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靈素吹滅了蠟燭,放入懷中,一聲不響。胡斐道:“靈,你這慕容師兄怎麼了?”程靈素“嘿”的一聲,並不回答。過了半晌,胡斐又問一句,程靈素又是“哼”的一下。胡斐低聲道:“怎麼?你心裡不痛快麼?”程靈素幽幽地道:“我說的話,你沒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這纔想起,她和自己約法三章,自己可一條也沒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說話,我不但說話,還自報姓名。她要我不許動武,我卻連打兩人。她叫我不得離開她身子三步,咳,我離開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真對不起,只因爲我見這三人很是兇狠,只怕傷到了你,心中着急,所以什麼都忘了。”
程靈素“嗤”的一笑,語音突轉柔和,道:“那你全是爲了我啦!自己忘得乾乾淨淨,卻把錯處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爲什麼要自報姓名?這對夫妻最會記恨,一找上了你,陰魂不散,難纏得緊。他們明打不過你,暗中下起毒來,千方百計,神出鬼沒,你這可是防不勝防。”胡斐只聽得心中發毛,心想她的話倒非張大其辭,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程靈素又問:“你幹麼把姓名說給他夫婦知道?”胡斐輕輕一笑,並不回答。程靈素道:“你打了他們二人,只怕他們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胡大哥,你爲什麼一直待我這樣好?”最後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溫柔,胡斐在黑暗中雖瞧不見她的面容,但想來也必是神色柔和,當下也很誠懇的道:“你一直照顧我,使我避卻危難。將心比心,我自然當你是好啦。”
程靈素很是高興,笑道:“你真的把我當作好朋友麼?那麼我先救你一命再說。”胡斐吃了一驚,道:“什麼?”程靈素道:“得點個火,那燈籠呢?”俯身去摸薛鵲丟下的那隻燈籠,但在黑暗之中一時摸不到,不知她是丟在哪一處草叢之中。胡斐道:“你懷裡不是還有半截蠟燭麼?”程靈素笑道:“你要小命兒不要?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蠟燭啊……嗯,嗯,在這兒了。”她在草叢中摸到了燈籠,晃火折點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時生起一團淡黃的光亮,將兩人罩在燈籠光下。胡斐聽到姜鐵山夫婦和慕容景嶽接連幾次說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極厲害的毒物,燈籠光下見慕容景嶽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然僵斃,心下登時省悟,“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若非我魯莽出手,那姜鐵山夫婦也給你制服了。”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你是爲我的一份好心,胡大哥,我還是領你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風的身子,心下好生慚愧:“她年紀還小我幾歲,但這般智計百出,我枉然自負聰明,哪裡及得上她半分。”這時已明白其中道理,程靈素的蠟燭乃是用劇毒的藥物製成,點燃之後,發出的毒氣既無臭味,又無煙霧,因此連慕容景嶽等三個使毒的大行家也墮其術中而不自覺。自己若不貿然出手,那麼姜鐵山夫婦多聞了一會蠟燭的毒氣,必定暈倒。但那時兩人正夾攻程靈素,出手凌厲,只怕尚未暈倒,她已先受其害。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思,說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頭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輕輕在她肩上撫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來。程靈素見他這一跳情形極是狼狽,格格一陣笑,說道:“他夫婦若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這般了。”
胡斐將食指在空中搖了幾搖,只覺炙痛未已,說道:“好傢伙!你衣衫上放了什麼毒藥?這麼厲害?”程靈素道:“這是赤蠍粉,也沒什麼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燈籠的火光下一看,只見手指上已起了一個個細泡,心想:“黑暗之中,幸虧我沒碰到她的衣衫,否則那還了得。”
