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鳳抱着,在大風雨中離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餘威猶存。他進廳出廳,並無一言半語,但羣豪震懾,不論識與不識,無不凜然。衆人或驚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仍是無人說話,各自凝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着強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了幾轉,終於從白玉一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柄,拉出五寸,錚的一聲,重歸劍鞘,這一下手勢瀟灑利落已極,低聲道:“蘭妹,走吧。”雙眼望着大車中一鞘鞘的銀鞘。神態雖是不減俊雅風流,但語聲微抖,掩不了未曾盡去的恐懼之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仍想劫鏢,強自撐起,叫道:“春兒,取兵刃來!”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音威嚴,說道:“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隨着父親走了數十年鏢的金絲軟鞭,正要遞過,突然後堂咳嗽一聲,走出一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下系黑裙,脊樑微駝,兩鬢全白,頂心的頭髮卻是一片漆黑。商寶震雖被田歸農打倒,受傷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裡的事你老人家別管,請回去休息吧。”原來這老婦正是商寶震的。
商老太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栽在人家手裡啦?”語聲嘶啞,甚是難聽。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兒子不中用,不是這姓田的對手。”說着向田歸農一指,不禁愧憤交集。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開,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兒!”突然間一個黃瘦男孩從人叢中鑽了出來,指着苗夫人叫道:“你女兒要你抱,幹麼你不睬她?你做媽媽的,怎麼一點良心也沒有?”這幾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一個乞兒模樣的黃瘦小兒說出口來,衆人心中都是一怔。只聽轟轟隆隆雷聲過去,那男孩大聲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霎時間竟是大有威勢。田歸農一怔,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說八道什麼?”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夫……夫人磕頭。”那男孩不去理他,臉上正氣凜然,仍是指着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沒良心!”
田歸農提起長劍,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聲,掩面而哭,在大雨中直奔了出去。田歸農顧不得殺那男孩,提劍追出。他一竄一躍,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勸道:“蘭妹,這小叫化胡說八道,別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確是良心不好。”哭着說話,腳下絲毫不停。田歸農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掙。田歸農若是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練十年武功也掙扎不脫,但他不敢用強,只得放開了手,軟語勸告。但見二人在大雨中越行越遠,沿着大路轉了個彎,給一排大柳樹擋住後影。雨點濺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轉回。衆人吁了一口氣,轉眼望那孩童,心想這人小小年紀,好大的膽氣,這條命卻不是撿來的?
閻基冷笑一聲,喝道:“那當真再美不過,閻大爺獨飲肥湯,豈不妙哉!們,快搬銀鞘啊!”羣盜轟然答應,散開來就要動手。閻基左足飛起,將那男孩踢了個筋斗,順手掀住了獨臂漢子,喝道:“還給我!”
商老太太嘶啞着嗓子,問道:“閻老大,這兒是商家堡不是?”閻基道:“是啊,商家堡怎麼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閻基一隻手仍是掀住獨臂漢胸口,仰天大笑,說道:“商老婆子,你繞着彎兒跟我說什麼啊?你商家堡牆高門寬,財物定是不少,可是想送點兒油水給兄弟們使使?”羣盜隨聲附和,叫嚷鬨笑。商寶震氣得臉也白了,道:“媽,別跟他多說。兒子和他拚了。”從鏢行趟子手中搶過一柄單刀,指着閻基叫陣。閻基將獨臂漢一推,狠狠說道:“小子別走,老子待會跟你算帳。”雙手一拍,向着商寶震斜眼而睨,臉上流氣十足,顯然壓根兒沒將他放在眼裡。
