手筆直點出,沒任何巧妙,只是利用了對方在得手那一剎那的極微鬆懈的心理。
“嗯!”一聲悶哼,高鳴一屁股跌坐下去,正好背抵牆壁,坐得很穩。
“姓高的,你的手段太卑鄙,居心也太可惡,不過在下還不想要你的命!”
高鳴張口瞪眼,他想不透浪子小龍怎會承受他擊中要害的一掌一指而夷然無事。
“高總管,你必須在此地靜養!”小龍撇嘴笑了笑,點出兩指。
高鳴身軀一歪,側趴牆腳,昏了過去。
小龍吐口氣,轉到牀邊,勾起帳門。
紅杏還在昏睡中,那模樣的確撩人。
小龍冷冷地開口道:“起來,不必再裝了!”
紅杏真的睜開了眼,驚異地望着小龍。
小龍又道:“下牀吧!”
紅杏坐起,挪到牀沿,兩隻水汪汪的大眼,仍盯在小龍的臉上。
“你怎麼知道我是裝的?”
“很簡單,高鳴在斟酒的時候做手腳,你的兩眼盯着他的手指頭,微微一笑,這已經說明了一切。”
“你夠精明!”紅杏甜甜地一笑。
“好說!”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那頭鐵牛在進糞坑之前還能說話。”
“嘻!有意思。”瞥了高鳴一眼,“怎麼發落這條地頭蛇?”
“讓他大睡一覺。”
“你不怕他報復?”
“在下只是過路客,不在乎他將來如何報復。”
“你是位君子武士!”紅杏掠了掠亂髮,姿態很美,臉上的酡紅未褪,微笑裡帶着燒灼人心的火焰。
“那你可能錯了!”
“爲什麼?”
“人不能以貌相,何況在下是浪子。”
“你是不平凡的浪子。”
“何以見得?”
“一個男人,在碰到我這種賣唱的女子而眼光裡沒有邪意,這個人八成可以斷定是個正人君子。”
“很難說!”小龍的心絃在微微振顫。
“什麼叫很難說?”紅杏仰起臉,眸光閃動。
“面對你這種惹火的女人,別的男人想的我一樣會想,如果說完全不想,不是說謊便是白癡。”小龍的眼裡閃射出異樣的火焰,自然的反應,沒有邪氣。
“我……惹火麼?”紅杏扭了扭腰,幾近挑逗。
“當然!”
“你想怎樣?”那股天生的魅力,教人難以抗拒。
這是暗示麼?
她愛上了這浪子?
“什麼也不想,只想問你一句話。”小龍不忘正事,想到了正事,綺念全消。
紅杏呆呆地望着小龍,對小龍的作風她感到迷惘。
“你想問我什麼?”
“你跟胭脂狼霍香是不是一路?”小龍開門見山地問了出來,眼裡自然流露出迫人的光焰。
氣氛突然轉變。
紅杏下牀站立,面對小龍。
“你爲什麼要問這個?”
“當然有道理。”
“什麼道理?”
“你只回答,別問。”
“如果我不回答呢?”
“在下一向固執。”小龍臉上的堅定神色,證明了他的這句話。
紅杏緊咬下脣,久久才道:“那我告訴你,我跟胭脂狼霍香不是一路。”
小龍感到意外,緊釘一句道:“真的不是?”
紅杏道:“對,真正的,不是一路!”一句話分成了三段。
小龍沒注意到她回答的話很有毛病,深深地想了想,沉聲道:“與井江應該是一路-?”
紅杏一愕,繼而正色道:“咱們敞開來說,那夜在古廟裡,你躲在暗中偷看對不對?”
小龍點頭道;“在下不否認。”
紅杏吐口氣道:“我也不否認。”
小龍道:“哪個門戶?”
紅杏道:“我不會告訴你,江湖上有這規矩,你很明白的,我不能叛門。”
小龍啞口無言,在彼此沒任何恩怨的情況下,他是不能強迫對方說不願說的話,當然,紅杏長得太美也不無關係,通常當男人面對一個美人時,火氣不容易升上來,也很不願意發狠,小龍是正常的男人,自然也會受到這一自然法則所左右。
“你爲什麼要追究這些?”紅杏反問。
“好奇吧!”小龍不願說出心裡的話。
“那我們的相遇是巧合?”