程靈素道:“胡大哥,你別怪我叫你上當。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這三個師兄師姊,當真要處處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們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見有何異狀。程靈素道:“你在燈籠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燈籠之前,只見掌心隱隱似有一層黑氣,心中一驚,道:“他……他們兩人練過毒砂掌麼?”程靈素淡淡地道:“毒手藥王的弟子,豈有不練毒砂掌之理?”胡斐“啊”的一聲,道:“原來尊師無嗔大師,纔是真正的毒手藥王。他老人家去世了麼?怎麼你這幾位師兄師姊如此無情無義?”程靈素輕輕嘆了口氣,到大樹上拔下銀簪和透骨釘,將師父的兩張字諭摺好,放回懷中。這時第一張字諭上發光的字跡已隱沒不見,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寫的那兩行黑字。胡斐道:“這字條是你寫的?”程靈素道:“是啊,師父那裡有我大師兄手抄的藥經。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這幾行字學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書法還要峻峭得多。”胡斐武功雖強,但自幼無人教他,因此說到書法什麼,那是一竅不通,聽她這麼說,一句話也接不上去。程靈素道:“師父的手諭向來是用三煉礬水所寫,要在火上一烘,方始顯現,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發閃光了。你瞧!”說着熄了燈火,紙箋上果然現出她師父手諭閃光字跡,待得點亮燈籠,閃光之字隱沒,看到的只是程靈素所寫的短簡。這短簡自是寫在手諭的兩行之間。因此同是一張紙箋,光亮時現短簡,黑暗中見手諭,說穿了毫不希奇。但慕容景嶽等正自全神貫注,互相激鬥,突見師父的手諭在樹上顯現,自不免要大吃一驚,而程靈素再手持蠟燭走出,一時之間,他們只想着師父所遺的那部“藥王神篇”,縱然細心,也不會再防到她手中蠟燭會散發毒氣了。這些詭異之事一件件的揭開,胡斐恍然大悟,臉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靈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麼反而高興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藥王的高足在此,我還擔心些什麼?”程靈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氣一吹,又將燈籠吹滅了,只聽她走到竹籮之旁,瑟瑟索索地發出一些輕微的響聲,不知她在竹籮中拿些什麼,過了一會,回來點燃了燈籠。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見她已換上了一套白衫藍褲。程靈素笑道:“這衣衫上沒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膽,唯恐一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胡斐嘆了口氣,道:“你什麼都想到了。我年紀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聰明,那便好了。”程靈素道:“我學了使用毒藥,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麼下毒,旁人才不知覺,又要防人反來下毒,挖空心思,便想這種事兒。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說着輕輕嘆了口氣,拉過胡斐的右手,用銀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一個小孔,然後雙手兩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擠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帶有紫黑之色。她針刺的部位恰到好處,竟是不感痛楚,推擠黑血,手勢又極是靈巧,過不多時,出來的血液漸變鮮紅。這時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嶽突然身子一動。胡斐道:“醒啦!”程靈素道:“不會醒的,至少還有三個時辰。”胡斐道:“剛纔我把他挑了來,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靈素微笑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一會,胡斐道:“他們老是問什麼‘藥王神篇’,那是一部藥書,是不是?”程靈素道:“是啊,這是我師父花了畢生心血所著的一部書。給你瞧瞧吧!”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小小包袱,打開外面的布包,裡面是一層油紙,油紙之內,纔是一部六寸長、四寸寬的黃紙書。程靈素用銀簪挑開書頁,只見每一頁上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不言可知,這書每一頁上都染滿劇毒,無知之人隨手一翻,非倒大黴不可。胡斐見她對自己推心置腹,什麼重大的秘密也不隱瞞,心中自是喜歡,只是見了這部毒經心中發毛,似覺多瞧得幾眼,連眼睛也會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縮之意。