商老太道:“閻老大,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閻基一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兒啊?女人的房裡姓閻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沒有聽見,仍道:“我有要緊話跟你說。”閻基心想:“這老太婆倒有幾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裡?”正待說:“閻大爺沒空跟你摽唆。”商老太已轉身走向內堂,啞聲道:“你沒膽子,也就是了。”閻基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沒膽子?”拔腳跟去。二寨主爲人細心,將閻基的鬼頭刀遞過,閻基左手倒提了。商寶震不知母親叫他入內是何用意,跟隨在後。商老太雖不回頭,卻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說道:“震兒留在這兒!閻老大,你叫弟兄們暫別動手。”說這幾句話時向兒子和閻基一眼也沒瞧,但語音中自有一股威嚴,似是發號施令一般。閻基道:“這話不錯,大夥兒別動,等我回來發落。”羣盜轟然答應,二寨主用黑話吆喝發令,分派人手監視鏢客,防他們有何異動。
本來商寶震和三個侍衛助着鏢行,羣盜已落下風,但商寶震和徐錚爲田歸農所傷,馬行空捱了閻基一腳後,再給田歸農打了一掌,傷勢更重,形勢又自逆轉。羣盜既不劫鏢,鏢行人衆也就靜以待變。閻基跟隨在商老太背後,只見她背脊弓起,腳步蹣跚,原先心中存着三分提防之意,此時盡數拋卻,笑問:“商老婆子,叫我進來可是獻寶麼?”商老太道:“不錯,是獻寶。”閻基心中一動,他一生最是貪財,瞧這商家堡一副大家氣派,底子甚是殷實,說不定那商老太一見強人降臨,嚇破了膽,自行獻上珠寶贖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她一直向後進走去,接連穿過三道院子,到了最後面的一間屋外,呀的一聲把門推開,自己先走了進去,說道:“請進來吧!”閻基伸頭向房裡一探,見是一間兩丈見方的磚房,裡面空空蕩蕩,只見一張方桌,更無別物,微感蹺蹊,提步進去,大聲道:“有話快說,可別裝神弄鬼的。”商老太不答,伸手關上木門,又上了門閂。閻基大奇,四下打量,只見桌上放着一塊靈牌,上書“先夫商劍鳴之靈位”。閻基心想:“商劍鳴,商劍鳴,這名字好熟,那是誰啊?”一時卻想不起來。商老太緩緩說道:“你竟敢上商家堡來放肆,可算得大膽。若是先夫在世,十個閻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雖只剩下孤兒寡婦,卻也容不得狗盜鼠竊之輩上門欺侮。”幾句話說完,突然腰板一挺,雙目炯炯放光,凜然逼視,一個蹣跚龍鍾的老婦,霎時間變得英氣勃勃。
閻基微微一驚,心想:“原來這婆娘是故意裝老。”但想到一個女流之輩,又有何懼,笑道:“上門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咬我一口?”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從靈牌後面捧出一個黃色包袱,那包袱灰塵堆積,放在靈牌之後毫不搶眼。她也不拍去灰塵,順手解了結子,打開包袱,只見紫光閃閃,冷氣森森,卻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閻基驀地裡記起十餘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兩步,左手倒提着的鬼頭刀交與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劍鳴!”商老太臉色一沉,叫道:“豪傑雖逝鋼刀在!妾身就憑先夫這把八卦刀,要領教閻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靈位行了一禮,回過身來,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勢左手抱刀”。但見她沉肩墜肘,氣斂神聚,哪裡有半分衰邁老態?閻基雖然微存戒心,但想以百勝神拳馬行空這等英雄,尚且敗在自己手裡,若是商劍鳴復生,或許要懼他幾分,這商老太本領再高也是有限,當下鬼頭刀在空中虛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試刀法,何不就在大廳之中?巴巴地到這兒來,難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給在一旁瞧着,才顯得出本事麼?”商老太凜然道:“不錯,先夫威靈,震懾鼠輩。”閻基不自禁地向那靈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發毛,急欲了結此事,走出這間冷冰冰、黑沉沉的靈堂,說道:“商老太,你發招吧。”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閻寨主先請。”她聽他改了稱呼,口頭上客氣了些,於是也稱他一聲“寨主”。