“在我來說是如此。”
“你的意思在我來說就可能不是巧合?”
“你自己心裡明白。”
兩人默然相對,各懷心事。
小龍想的是大漢鏢局的橫禍,和萬年龍骨的事,他本打算從紅杏身上找答案,現在情況卻因她否認與胭脂狼霍香是一路而改變了。
紅杏說的是真話麼?他不無疑慮。
“唉!”紅杏突然幽幽地嘆了口氣,美人嘆息,也是一種迷人的風姿。
她因何而嘆?小龍當然不便問,彼此間除了不期而遇,什麼關係也談不上,彼此交談,前後只一個多時辰。
“浪子,你到孟津來做什麼?”
“既是浪子,當然到處飄浮。”
“這不是實話。”
“何以見得?”小龍心中一動。
“任何人的行爲,都是有目的的,尤其像你浪子這等人物,不可能隨波逐浪,不說目的,至少也有原因。”
“就算有,在下也不會告訴你的。”
紅杏吐口氣,苦苦地一笑。
“我們還有呆在這裡的必要麼?”
“你現在可以走!”
“你呢?”
“在下也會走,但我們沒理由一路。”
“爲什麼?”
“沒理由就是沒理由了,還爲什麼?”小龍不自覺地笑了笑。
“唉!”紅杏又嘆了口氣。她像是心事重重,望着小龍,神情不斷變化,欲言又止。
“你好像有話要說?”小龍已看出她的心意。
“我是有話要說。”
“說吧?”
“我們剛認識,你不會聽我的。”
“得看情形,那倒不一定。”
“做掉他!”紅杏努嘴向高鳴。
“什麼,你要在下殺高鳴?”小龍大爲震驚。
“對,殺掉他。”
“那在下就要真正問你爲什麼了?”
“三個理由!”
“哪三個理由?”小龍由震驚變爲困惑。
“頭一個理由……”紅杏沉起粉腮,“姓高的表面長得滿像個人樣,其實是一隻惡毒的色狼,糟蹋過的女子不計其數,凡是到孟津碼頭的江湖女子,只要稍具姿色,沒有誰能逃過他的魔掌,他的主子人面虎花寧之所以惡名卓著,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早就該死了。”
“唔!第二個理由呢?”
“第二,你放了他便後患無窮,人面虎花寧勢力相當可怕,會對你不擇手段地報復。”
“這是在下的問題,不必你擔心。”
“……”紅杏苦苦地一笑。
“好,現在說第三個理由?”
“這第三個……”紅杏臉上露出了神秘之色,期期地道,“這第三個理由,等你殺了他,我們離開此地,談另一件事,然後才告訴你。”
一句話拐了好幾個彎,實際上等於沒說。
“在下不隨便動劍殺人!”小龍的神情很嚴肅。
“就算不爲你自己,爲江湖除害如何?”
“話是對,不過在下沒親眼看到他可殺的行爲,所以下不了手。”
紅杏苦臉望着小龍,不再開口。
就在此刻,小龍突然瞥見銀芒一閃,很細的銀絲,似是射向被點了穴道的高鳴,登時心頭一震,他敏感地想到了鬼箭。
“哎!”紅杏由於立腳位置的關係,看得更清楚。
小龍轉身閃到窗口,這是唯一朝房內發放暗器的孔道,房門是虛掩着的,沒有動靜。
窗外是院子,什麼影子也沒發現。
小龍出房,到了院子裡,四下掃了一遍,再逐房搜索,一無所見,只好又踅回房裡。
紅杏站在高鳴身邊發愣,臉色很難看。
小龍立即俯下手,仔細檢視,在高鳴的耳根下起出了暗器,一點不錯,是沒頭鋼針鬼箭,跟上次殺害尤三貴和突襲自己的一模一樣。
“鬼箭!”小龍脫口說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這是鬼箭?”
“聽人說的,形狀特殊,不會是別的。”
“爲何……”紅杏只說了兩個字便沒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