程靈素將藥書包好,放回懷中,然後取出一個黃色小瓶,倒出一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針孔上,在他手臂關節上推拿幾下,那些粉末竟從針孔中吸了進去。胡斐喜道:“大國手,這般的神乎其技,我從未見過。”程靈素笑道:“那算什麼?你若見我師父給人開膛剖腹、接骨續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師雖然擅於使毒,但想來也必擅於治病救人,否則怎能稱得‘藥王’二字?”程靈素臉上現出喜容,道:“我師父若是聽到你這幾句話,他一定會喜歡你得緊,要說你是他的少年呢。咳,只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說着眼眶不自禁的紅了。胡斐道:“你那駝背師姊說你師父偏心,只管疼愛小徒弟,這話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記着師父。”程靈素道:“我師父生平收了四個徒兒,這四人給你一晚上都見到了。慕容景嶽是我大師兄,姜鐵山是二師兄,薛鵲是三師姊。師父本來不想再收徒兒了,但見我三位師兄師姊鬧得太不像話,只怕他百年之後無人制得他們,三人爲非作歹,更要肆無忌憚,害人不淺,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這個幼徒。”她頓了一頓,又道:“我這三個師兄師姊本性原來也不壞,只爲三師姊嫁了二師兄,大師兄和他倆結下深仇,三個人誰也不肯干休,弄到後來竟然難以收拾。”胡斐點頭道:“你大師兄也想要娶你三師姊,是不是?”程靈素道:“這些事過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師哥本來是有師嫂的,三師姊喜歡大師哥,便把師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聲,只覺學會了下毒的功夫,實是害多利少,自然而然的會殘忍起來。程靈素又道:“大師哥一氣之下,給三師姊服了一種毒藥,害得她駝了背,跛了腳。二師哥暗中一直喜歡着三師姊,她雖然殘廢,卻並不嫌棄,便和她成了婚。也不知怎麼,他們成婚之後,大師哥卻又想念起三師姊的諸般好處來,竟然又去纏着她。我師父給他們三人弄得十分心煩,不管怎麼開導教訓,這三人反反覆覆,總是糾纏不清。倒是我二師哥爲人比較正派,對妻子始終沒有二心。他們在這洞庭湖邊用生鐵鑄了這座藥王莊,莊外又種了血矮慄,原先本是爲了防備大師哥糾纏,後來他夫婦倆在江湖上多結仇家,這藥王莊又成了他們避仇之處了。”胡斐點頭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說到毒手藥王時說法不同,有的說是個秀才相公,有的說是個粗豪大漢,有的說是個駝背女子,更有人說是個老和尚。”程靈素道:“真正的毒手藥王,其實也說不上是誰。我師父挺不喜歡這個名頭。他說:‘我使用毒物,是爲了治病救人,稱我“藥王”,那是愧不敢當,上面再加“毒手”二字,難道無嗔老和尚是隨便殺人的麼?’只因我師父使用毒物出了名,我三位師兄師姊又使得太濫,有時不免誤傷好人,因此‘毒手藥王’這四個字,在江湖上名頭弄得十分響亮。師父不許師兄師姊泄露各人身分姓名,這麼一來,只要什麼地方有了離奇的下毒案件,一切帳便都算在‘毒手藥王’四字頭上,你瞧冤是不冤?”胡斐道:“那你師父該當出頭辯個明白啊。”程靈素嘆道:“這種事也是辯不勝辯……”說到這裡,已將胡斐的五隻手指推拿敷藥完畢,站起身來,道:“咱們今晚還有兩件事要辦,若不是……”說到這裡突然住口,微微一笑。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聽話,這兩件事就易辦得很,現下不免要大費手腳。”程靈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着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嶽道:“又要請君入籮?”程靈素笑道:“勞您的大駕。”胡斐抓起慕容景嶽背上衣服,將他放入竹籮,放在肩上挑起。程靈素在前領路,卻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裡模樣,來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去吧!”屋門打開,出來一個漢子,全身黑漆漆的,挑着一副擔子。胡斐心想:“又有奇事出來啦!”有了前車之鑑,哪裡還敢多問,當下緊緊跟在程靈素身後,當真不離開她身邊三步。程靈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許。那漢子跟隨在二人之後,一言不發。程靈素折而向北,四更過後,到了藥王莊外。她從竹籮中取出三大叢藍花,分給胡斐和那漢子每人一叢,於是徑越血矮慄而過,到了鐵鑄的圓屋外面,叫道:“二師哥,三師姊,開不開門?”連問三聲,圓屋中寂無聲息。程靈素向那漢子點點頭。那漢子放下擔子,擔子的一端是個風箱。他拉動風箱,燒紅炭火,熔起鐵來,敢情是個鐵匠。胡斐看得大奇。又過片刻,只見那漢子將燒紅的鐵汁澆在圓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縫隙,一條條的澆去,原來竟是將鐵屋上啓閉門窗的通路一一封住。姜鐵山和薛鵲雖在屋中,想是忌憚程靈素厲害,竟然不敢出來阻擋。