閻基道:“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這次劫鏢,乃是衝着馬老頭兒而來。商老太既然定要出頭,咱們點到爲止,不必真砍真殺。”商老太雙眉豎起,低沉着嗓子道:“沒那麼容易!商劍鳴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便進,說出便出?”閻基也自惱了,道:“依你說便怎地?”商老太道:“你敗了我手中鋼刀,將我人頭割去,連我兒子也一併殺了……”閻基嚇了一跳,心想:“我跟你又無深冤大仇,只不過無意冒犯,何必這麼性命相拚?”只聽她又道:“若是妾身勝得一招半式,閻寨主頸上腦袋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着喝道:“進招!”閻基氣往上衝,大聲說道:“我要你母子性命何用?只要你這座連田連宅的商家堡。”說着將刀一晃,欲待進招,商老太一招“朝陽刀”已劈了過來。這一刀又快又猛,閻基急忙側頭,只聽呼的一響,震得右耳中嗡嗡作聲,那刀從右腮邊直削下去,相距不過寸餘,只要閃避慢得一霎,這腦袋豈不是給她劈成兩半?這一刀先聲奪人,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嚇得爲之一怔,知她第二招定是回刀削腰,忙沉鬼頭刀一架,噹的一響,雙刀相交,火光四濺。閻基覺她膂力平平,遠遜於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於是一招“推刀割喉”,推了過去。商老太“哼”了一聲,側身避過,道:“四門刀法,不足爲奇。”閻基笑道:“平平無奇,卻要勝你。”語聲未畢,踏步上前,使出一招“進手連環刀”。商老太不架不讓,竟搶對攻,“削耳撩腮”,舉刀斜砍。閻基大驚,心想:“怎麼拚命了?”本來武術中原有不救自身、反擊敵人的招數,但這種拚着兩敗俱傷的打法,總是帶着九分冒險,非至敵招難解、萬不得已之際決計不用。此時商老太只要舉刀一擋,就能架開敵招,哪知她竟行險着,不顧性命地對攻。她不顧性命,閻基卻不得不顧,危急中撲地一滾,反身一腿。這一腿去勢奇妙,商老太手腕險被踢中,八卦刀急忙翻過,閻基才收腿轉身。原來他練熟了十餘招怪異拳腳,近年來在江湖上戰無不勝,刀法卻是平平,但他另有奇着,將那十幾路奇拳怪腿夾在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面刀登時化腐朽爲神奇,居然也打敗了不少英雄好漢,此刻施將出來,每當刀法上一走下風,拳腳一動,立時扳轉劣勢。頃刻之間一個老婦,一個盜魁,雙刀疾舞,在磚房中鬥得塵土飛揚。閻基見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餘招拳腳救駕保命,早已喪生於八卦刀下,一個老婦居然有此武功,不由得暗暗稱奇,心道:“如此久戰下去,若是一個疏忽,給她削去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當下用長藏拙,不住地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幾刀。這法兒果然生效,商老太難以抵擋,不斷退避。閻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劍鳴什麼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過如此。”
商老太對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間目露兇光,刀法一變,四下游走,白光閃閃,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招都是搶攻,早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閻基大叫:“你瘋了麼?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殺的,你跟我拚命幹麼?喂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一面叫嚷,一面逃竄。他鬥志一失,商老太更是砍殺得如火如荼,出刀越來越快,此時閻基的怪異拳腳已來不及使用,只想拔開門閂,逃出屋去。面臨一隻瘋了的母大蟲,他哪裡還想到什麼勝負榮辱,唯一的念頭只是如何逃命。
他數次要去拔開門閂,總是給商老太逼得絕無餘暇。眼見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閻基把心一橫,反背一腿踢出,叫聲“失陪!”左足用勁,竄身從窗口躍了出去。豈知商老太拚着受他這一腿,如影隨形,跟着一刀砍了過去。只聽二人同聲“啊喲”,一齊跌在窗下。商老太立即躍起,肩頭雖被踢中,未受重傷。閻基的大腿上卻給結結實實的一刀砍着,再也難以站立。這一下他嚇得魂飛天外,只見商老太眼布紅絲,鋼刀跟着劈下,忙伸雙手握住了她小腿,大叫:“饒命!”商老太幼時陪伴父親、婚後跟隨丈夫闖蕩江湖,畢生會過無數武林豪傑,如眼前這般沒出息的混蛋,卻是從未見過,心中一怔,這一刀就砍不下去。閻基索性爬在地下,鼕鼕冬地大磕響頭,求道:“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狗孃養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剝皮,悉從尊便,這一刀務懇留他一留。”商老太嘆了口氣道:“好,命便饒你。你記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許漏出一字。”閻基求之不得,連聲答應。商老太道:“去吧!”閻基陪個笑臉,又磕了兩個頭,爬將起來,用刀拄在地下,一蹺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厲聲說道:“站住!咱們拚刀之前,說過任誰輸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腦袋。你說話不算數,難道我也同你一般混帳?”
