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昭儀和耿婕妤還躺在興慶宮,沈昭容被軟禁在長慶殿偏殿,魏、凌二修媛被打入冷宮靜思殿——偌大的一個大明宮,忽然之間,除了清寧宮、清暉閣屹立不倒,除了承歡殿再掀風雲,竟然只剩了含涼殿一個安靜安全的地方。
文充媛好奇,心猿意馬;高婕妤卻死死地拉住她,無論如何都不准她出含涼殿半步,甚至當着楊枝柳枝阿羅阿繡的面威脅她說:“當初爲了不讓你入宮,文伯母可是已經跟你姑媽說好了的,讓你嫁給你家大表兄。結果你執意進了宮,你家大表兄大病一場,幾乎要了半條命去。你姑媽也氣得跟你家裡絕了交——這事兒鬧得雖大,但宮裡還沒有人知道。你若是敢在這個時候出去闖禍,你信不信,你前腳出殿,我後腳就把此事告訴皇后娘娘去!”
楊枝柳枝都聽得變了臉色,卻又不肯去斥責高婕妤,反而仍舊幫着她緊緊地拽着自家小娘的袖子不准她出殿。
文充媛氣得大喊:“她們倆私下裡說的,我阿爺不知道,姑父也不知道,我又沒答應,就大表哥一個人瞎想八想,這事兒即便鬧得再大,又有什麼關係?!我們家又不理虧!”
高婕妤反脣相譏:“既然如此,文伯母問你時,你爲何不明說不肯,而是閉口不言?從來只聽過默許,沒聽過默否的!你這不是答應是什麼?”
文充媛語塞,氣鼓鼓地盯着高婕妤看了老半天,心裡雖然很清楚她不讓自己出去完完全全是爲了自己好,但高婕妤用的方法還是讓她感覺很是不爽,噼裡啪啦砸了一地的陶瓷玉翠才罷休——其實,她也不想想,如果高婕妤正常的勸阻,她可能聽得進去半個字?!
這件事自然十分迅速地便傳到了阮賢妃的耳朵裡。阮賢妃很是開懷大笑了一陣,然後當機立斷地令平安:“你去找個人,悄悄地進含涼殿,看個時機,撩撥一下試試看。”
經過這兩三年的風浪波折,看着賢妃便是這種情形下還能東山再起,平安早已對這位娘娘佩服得五體投地,聞言乾脆利落地應諾一聲,立即拔腳出門去辦了。
阮賢妃依舊油光水滑、慵懶豐潤,化着美麗鮮豔的紅妝,眉心點着金箔花子,發上簪着寶鈿步搖,手裡抱着翠玉手爐,脖子上圍着昭君兜,身上披着黃狐裘,斜斜地倚在美人榻上,目光透過月窗,直直地投向清寧宮方向:“鄒田田,我又回來了喲,你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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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翠疾步進了內室,迎面劈頭便嚷:“娘娘,貴妃和賢妃把採菲關起來了!說她纔是毒害裘昭儀和耿婕妤的兇手!”
鄒皇后微微一笑:“意料之中,來人,先遞話給興慶宮,採菲少了一根寒毛,就等我掀翻大明宮罷。然後傳令,即刻起,清寧宮封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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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貴妃很是有些猶豫:“這個時候惹鄒氏,似乎,不太是時候……”
清溪搖搖頭,低聲道:“必須要動了。外頭兩邊都有話,令接下來的各項舉動,都必須配合賢妃。”
趙貴妃咬着嘴脣難過起來:“真的要,要,要那麼做麼?我,我捨不得……”
清溪看着她,憐憫同情:“娘娘,已經,由不得你了……”
趙貴妃一驚,擡頭看她:“你說什麼?”
清溪低下頭去,輕聲道:“主人已經私下裡見過阿郎,阿郎與主人聊得極爲投機……不僅同意一切聽從主人安排,而且,也已經說好,事後卸下吏部天官,拿個世襲的閒散爵位,安度晚年……”
趙貴妃如遭雷擊:“你說什麼?我阿爺早已經,早已經都……”
清溪決定火上再澆上一瓢油:“吏部,已經有一半在主人手裡,這件事,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
趙貴妃失聲大哭起來。
清溪看着她伏在案几上日漸單弱的肩背,忍不住輕輕地拍撫起來,眼神中慢慢都是憐憫。
如果不是自己說破,只怕趙尚書得意之餘,得到了事情臨頭,纔會想起來還沒有通知自己深宮之中這個苦命的女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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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宗信步走到了含涼殿。
孫德福陪在一邊,看着含涼殿清冷的大門,低聲嘆道:“就剩了這麼一個安生地兒了。”
明宗偏偏頭,問:“聽得說高韻是個聰明人?”