程靈素見鐵屋的縫隙已封了十之八九,這時屋中人已無法突圍而出,於是向胡斐招招手。兩人向東越過血矮慄,向西北走了數十丈,只見遍地都是大岩石。程靈素口中數着腳步,北行幾步,又向西幾步,輕聲道:“是了!”點了燈籠一照,只見兩塊大岩石之間有個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塊岩石凌空擱着。程靈素低聲道:“這是他們的通氣孔。”取出那半截蠟燭點燃了,放在洞口,與胡斐站得遠遠地瞧着。蠟燭點着後,散出極淡的輕煙,隨着微風,嫋嫋從洞中鑽了進去。瞧了這般情景,胡斐對程靈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鐵屋中人給毒煙這麼一薰,哪裡還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憐憫之念,心想:“這淡淡輕煙,本已極難知覺,便算及時發見,堵上氣孔,最後還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遲早而已。難道我眼看着她幹這種絕戶滅門的毒辣行徑,竟不加阻止麼?”只見程靈素取出一把小小團扇,輕煽燭火,蠟燭上冒出的輕煙盡數從巖孔中鑽了進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說道:“靈姑娘,你那師兄師姊,與你當真有不可解的怨仇麼?”程靈素道:“沒有呀。”胡斐道:“你師父傳下遺命,要你清理門戶,是不是?”程靈素道:“眼下還沒到這個地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動,不知如何措辭,一時說不下去了。程靈素擡起頭來,淡淡地道:“什麼啊?瞧你急成這副樣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師哥師姊……並無非殺不可的過惡,還是給他們留一條改過自新的道路。”程靈素道:“是啊,我師父也這麼說。”頓了一頓,說道:“可惜你沒見到我師父,否則你們一老一少,一定挺說得來。”口中說話,手上團扇仍是不住撥動。胡斐搔了搔頭,指着蠟燭道:“這毒煙……這毒煙不會致人死命麼?”程靈素道:“啊,原來咱們胡大哥在大發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傷天害理。”說着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神色頗是嫵媚。胡斐滿臉通紅,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瓜,雖不懂噴放毒煙爲何反是救人,心中卻甚感舒暢。程靈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蠟燭上刻了一條淺印,道:“請你給我瞧着,別讓風吹熄了,點到這條線上就熄了蠟燭。”將團扇變給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傾聽聲息。胡斐學着她樣,將輕煙煽入巖孔。
程靈素在十餘丈外兜了個圈子,沒見什麼異狀,坐在一塊圓巖之上,說道:“今晚引狼來踏我花圃的,是二師哥的兒子,叫做小鐵。”胡斐“啊”了一聲。道:“他也在這下面麼?”說着向巖孔中指了指。程靈素笑道:“是啊!咱們費這麼大勁,便是去救他。先薰暈了師哥師姊,做起事來不會礙手礙腳。”胡斐心道:“原來如此。”程靈素道:“二師哥和三師姊有一家姓孟的對頭,到了洞庭湖邊已有半年,使盡心機,總是解不了鐵屋外的血矮慄之毒,攻不進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兩個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種的藍花,卻是血矮慄的剋星,二師哥他們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鍾爺身上帶了藍花,不怕毒侵,他們這才驚覺。”胡斐道:“是了,我和鍾二哥來的時候,聽到鐵屋中有人驚叫,必是爲此。”程靈素點點頭,說道:“這血矮慄的毒性,本是無藥可解,須得經常服食樹上所結的栗子,纔不受那樹氣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慄毒性雖然厲害,倒也不易爲害人畜,因爲只要有這麼一棵樹長着,周圍數十步內寸草不生,蟲蟻絕跡,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這鐵屋周圍連草根也沒半條。我把兩匹馬的口都扎住了,還是避不了毒質,若不是你相贈藍花……”說到這裡,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驚心,心道:“無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藥王’便談虎色變,鍾二哥極力戒備,確非無因。”程靈素道:“我這藍花是新試出來的品種,總算承蒙不棄,沒在半路上丟掉。”胡斐微笑道:“這花顏色嬌豔,很是好看。”程靈素道:“幸虧這藍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拋了,是不是?”胡斐一時不知所對,只說:“唔……唔……”心中在想:“倘若這藍花果真十分醜陋,我會不會仍然藏在身邊?是否幸虧花美,這才救了我和鍾二哥的性命?”