閻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商老太臉上猶似罩着一層嚴霜,顯是並非說笑,哀求道:“你……你不是饒了我麼?”商老太道:“饒得你性命,饒不得你腦袋。”說着手中八卦刀一揚,厲聲道:“商劍鳴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過來!”閻基咕冬一聲,雙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的辮子,右手八卦刀一揮,已將他辮子割下,喝道:“辮子留在商家堡,從今後削髮爲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廝混!”閻基喏喏連聲。商老太道:“你裹好腿傷,戴上帽子,再到廳上招呼你的手下滾出商家堡。”大廳上衆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知二人在內堂說些什麼,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商老太顫巍巍地出來。閻基跟在後面,慢吞吞地走出,叫道:“衆兄弟,銀兩不要了,大夥兒回寨去。”此言一出,衆人無不大爲驚愕。二寨主道:“大哥……”閻基道:“回寨說話。”將手一揮,走出廳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傷痕跡,強行支撐,咬緊牙關出去。衆盜不敢違拗,向着一鞘鞘已經到手的銀子狠狠望了幾眼,轉身退出。片刻之間,羣盜退得乾乾淨淨。饒是馬行空見多識廣,卻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只見閻基行過之處,地上點點滴滴留下一行血跡,料想他在內堂是受了傷,看來商家堡內暗伏能人,卻哪裡料得着眼前這龍鍾老婦,適才竟和他拚了一場生死決戰。他扶着女兒的肩頭站起待要施謝,商老太道:“震兒,跟我進來!”馬行空一愕,只見他母子二人徑自進了內堂。
這一下鏢行人衆與三名侍衛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商老太舊時必與那盜魁相識,曾有恩於他:有的說商老太一頓勸喻,動以利害,那盜魁想到與御前侍衛爲敵,非同小可,終於懸崖勒馬。正自瞎猜,商寶震走了出來,說道:“家母請馬老鏢頭內堂奉茶。”內堂敘話,商老太勸馬行空留在商家堡養傷,一面派人到附近鏢局邀同行相助,轉保鏢銀前往金陵。經此一役,馬行空雄心全消,“百勝神拳”的名號響了數十年,到頭來卻折在一個市井流氓般的盜賊手中,對走鏢的心登時淡了。商老太護鏢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時他心底還存了一個念頭,極想見一見那位挫敗閻基的武林高手。當下謝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應照辦。
傍晚時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衛道了攪擾別過,商寶震相送到大門之外。那獨臂人攜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辭,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時那正氣凜然的神情,自忖:“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膽識,倒也少見。”於是問道:“兩位要上何處?路上盤纏可夠用了?”獨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爲家,說不上往哪裡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細細打量,沉吟半晌,道:“兩位若不厭棄,就在這兒幫忙幹些活兒。咱們莊子大,也不爭多兩口人吃飯。”那獨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聽大喜,當即上前拜謝。商老太問起姓名,獨臂人自稱名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兒,叫作平斐。
當晚平四叔侄倆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間小屋中。二人關上門窗,平四醜陋的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小爺,你過世的爹孃保佑,這兩張拳經終於回到你的手上,真是老天爺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萬別再叫我小爺,一個不慎給人聽見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連聲稱是,從懷中掏出那油紙小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平斐。他倒不是對這孩子如此恭敬,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的那位恩人。平斐問道:“平四叔,你跟那閻基說了幾句什麼話,他就心甘情願地交還了拳經?”平四道:“我說:‘你撕去的兩頁拳經呢?苗大俠叫你還出來!’就這麼兩句說話,那時苗大俠便在他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平斐沉吟一會,道:“這兩頁拳經爲什麼在他那裡?你爲什麼叫我記着他的相貌?他爲什麼見苗大俠這樣害怕?”平四不答,一張臉抽搐得更加難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強忍着不讓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問啦。你說過等我長大了,學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地說給我聽。我這就好好地學。”於是叔侄倆在商家堡定居了下來。平四在菜園中挑糞種菜,平斐卻在練武廳裡掃地抹槍。
馬行空在商家堡養傷,閒着就和女兒、徒兒、商寶震三人講論拳腳。他們在演武練拳的當兒,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絕不多看。他們知道這黃黃瘦瘦的孩子很大膽,卻從沒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當他偶爾看上一眼的時候,不論是有數十年江湖經歷的馬行空,還是聰明伶俐的商寶震,從來不曾疑心過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奧妙。但他決不是偷學武藝。他心中所轉的念頭,馬行空他們是更加想不到了。因爲每當他看了他們所說的奇招妙着之後,心裡總想:“那有什麼了不起?這樣的招數只能對付庸才,卻打不到英雄好漢。”因爲他其實並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爲他是胡一刀的兒子,那個和苗人鳳打了五日不分勝負的遼東大俠胡一刀的兒子;因爲他父親曾遺給他記載着武林絕學的一本拳經刀譜,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義。這本拳經刀譜本來少了頭上兩頁,缺了紮根基的入門功夫,缺了拳法刀法的總訣,於是不論他多麼聰明用功,總是不能入門。現下機緣巧合,給閻基偷去的總訣找回來了,於是一加融會貫通,武功進境一日千里。