孫德福臉上十分自然,點點頭:“關鍵是有情有義,有始有終。文氏那樣欺負她,待到文氏孤單病倒,還是她主動要求回來的。”
明宗微微頷首,搓手嘆道:“同富貴容易,共患難難。她能這樣,文家那位主母也算沒託錯人。”
孫德福跟着嘆息,頓一頓,低聲道:“文侍郎雖然有些心胸狹隘,但眼光還是不錯的。當年拔擢高主事是他,後來發現高主事青雲直上,一力壓制的是他,如今因爲高婕妤顯然比文充媛更適應深宮生活,立刻便又好好地待高主事了。”
明宗心中一動,低聲問道:“這位高主事的本領如何?”
孫德福輕輕地嘖了一聲,方笑着回道:“一把算賬的好手,又是一表人才,待家裡人也好得很。可惜出身低,又不肯休妻再娶,文侍郎紹介了多少富貴人家,個個都是想把女兒嫁她的,都許了錦繡前程,又都被他婉轉回絕了——不然就能把文侍郎得罪得那樣狠了?”
明宗若有所思,擡眼看看含涼殿,忽然有了主意,笑着一擡下巴:“去敲門,我得去瞧瞧這位高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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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裘昭儀悠悠醒來,妙目流轉,只見小北和沙沙都紅腫着雙頰和雙眼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中大定,微微定神,方勉力開口:“怎麼樣了?”
沙沙見她醒來,又驚又喜,剛要大呼小叫,被小北一瞪,趕緊噎下去呼聲,輕聲道:“小娘,你醒了?昏迷了兩天兩夜,可是餓壞了,要吃些什麼不吃?”
裘昭儀輕輕開闔雙目,又去看小北,低聲問:“怎麼樣了?”
小北沉默片刻,方低聲道:“沈昭容被禁足在偏殿。您和耿婕妤是被賢妃娘娘解了毒的。”
裘昭儀微微失望,看向穹頂:“只是禁足啊……”
沙沙捂住嘴,忍耐不住地啜泣起來。
裘昭儀轉眼看她,莞爾一笑:“做什麼又要哭?我這不是都沒事了麼?”
沙沙失聲哭道:“什麼沒事?!您這是何苦?太后娘娘說得好,沈昭容算個什麼東西,值得您用自己一輩子去害她!?”
裘昭儀臉色一凝,疑雲大起:“我的一輩子……?!”
小北看着裘昭儀,惋惜之餘,是濃重的心疼和同情:“小娘,你和耿婕妤,這一生,都休想再有孩子了。”
沙沙放聲大哭:“直到今天黃昏,御醫剛剛檢查告訴出來,太后和餘姑姑兩個人當時就暈過去了。如今雙雙去了玄元皇帝廟跪着禱告,都三個時辰了,還沒有回來……”
興慶宮長慶殿裡,忽然傳出來一聲長長的撕心裂肺的慘嚎。
夜空黑沉,漫天的星斗都暗淡了下來。
……
……
耿婕妤在隔間裡,被這一聲悲鳴驚動,也慢慢地醒了過來。
身邊負責查看的宮人忙上前,微微笑着輕聲問道:“婕妤醒了?”
耿婕妤恍然,回身看着周遭,疑道:“這是,什麼地方?”
宮人笑了笑,低聲道:“婕妤和昭儀吃了酸湯,都中了毒倒下,餘姑姑把二位都接到了興慶宮。您現在是在長慶殿正殿的隔間裡,裘昭儀就在您隔壁。”說着,便上前去,手腳靈便地將耿婕妤扶着坐了起來。
耿婕妤只覺得渾身無力,便由着她擺佈,但看着她的眼神卻忽閃不定:“姐姐是?”
宮人手一頓,偏頭看她,讚賞地一笑,低聲道:“婢子是興慶宮的宮人,外頭向您致意,您辛苦了。”頓一頓,又續道:“二位的毒雖然解了,但卻此生無法生育了。太后娘娘傷心難忍,同餘姑姑去了玄元皇帝廟,還沒有回來……”說着,意味深長地看了耿婕妤一眼。
耿婕妤身子一抖,忙問:“小狸呢?”
宮人垂下眼簾:“小狸姑娘很是烈性,進了宮正司的當夜就嚼舌自盡了。”
耿婕妤臉色一白,手指也忍不住地抖起來。
宮人看了她一眼,聲音瞬間變得低沉陰刻:“想來,耿婕妤也是個寧折不彎的人,這個時候若是被人冤枉了,只怕選了跟小狸姑娘一樣的路,也不一定啊。”
耿婕妤低下頭去,長長的留海垂下來,遮住了雙眼。許久,耿婕妤方低低聲音道:“我不是,不是寧折不彎的人……”
正在這時,腳步聲起,門簾一動,在沙沙和小北的攙扶下,裘昭儀踉踉蹌蹌地闖了進來,進門便嘶聲喝道:“耿雯!你這個賤人!”
耿婕妤臉色一變,頃刻之間便是泫然欲滴,牙一咬,將身一滾,便從榻上滾了下來,跪伏在地,哭着朝滿臉淚痕的裘昭儀連連叩頭:“昭儀饒命,昭儀饒命!賤妾也是不得已,不得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