正在此時,一陣風吹了過來,胡斐正自尋思,沒舉扇擋住蠟燭,燭火一閃,登時熄了。胡斐輕輕叫聲:“啊喲!”忙取出火折,待要再點蠟燭,只聽程靈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夠了。”胡斐聽她語氣中頗有不悅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麼事,我總是沒做得妥貼,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經心,歉然道:“真對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總是失魂落魄的。”程靈素默然不語。胡斐道:“我正在想你這句話,沒料到剛好有一陣風來。靈姑娘,我想過了,你送我這藍花之時,我全沒知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給的東西,我自會好好收着。”程靈素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懇切,“嗯”了一聲。
在黑暗之中,兩人相對坐着,過了一會,胡斐道:“我從小沒爹沒孃,難得有誰給我什麼東西。”程靈素道:“是啦,我也從小沒爹沒孃,還不是活得這麼大了?”說着點燃了燈籠,說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臉色,似乎並沒生氣,當下不敢多問,跟隨在後。兩人回到鐵屋之前,見那鐵匠坐在地下吸菸。程靈素道:“王大叔,勞您駕鑿開這條縫!”所指之處,正是適才她要鐵匠焊上了的。那鐵匠也沒問什麼原由,拿出鐵錘鐵鑿,叮叮噹噹地鑿了起來,不到一頓飯時分,已將焊上的縫鑿開。程靈素說道:“開門吧!”那鐵匠用鐵錘東打打,西敲敲,倒轉鐵錘,用錘柄一撬,噹的一聲,一塊大鐵板落了下來,露出一個六尺高、三尺寬的門來。這鐵匠對鐵屋的構造似乎瞭如指掌,伸手在門邊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鐵梯伸出,從門上通向內進。程靈素道:“咱們把藍花留在外面。”三人將身上插的一束藍花都拋在地下。程靈素正要跨步從小鐵梯走進屋去,輕輕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麼你身上還有藍花?別帶進去。”胡斐應道:“噢!”從懷中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說道:“你鼻子真靈,我包在包裡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傳拳經刀譜,還有一些雜物,日間程靈素給他的那棵藍花也在其內,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撿了出來,放在鐵門板上。程靈素見他珍而重之的收藏着這棵藍花,知他剛纔果然沒說假話,很是喜歡,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沒騙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騙你?”程靈素指着鐵屋的門道:“裡面的人平時服食血慄慣了,這藍花正是剋星,他們抵受不住。”提起燈籠,踏步進內。胡斐和王鐵匠跟着進去。走完鐵梯,是一條狹窄的甬道,轉了兩個彎,來到一個小小廳堂。只見牆上掛着書畫對聯,湘妃竹的桌椅,陳設甚是雅緻。胡斐暗暗納罕:“那姜鐵山形貌粗魯,居處卻是這等的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書生的家裡。”程靈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後進。胡斐跟着她走進一間廚房模樣的屋子,眼前所見,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姜鐵山和薛鵲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當七心海棠所制蠟燭的輕煙從巖孔中透入之時,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爲異,奇怪的是一隻大鐵鑊盛滿了熱水,鑊中竟坐着一個青年男子。這人赤裸着上身,鑊中水氣不斷噴冒,看來這水雖非沸騰,卻已甚熱,說不定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待要將那人從鑊中拉起,程靈素道:“別動!你瞧他……瞧他身上還有沒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鑊中一看,道:“他穿着褲子。”程靈素臉上微微一紅,點了點頭,走近鑊邊,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竈下加些柴火!”胡斐嚇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認出他便是引了狼羣來踐踏花圃之人,只見他雙目緊閉,張大了口,壯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顯已暈去,失了知覺,問道:“他是小鐵?他們的兒子?”程靈素道:“不錯,我師哥師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質,但沒有七心海棠的花粉,總是治不好。”