閻基憑着兩頁拳經上的寥寥十餘招怪招,就能稱雄武林,連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也敗在他的手下,胡斐卻是從頭至尾學全了的。當然,他年紀還小,功力很淺,許多精微之處還難以瞭解。但憑着這本拳經刀譜,他練一天抵得徐錚他們練一個月。何況,即使他們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學到這天下絕藝的胡家拳和胡家刀。每天半夜裡,他就悄悄溜出莊去,在荒野裡練拳練刀。他用一柄木頭削成的刀來練習,每砍一刀,就想像這要砍去殺父仇人的腦袋,雖然,他並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誰。但平四叔將來會說的,等他長大成人、武藝練好之後。於是他練得更加熱切,想得更加深刻。因爲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腦子來練而不是用身子練的。
這樣過了七八個月,馬行空的傷早就痊癒了,但商老太和商寶震熱誠留客。馬行空的鏢行已歇了業,眼見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來。商寶震沒拜他爲師,因爲商老太有這麼一股傲氣,八卦刀商劍鳴家傳絕藝,怎能去投外派師父?但馬行空感念他家護鏢的恩情,對商寶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會的,他想學什麼,就教什麼,將拳技的精要傾囊以授。百勝神拳的外號殊非幸致,拳術上確有獨到造詣,這七八個月中,商寶震實是獲益良多。馬行空也已看出來,商家堡並非臥虎藏龍,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閻基爲何匆匆而去,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話題帶到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顧而言他。馬行空知道主人不肯吐露,從此絕口不提。
馬行空年老血虧,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時分,忽聽得牆外喀喇一響,是誰無意中踏斷了一根枯枝。馬老鏢頭一生闖蕩江湖,聲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經過,但只這麼一響之後,再無聲息,竟聽不出那人是向東向西,還是躲在牆上窺伺。他雖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於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還重,當下悄悄爬起,從枕底取出金絲軟鞭纏在腰間,輕輕打開房門,躍上牆頭,突見堡外黑影晃動,有人奔向後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見此人輕功頗爲了得,心下尋思:“莫非那閻基心猶未死,又來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馬的豈能袖手不顧?”於是躍出牆外,腳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但奔出數十丈,已自不見了黑影的蹤跡。他心中一動:“不好,別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急忙飛步撲回商家堡。來到堡牆之外,但聽四下裡寂靜無聲,這才放心,心下卻是疑惑更甚:“適才此人身手不凡,實是勁敵。但瞧他身形瘦小,與那盜魁閻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麼好手到了?”他抓住軟鞭,在掌上盤了幾轉,弓身向莊後走去,要察看一個究竟。竄出十餘丈,將到莊院盡頭,忽聽西首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馬行空暗叫一聲:“慚傀,果然有人來襲,卻不知跟誰動上了手?”雙足一點,身形縱起。百勝神拳年紀雖老,身手仍是極爲矯捷,左手在牆頭一搭,一個倒翻身,輕輕落在牆內,循聲過去,聽得聲音是從後進的一間磚屋中發出。但說也奇怪,二人一味啞鬥,既無半聲吆喝叫罵,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間必有蹺蹊,先不衝進相助,湊眼到窗縫中一張,險些不禁失笑。
但見屋中空空蕩蕩,桌上一燈如豆,兩個人各執鋼刀,盤旋來去地激鬥,一個是少主人商寶震,另一個卻是他母親商老太太,原來母子倆正在習練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與日間的龍鍾老態大不相同,而商寶震一路八卦刀使將出來,也是虎虎生風。原來非但商老太平時深藏不露,商寶震也是故意隱瞞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寶震的只是拳腳,刀法自己並不擅長,商寶震也從來不提,想不到這少年兵刃上的造詣着實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涼道上與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動手,被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自知與他功夫相差太遠,此仇難報,甘涼道一路從此絕足不走。此時商劍鳴已死,商老太於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見仇人的遺孀孤兒各使八卦刀對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實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點不露痕跡?她留我父女在莊,是否另有別情?”凝思片刻,再湊眼到窗縫中時,見母子二人刀法已變,各使八卦遊身刀法,滿室遊走,刀中夾掌,掌中夾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勢”,二人向後躍開,母子倆依足了規矩,各自舉刀致敬,這才垂下刀來。商老太不動聲色,在青燈之下臉泛綠光。商寶震卻已滿臉通紅,呼呼喘氣。
商老太沉着臉道:“你的呼吸總是難以調勻,進境如此之慢,何年何月才能報得你爹爹的大仇?”馬行空心中一凜,只見商寶震低下了頭,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鳳的武功你雖沒見到,他拉車的神力總是親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鳳之下。這苗胡二賊的武功,你此刻跟他們天差地遠,但只要勤學苦練,每過得一日,你武功長一分,這二賊卻衰老了一分,終有一日,要將二賊在八卦刀下碎屍萬段。”馬行空心想:“這母子二人閉門習武,不知胡一刀早於十多年前便死了。”只聽商老太嘆了口長氣,說道:“唉,你這孩子,我瞧你啊,這幾日爲那馬家的丫頭神魂顛倒,連練功夫也不起勁了。”馬行空一驚:“難道我那春兒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見商寶震滿臉通紅,辯道:“媽,我見了馬總是規規矩矩的,話也沒跟她多說幾句。”商老太哼了一聲,說道:“你吃誰的奶長大?心裡打什麼主意,難道我還不明白?你看中馬家姑娘,那不錯,她人品武藝,我心中很合意。”商寶震很是高興,叫了聲:“媽!”商老太左手一揮,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誰?”商寶震一愕道:“難道不是馬老鏢頭?”商老太道:“誰說不是?你卻可知馬老鏢頭跟咱家有甚牽連?”商寶震搖搖頭。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商寶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聲。
