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暗的夜已來臨。
死亡氣息從地面一直深深漫延到地底的暗室,悲傷讓人痛得發狂。
親人們的屍體還在地面上七零八落橫躺着,而百里千尋等人卻像老鼠一樣躲藏在地下。
忘了飢餓和乾渴是怎麼一回事,陸漫漫眸色蒼涼,一如流浪過千年的幽魂,沒有什麼比死亡更讓人迅速成長。
自己的死亡,親人的死亡。
沒有人比她經歷得更徹底,更荒涼,更悲傷。
她猝然將頭埋進懷中百里吉星的胸口,久久,久久,無法動彈。
心境蒼老,遠比容顏蒼老要可怕得多。她想起曾經在QQ資料的某一欄裡,隨意填了一句話:“十八歲的容顏,一千八百年的心。”
十八歲。那年,多麼單純。
只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罷了。如今,纔是真正應驗了那句隨手寫下來的話。
百里千尋低沉暗啞的嗓音,在密室裡響起:“漫漫,你在這兒陪吉星,別怕,這裡很安全。我要出去一下。”
陸漫漫擡起迷離紅腫的眼睛,望着他,點點頭,想說什麼,卻無法開口。似乎說任何話,都是多餘的。
百里千尋轉身對蘇寧道:“跟我走。”大踏步向前奔出石室。
蘇寧挑釁地看了一眼陸漫漫,追了出去。
夜黑風高,百里千尋和蘇寧從深長的隧道中鑽了出來,此處,竟是個不起眼的馬廄。
百里千尋伸手將蘇寧拉了出來,沉聲道:“你回京城,繼續用落雁樓作爲掩飾,我總是要殺回去報仇的。”
蘇寧瞪着不可置信的雙眼,恨聲道:“你要把那賤女人留在身邊?你……”
百里千尋的目光中透出冰寒,直視着她:“說得很順嘴,是嗎?”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都清晰:“她如何安置,不在你考慮範圍之內,記住了。”
蘇寧咬着嘴脣,指甲深深掐進肉裡而不自知,良久,悽然道:“千尋……莊主,我們何時成親?你給我一個準信。”她是個要強並且果斷的姑娘,此時此刻,只想要一個答案。
百里千尋在黑暗中,仰天長嘆,聲音清冷:“我不記得和蘇寧姑娘有婚約在身。不知蘇寧姑娘何時起的意?”
蘇寧又羞又氣,急聲道:“百里千尋,你什麼意思?爲了一個賤……你想背棄親口對我爹爹的承諾麼?”
百里千尋想起蘇寧的爹爹,心頭終軟了下來,聲音也軟了下來:“我在蘇伯伯臨終前,是答應過要照顧你,但,我從來沒說過要和你成親。這是兩碼事。”
蘇寧只覺天旋地轉,一瞬間,竟有些後悔逼問百里千尋,讓他斷然拒絕了自己。否則,至少還可以做着那樣的夢,成爲他的新娘。
這許多年來,她都以爲,百里千尋非她不娶。他對她總是那麼謙和,又加之對她的爹爹有過承諾,像百里千尋這樣的男人,就是死,也不可能背棄誓言。
轉瞬間,天崩地裂。
他理解的照顧,和她以爲的照顧,原來不是同一回事。
蘇寧冷冷蹦出三個字:“我恨你!”
我!恨!你!
她咬得嘴皮都破了,目光裡的恨意像刀箭射出:“你和那個賤女人,不得好死!”
百里千尋疲憊不堪:“借你吉言。”他轉身而去,不再與她糾纏。
蘇寧一跺腳,向相反的方向奔去,心裡充盈着滿滿的恨,眼淚模糊了視線。
梨花皇后!
梨花皇后!
妒恨交纏……像一條毒蛇,吐着腥紅的信子,將她咬死在寂寞的黑夜……
百里千尋迅速聯絡了翼州所有的屬下,集齊人馬,以弩制弩,重重包圍了整個院落。
敵在明,我在暗。雷霆萬鈞之勢掃清敵人布在宅外的暗哨。
黑衣人的確訓練有素,無法逃脫便自行了斷,決不留下活口。
待百里千尋從暗道中將陸漫漫和百里吉星接出來時,天邊泛出了一絲晨光。
陸漫漫看着整潔乾淨的院子,啞聲道:“爹爹和大娘二孃三娘他們呢?”
百里千尋忍着悲痛道:“在後院。”
陸漫漫抱着百里吉星的手臂已經麻木,險些將吉星摔在地上。百里千尋連忙接住,抱到自己懷裡。
陸漫漫髮絲凌亂,不及梳妝,只悽色染面,輕道:“我們去後院。”
百里千尋點點頭,領着她繞到後院。一片悠然翠綠的竹林在晨光中輕輕搖曳。
極目處,幾十口棺木,整整齊齊排在林中。
此時聚集了上百人,見百里千尋走進竹林,紛紛神色悲傷,停了一會兒,又繼續埋頭挖坑。
一箇中年男人走了過來,戚然道:“少莊主,不能讓老莊主和幾位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您招呼一聲,我們立時殺進京城,取玄夜狗命。”
百里千尋低頭看一眼懷中年幼的百里吉星,心頭惻然:“四叔,先將爹爹他們入土爲安,我們從長計議可好?”
被稱爲四叔的人,點點頭,繼續指揮大家挖坑。能在短時間內,連夜調集如此多人手,以及這麼多棺木,神不知鬼不覺運進宅內,實非易事。
連同家僕在內,總共三十四口棺木,深深刺痛了在場的人。
陸漫漫欲哭無淚,在清冷的晨風中,踉蹌着跟在百里千尋身後,走向最前方放着的四口棺木。
她細細地撫摸着棺木,像在撫摸親人一般。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是感受到現代父母與她離別的場景。
她曾經以爲會非常害怕,卻不然,她離得那麼近,閉着眼睛,彷彿能再次聞到他們存在的生命氣息。
她忽然想,他們會不會也和她一樣,其實是到別的地方生活了,僅此而已。
死去的,只是肉身,而靈魂,永存。
一如她,一抹千年的幽魂,穿越而來,帶來一陣急風暴雨。
她喃喃的聲音,很低很低,幾乎讓人聽不見:“爹爹,大娘二孃三娘,我想這樣叫你們。我在這裡,沒有爸爸和媽媽,你們就是我最親的人了。我以爲,可以和你們幸福生活,可惜,時間太短了。放心,吉星我會養大的,無論如何,我都會養大他。”最後,她在心裡又悽惶地加了一句:“求你們,不要怪我。其實,我只是陸漫漫,不是什麼梨花皇后。”
晨曦淺淺灑在竹林中,也淺淺灑在陸漫漫慘白的臉上。
**的下葬儀式簡單而悲傷。
陸漫漫神思恍惚,感受到了爸媽親手將她下葬的悽楚和絕望。
她忽然想,爲什麼曾經自己沒有喝到孟婆的湯?爲什麼將她莫名投到這異世界來,感受這世的荒涼與上世的悲傷?
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孩,想要的,也不過是簡單的快樂,並沒有過多的奢望,如何竟然這般腸斷人傷?
腸斷人傷,她此時,竟然想念孟婆的湯。
喝了,便一切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