胡斐這才放心,見竈中火勢微弱,於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熱,小鐵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靈素笑道:“多加幾根,煮不熟,煨不爛的。”胡斐依言,又拿兩條硬柴塞入竈中。程靈素伸手入鑊,探了探水的冷熱,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藥瓶,倒出些黃色粉末,塞在姜鐵山和薛鵲鼻中。稍待片刻,兩人先後打了幾個噴嚏,睜眼醒轉,只見程靈素手中拿着一隻水瓢,從鑊中挹了一瓢熱水倒去,再從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鑊中。夫婦倆對望了一眼,初醒時那又驚又怒的神色立時轉爲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獨生愛子便是死裡逃生。兩人站起身來,默然不語,心中各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愛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卻又來相救,向她道謝是犯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兒子又活不成;再說,她不過是小師妹,自己兒子的年紀還大過她,哪知師父偏心,傳給她的本領遠勝過自己夫婦,接連受她剋制,竟是縛手縛腳,沒半點還手的餘地。
程靈素一見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熱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鐵身上的毒質逐步熬出。熬了一會,她忽向王鐵匠道:“再不動手,便報不了仇啦!”王鐵匠道:“是!”在竈邊拾起一段硬柴,夾頭夾腦便向姜鐵山打去。
姜鐵山大怒,喝道:“你幹什麼?”一把抓住硬柴,待要還手。薛鵲道:“鐵山,咱們今日有求於師妹,這幾下也挨不起麼?”姜鐵山一呆,怒道:“好!”鬆手放開了硬柴。王鐵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鐵山既不閃避,也不招架,挺着頭讓他猛擊一記。王鐵匠罵道:“你搶老子田地,逼老子給你鑄造鐵屋,還打得老子斷了三根肋骨,在牀上躺了半年,狗孃養的,想不到也有今日。”罵一句,便用硬柴猛擊一下,他打了幾十年鐵,雖然不會武功,但右臂的打擊之力何等剛猛,打得幾下,硬柴便斷了。姜鐵山始終不還手,咬着牙任他毆擊。
胡斐從那王鐵匠的罵聲聽來,知他曾受姜鐵山夫婦極大的欺壓,今日程靈素伸張公道,讓他出了這口惡氣,倒也是大快人心之舉。王鐵匠打斷了三根硬柴,見姜鐵山滿臉是血,卻咬着牙齒一聲不哼,他是個良善之人,覺得氣也出了,雖然當年自己受他父子毆打遠慘於此,但也不爲己甚,將硬柴往地下一拋,向程靈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這口氣,小人難以報答。”程靈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禮。”轉頭向薛鵲道:“三師姊,你們把田地還了王大叔,衝着小妹的面子,以後也別找他報仇,好不好?”薛鵲低沉着嗓子道:“我們這輩子永不踏進湖南省境了。再說,這種人也不會叫我們念念不忘。”程靈素道:“好,就是這樣。王大叔,你先回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王鐵匠滿臉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這惡霸當年打得老子多慘!這半截帶血硬柴,老子是要當寶貝一般地藏起來了。”又向程靈素和胡斐行了一禮,轉身出去。胡斐見到這張樸實淳厚的臉上充滿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動,忽地記起佛山鎮北帝廟中的慘劇。那日惡霸鳳天南被自己制住,對鍾阿四的責罵無辭可對,但自己只離開片刻,鍾阿四全家登時屍橫殿堂。這姜鐵山夫婦的奸詐兇殘不在鳳天南之下,未必會信守諾言,只怕程靈素一去,立時會對王鐵匠痛下毒手。他想到此處,追到門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話跟你說。”王鐵匠站定腳步,回頭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趕緊賣了田地,走得遠遠的,別在這裡多耽。他們的手段毒辣得緊。”王鐵匠一怔,很捨不得這住了幾十年的家鄉,道:“他們答應了永不踏進湖南省境。”胡斐道:“這種人的說話,也信得過麼?”王鐵匠恍然大悟,連說:“對,對!我明兒便走!”他跨出鐵門,轉頭又問:“你貴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鐵匠道:“好,胡爺,咱們再見了,你這一輩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這次輪到胡斐一怔,問道:“你說什麼?”王鐵匠哈哈一笑,道:“胡爺,王鐵匠又不是傻子,難道我還瞧不出麼?程姑娘人既聰明,心眼兒又好,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對你一片真心,這一輩子你可得多聽她話。”說着哈哈大笑。胡斐聽他話中有因,卻不便多說,只得含糊答應,說道:“再見啦。”王鐵匠道:“胡爺,再見,再見!”收拾了風箱家生,挑在肩頭便走。他走出幾步,突然放開嗓子,唱起洞庭湖邊的情歌來。只聽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但靜夜中聽着這曲情歌,自有一股蕩人心魄的纏綿味道。胡斐站在門口,聽得歌聲漸漸遠去,隱沒不聞,這纔回到廚房。