馬行空不禁發抖,但聽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在甘涼道上跟馬行空動手。想你爹爹英雄蓋世,那姓馬的焉是他的對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將他打得重傷。但那姓馬的亦非平庸之輩,你爹爹在這場比武中也受了內傷。他回得家來,傷未平復,咱們的對頭胡一刀深夜趕上門來,將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馬的事先有這一場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諒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她說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語音慘厲,嗓子嘶啞,聽來極是可怖。馬行空一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此時聽來卻也是不寒而慄,心想:“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也是難逃此劫。老婆子心傷丈夫慘死,竟然遷怒於我。”只聽商老太又道:“陰差陽錯,這老兒竟會趕鏢投到我家來。這商家堡是你爹爹親手所建造,怎容鼠輩在此放肆劫鏢?但你可知我留姓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寶震聲音發顫,道:“媽……你……你要我爲爹爹復仇?”商老太厲聲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馬的丫頭,是不是?”商寶震見母親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退後了兩步,不敢回答。商老太冷笑道:“很好。過幾天我給你跟那姓馬的提親,以你的家世品貌,諒他決無不允。”
這幾句話卻叫馬行空和商寶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臉上切齒痛恨的神氣,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豎:“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殺我尚不足以泄憤,卻要將我花一般的閨女娶作媳婦,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憐見,叫我今晚隔窗聽得她母子這番說話,否則……我那苦命的春兒……”
商寶震年輕識淺,卻全不明白母親這番深意,只覺又是歡喜又是詫異,想到母親肯爲自己主持這門親事,歡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詫異。馬行空只怕再聽下去給商老太發覺,凝神提氣,悄悄走遠,回到自己屋中時抹了額頭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後山的瘦小黑影卻又是誰?”
第二天午後,馬行空穿了長袍馬褂,命商寶震請母親出來,有幾句話商量。商寶震又驚又喜,心想:“難道母親這麼快就已跟他提了親?瞧他這副神氣打扮,那可不同尋常。”於是相請母親,來到後廳,和馬行空分賓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親,又望望馬行空,一顆心怦怦直跳,但聽馬老鏢頭道謝護鏢之德,東道之誼,商老太滿口謙虛,只盼他二人說到正題,但兩個言來語去,盡是客套。
說了好一會,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這丫頭的年紀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寶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卻也沒聽說女家先開口來求親的。”說道:“馬老師盡說不妨,咱們自己人,還拘什麼禮數?”馬行空道:“我除了這丫頭,一生就收得一個徒弟。他天資愚鈍,性子又鹵莽,但我從小就當他親兒子一般看待。這孩子跟春兒也挺合得來,我就想在貴莊給他二人訂了這頭親事。”商寶震越聽越不對,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商老太心下大怒:“這老兒好生厲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兒子露了破綻。”當下滿臉堆歡,連聲“恭喜”,又叫:“孩兒,快給馬老伯道喜!”商寶震腦中胡塗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氣好一陣子,纔回屋中,將女兒和徒兒叫來,說今日要給二人訂親。徐錚大喜過望,笑得合不攏嘴來,馬春花紅暈雙頰,轉過了頭不作聲。馬行空說道:“咱們在這兒先訂了親。至於親事嘛,那是得回自個家去辦的了。”他知女兒和徒兒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聞所見,竟是半句不提。馬春花嬌憨活潑,明豔動人,在商家堡這麼八個月一住,商寶震和她日日相見,竟叫他一縷情絲,牢牢地縛在這位姑娘身上。他剛得母親答應要給自己提親,料想事無不諧,正在滿懷喜悅之際,突然聽到了馬行空那幾句晴天霹靂一般的言語。他獨自坐在房中,從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着院子中一株銀杏,真難相信適才聽到的話竟會是馬行空口中說出來的。
他喪魂落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至一名家丁走進房來,說道:“少爺,練武的時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寶震一驚,暗叫:“糟糕,胡里胡塗的誤了練武時候,須討一頓好罵。”從壁上摘下了鏢囊,快步奔到練武廳中。只見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說道:“今兒練督脈背心各穴。”轉頭向兩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將牌兒拿穩了,走動!”商寶震暗暗納罕:“馬老師說這等話,怎地媽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訓子極嚴,練武之際尤其沒半點假借,稍一不慎,打罵隨之,商寶震取金鏢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亂想,凝神聽着母親叫穴。只聽商老太叫道:“苗人鳳,命門、陶道!”商寶震右手雙鏢飛出,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陽關!”商寶震左手揚起,認明穴道,登登兩聲發出,“大椎穴”打準了,“陽關穴”卻是稍偏,突然間見到木牌有異,“咦”的一聲,定睛一看,只見木牌上原來寫着的“胡一刀”三個黑字已然不見。