只見姜小鐵已然醒轉,站在地下,全身溼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對程靈素又是忌憚,又是懷恨,但對她用藥使藥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豔羨之意。三人冷冷的站着,並不道謝,卻也不示敵意。
程靈素從懷中取出三束白色的乾草藥,放在桌上,道:“你們離開此間之時,那孟家一干人定會追蹤攔截。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煉製過,足以退敵,但不致殺人再增新仇。”姜鐵山聽到這裡,臉現喜色,說道:“小師妹,多謝你幫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兒子性命,你不說一個謝字,直到助你退敵,這才稱謝,想來這敵人定然甚強。卻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漢,連這對用毒的高手也一籌莫展,只有困守在鐵屋之中。”
程靈素說道:“小鐵,中了鬼蝙蝠劇毒那兩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說這話之時,向小鐵一眼也沒瞧。姜小鐵嚇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囁嚅着道:“我……我……”姜鐵山道:“小師妹,小鐵此事大錯,愚兄已責打他過了。”說着走過去拉起小鐵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轉過背後來,露出滿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結的疤。
程靈素給他療毒之時,早已瞧見,但想到使用無藥可解的劇毒,實是本門大忌,不得不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兩人是小鐵所毒死,也是因見到他背上鞭痕,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先師無嗔大師的諄諄告誡:“本門擅於使毒,旁人深惡痛絕,其實下毒傷人,比之兵刃拳腳卻多了一層慈悲心腸。下毒之後,如果對方悔悟求饒,立誓改過,又或是發覺傷錯了人,都可解救。但若一刀將人殺了,卻是人死不能復生。因此凡是無藥可解的劇毒,本門弟子決計不可用以傷人,對方就是大奸大惡,總也要給他留一條回頭自新之路。”心想這條本門的大戒,二師哥三師姊對小鐵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膽犯規?見他背上鞭痕累累,縱橫交叉,想來父母責打不輕,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懲,於是躬身施禮,說道:“師哥師姊,小妹多有得罪,咱們後會有期。”姜鐵山還了一揖,薛鵲只哼了一聲,卻不理會。程靈素也不以爲意,向胡斐作個眼色,相偕出門。
兩人跨出大門,姜鐵山自後趕上,叫道:“小師妹!”程靈素回過頭來,見他臉上有爲難之色,欲言又止,已知其意,問道:“二師哥有何吩咐?”姜鐵山道:“那三束醍醐香,須得有三個功力相若之人運氣施爲,方能拒敵。小鐵功力尚淺,愚兄想請師妹……”說到這裡,雖極盼她留下相助,總覺說不出口,“想請師妹……”幾個字連說了幾遍,接不下話。程靈素指着門外的竹籮道:“大師哥便在這竹籮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夠替他解毒。二師哥何不乘機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強助?”姜鐵山大喜,他一直爲大師哥的糾纏不休而煩惱,想不到小師妹竟已安排了這個一舉兩得的妙計,既退強敵,又解了師間多年的嫌隙,忙連聲道謝,將竹籮提進門去。胡斐從鐵門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藍花,放入懷中。程靈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鐵山揮手道別,說道:“二師哥,你頭臉出血,身上毒氣已然散去,可別怪小妹無禮啊。”姜鐵山一楞,登時醒悟,心道:“她叫王鐵匠打我,固是懲我昔日的兇橫,但也未始不無善意。鵲妹毒氣未散,還得給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這個小師妹的算中,自己遠非其敵,終於死心塌地,息了搶奪師父遺著“藥王神篇”的念頭。