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被人用利器颳去,卻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劍鳴”三個字,這一來適才這兩鏢不是打了仇人,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商寶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將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跟着一腳,將他踢倒在地。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這莊丁自幼在莊中長大,怎能如此大膽,此事定是外人所爲,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馬行空師徒三人,說道:“請馬老師來說話。”商寶震本來爲人精細,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鹵莽出手,一聽母親叫請馬老師,立時會意打錯了人,忙將那莊丁拉起,說道:“打錯了你,別見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鏢。商老太伸手攔住,說道:“慢着!就讓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轉頭吩咐莊丁,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廳來,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異。馬行空暗吃一驚:“這老婆子好厲害,一時三刻就要翻臉。”當下雙手一拱,說道:“老太太呼喚,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馬老師往日雖有過節,卻也不該拿死人來出氣啊。”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魯,請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馬老師乃是江湖上響噹噹的漢子,這般卑鄙行徑,想來也不屑爲,請問是令愛所幹的呢,還是賢高徒的手筆?”說着雙目閃閃生光,向馬家三人臉上來回掃視。馬春花從未見過她如此凜然有威,甚是驚詫。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爲駭異,朗聲道:“小女與小徒雖然蠢笨,但決不敢如此胡鬧。”商老太大聲道:“那麼依馬老師之見,這是商家堡自己人乾的勾當了?”馬行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人形,說道:“只怕是外人摸進莊來,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攔斷話頭,厲聲喝道:“難道會是胡一刀那狗賊自己,來做這鬼祟的勾當?”一言甫畢,突然人圈外一人接着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動手,卻將人家的名字寫在牌上出氣,這纔是卑鄙行徑,鬼祟勾當!”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但聽到他聲音尖細,叫道:“是誰說話?你過來!”只見兩名莊丁被人推着向兩旁一分,一個瘦少年走上前來,正是胡斐。這一下當真是奇峰突起,人人無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子,說道:“阿斐,原來是你。”胡斐點頭道:“不錯,是我乾的。馬老師他們全不知情。”商老太問道:“你這麼幹,爲了什麼?”胡斐道:“我瞧不過眼!是英雄好漢,就不該如此。”商老太點頭道:“你說得很對,好孩子,你很有骨氣,你過來,讓我好好地瞧瞧你。”說着緩緩伸出手去。胡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輕輕握住他雙手,低聲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間雙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會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關穴”。她這一翻宛似電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備,登時全身痠麻,動彈不得。若憑他此時武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無臨敵經驗,不知人心險詐,雙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卻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掙扎,飛腳又踢中他的“樑門穴”,命莊丁取過鐵鏈麻繩,牢牢將他手足反綁了,吊在練武廳中。商寶震取過一根皮鞭,夾頭夾腦先打了他一頓。胡斐閉口不響,既不呻吟,更不討饒。商寶震連問:“是誰派你來做奸細的?”問一句,抽一鞭,又命莊丁去看住平阿四,別讓他跑了。他滿腔憤恨失意,竟似要盡數在胡斐身上發泄。馬春花和徐錚見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幾次想開口勸阻,但馬行空連使眼色,神色嚴厲,命二人不可理會。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餘鞭,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眼見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這才拋下鞭子,罵道:“小賊,是奸賊胡一刀派你來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他這樣一個血人兒,居然尚有心情發笑,而且笑得甚是歡暢盡意,並無做作,又是大出衆人意料之外。商寶震搶起鞭子,又待再打,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寶震的皮鞭舉在半空,望着馬春花的臉色,終於緩緩垂了下來。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備而自落敵人之手,當時全身皮開肉綻,痛得幾欲昏去,忽聽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睜開眼來,只見她臉上滿是同情憐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見兒子爲女色所迷,只憑人家姑娘一句話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惱怒異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卻不說話。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盤查,總要問個水落石出。春兒、錚兒,咱們出去吧!”當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領着女兒徒弟,走了出去。馬春花出了練武廳,埋怨父親道:“爹,打得這麼慘,你怎麼見死不救,還叫她好好拷打?”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險惡,兒家懂得什麼?”