程靈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鍾兆文兀自沉醉未醒。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時天已大明,程靈素取出解藥,要胡斐餵給鍾兆文服下,然後兩人各拿了一把鋤頭,將花圃中踐踏未盡的藍花細細連根鋤去,不留半棵,盡數深埋入土。程靈素道:“我先見狼羣來襲,還道是孟家的人來搶藍花,後來見小鐵項頸中掛了一大束藥草,才猜到他的用意。”胡斐道:“他怎麼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沒瞧得清楚。”程靈素道:“我用透骨釘打了他一釘,釘上有七心海棠的毒質,還帶着那封假冒大師哥的信,約他們在樹林中相會。那透骨釘是大師哥自鑄的獨門暗器,二師哥三師姊向來認得,自是沒有懷疑。”胡斐道:“你大師哥的暗器,你卻從何處得來?”程靈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時你大師哥已給你擒住,昏暈在竹籮之中,暗器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程靈素笑道:“不錯。大師哥見了我的藍花後早已起疑,你們向他問路,他便跟蹤而來,正好自投竹籮。”兩人說得高興,一齊倚鋤大笑,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說道:“什麼好笑啊?”兩人回過頭來,只見鍾兆文迷迷糊糊地站在屋檐下,臉上紅紅的尚帶酒意。胡斐一愣,道:“靈姑娘,苗大俠傷勢不輕,我們須得便去。這解藥如何用法,請你指點。”程靈素道:“苗大俠傷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處,用藥輕重,大有斟酌。不知他傷得怎樣?”這一句話可問倒了胡斐。他一意想請她去施救,只是素無淵源,人家又是個年輕女子,便像姜鐵山那樣,那一句相求的話竟然說不出口來。
程靈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須答應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答應得,答應得,什麼事啊?”程靈素笑道:“這時還不知道,將來我想到了便跟你說,就怕你日後要賴。”胡斐道:“我賴了便是個賊王八!”程靈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換衣服,咱們便走。”胡斐見她身子瘦瘦怯怯,低聲道:“你一夜沒睡,只怕太累了。”程靈素輕輕搖頭,翩然進房。鍾兆文哪知自己沉睡半夜,已起了不少變故,一時之間胡斐也來不及向他細說,只說解藥已經求到,這位程姑娘是治傷療毒的好手,答應同去給苗人鳳醫眼。鍾兆文還待要問,程靈素已從房中出來,背上負了一個小包,手中捧着一小盆花。這盆花的葉子也和尋常海棠無異,花瓣緊貼枝幹而生,花枝如鐵,花瓣上有七個小小的黃點。胡斐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靈素捧着送到他面前,胡斐嚇了一跳,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程靈素噗哧一笑,道:“這花的根莖花葉,均是奇毒無比,但不加制煉,不會傷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當我是牛羊麼,吃生草生花?”將那盆花接了過來。程靈素扣上板門。
三人來到白馬寺鎮上,向藥材鋪取回寄存的兵刃。鍾兆文取出銀兩,買了三匹坐騎,不敢耽擱,就原路趕回。那白馬寺是個小鎮,買到三匹坐騎已經很不容易,自不是什麼駿馬良駒,行到天黑也不過趕了兩百來裡。三人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眼見三匹馬睏乏不堪,已經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樹林中就地野宿。
程靈素實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來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鍾兆文叫胡斐也睡,說自己昨晚已經睡過。今晚可以守夜。胡斐睡到半夜,忽聽得東邊隱隱有虎嘯之聲,一驚而醒。那虎嘯聲不久便即遠去,胡斐卻再也難以入睡,說道:“鍾二哥你睡吧,反正我睡不着,後半夜我來守。”
他打坐片刻,聽程靈素和鍾兆文呼吸沉穩,睡得甚酣,心想:“這一次多管閒事,耽擱了好幾天,追尋鳳天南便更爲不易了,卻不知他去不去參與掌門人大會?”東思西想,不能寧定,從懷中取出布包,打了開來,又將那束藍花包在包裡,忽然想起王鐵匠所唱的那首情歌,心中一動:“難道她當真對我很好,我卻沒瞧出來麼?”
正自出神,忽聽得程靈素笑道:“你這包兒中藏着些什麼寶貝?給我瞧瞧成不成?”胡斐回過頭來,淡淡月光之下,只見她不知何時已然醒來,坐在枯草之上。
胡斐道:“我當是寶貝,你瞧來或許不值一笑。”將布包攤開了送到她面前,說道:“這是我小時候平四叔給我削的一柄小竹刀,這是我結義兄長趙三哥給的一朵紅絨花;這是我祖傳的拳經刀譜……”指到袁紫衣所贈的那隻玉鳳,頓了一頓,說道:“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意兒。”
那玉鳳在月下發出柔和的瑩光,程靈素聽他語音有異,擡起頭來,說道:“是一個姑娘朋友吧?”胡斐臉上一紅,道:“是!”程靈素笑道:“這還不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嗎?”說着微微一笑,將布包還給胡斐,徑自睡了。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邊似乎隱隱響起了王鐵匠的歌聲: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