對父親這幾句話,馬春花確是不懂,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慘狀,總是難受,睡到半夜,翻來覆去地再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身來,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包金創藥,出房門向練武廳走去。走到廊下,只見一個人影,踱來踱去發出聲聲長嘆,聽聲音正是商寶震。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停步不動,低聲道:“馬姑娘,是你麼?”馬春花道:“是啊!你怎麼還不睡?”商寶震搖頭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麼睡得着?你怎麼不睡?”馬春花說道:“我跟你一樣,也牽掛着今日之事,心裡難受。”她所說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被打。商寶震所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這時聽她說“心中難受”,不由得身子發抖,暗想:“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她被許配給那姓徐的蠢才,實是迫於父命,無可奈何。”當下大着膽子,上前一步,柔聲叫道:“馬姑娘!”
馬春花道:“嗯,商少爺,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寶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麼,我就給你做什麼,就是要我當場死了,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那也成啊。”這幾句話說得情熱如沸,其實他心中想說已久,卻一直不敢啓脣,這時想到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裡出來細訴衷情,終於再也忍耐不住。馬春花聽他這麼說,不禁愕然,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文有禮,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實不知對自己竟懷有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我要你死幹什麼?”商寶震四下一望,只怕在此處耽得久了給旁人見到,低聲道:“這裡說話不便,咱們到牆外去。”馬春花點點頭,兩人越牆而出。商寶震攜着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樹下並肩坐下。馬春花輕輕將手縮回,道:“商少爺,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寶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說便是,何必問我?”馬春花又將手從他手中縮回,說道:“我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爲他了。”這時樹頂上簌簌一動,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寶震儘想着田歸農和苗夫人的私情,滿腔熱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帶她私奔逃走,豈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個小賊,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語。馬春花道:“怎麼?你不肯答允麼?”商寶震道:“你既喜歡,我總答允的,拚着給媽責罵便是了。”馬春花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站起身來,道:“那麼咱們去放他吧。”商寶震求道:“再在這兒多坐一會。”馬春花覺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寶震道:“你的手讓我握一會兒。”馬春花想到他情癡一片,也甚可憐,於是嫣然一笑,伸手讓他握着。
商寶震輕輕握着她柔膩潤滑的小手,心中感慨萬端,險些要掉下淚來。過了半晌,馬春花道:“阿斐給你吊着,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會兒,好不好?”說着縮手站起。商寶震嘆了口氣,跟着站了起來。
突聽得樹頂颯然有聲,一團黑影飛躍而下,站在兩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來啦!”馬商二人大吃一驚,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驚駭都變成了奇怪,齊聲問道:“誰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愛出來便出來了。”原來他被商老太點了穴道,過了四個時辰,穴道自解,那鐵鏈麻繩卻再也縛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縮骨之法,從鏈索中輕輕脫了出來,幸好鞭子打得雖重,卻都是肌膚之傷,並未損到筋骨。他活動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卻聽得馬商二人說話和越牆出外之聲,於是搶在頭裡,躲在樹頂偷聽。他輕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貫注地說話,是以並未知覺。商寶震聽他說自己出來,哪裡肯信,當下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細混入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幾百鞭子,這口怨氣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開弓,拍拍拍拍,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來格,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啊”的一聲,胡斐跟着起腳一鉤,商寶震急忙躍起兩丈,哪知對手連環腳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據,跟着一腳,將他踢了一個筋斗。這幾下快捷無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斐氣猶未泄,礙着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預,她對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話,自己焉能不聽?當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你敢追我麼?”說着轉身便逃。商寶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腳,只因對方出手太快,還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個小小孩童,竟有勝於自己家傳八卦門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這個臉如何丟得下?當下發足便追。胡斐輕功遠勝於他,逃一陣,停一會,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轉眼間便奔出七八里地,見馬春花雖然跟來,卻已遠遠拋在後面,於是立定腳步,說道:“姓商的,今日小爺中了你母親的奸計,這才受辱,現下讓你見識見識小爺的本事。”說着身形飛起,如一隻大鳥般疾撲過去。
商寶震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嚇得急忙閃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點,身子已轉過方向,跟着進撲。這時商寶震待要再讓,卻已不及,當下喝道:“來得好!”雙掌並擊,正是他家傳八卦掌的厲害家數。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寶震手腕劇痛,若不是縮手得快,雙手手腕立被扭斷。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聲,擊中他的右胸,跟着起腳,又踢中他的小腹。胡斐習練父親所遺拳經,今日初試身手,竟然大獲全勝。此刻商寶震全身縮攏,雙手護住頭臉,只有捱打的份兒,苦練了十多年武功,在這少年手下,竟是半點施展不出。胡斐左腿虛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門穴”。商寶震站立不住,撲地倒了。胡斐剝下他長衫,撕成幾片,將他手腳反轉縛住,本要將他吊在路旁的柳樹之上,但他人小,力氣不夠提上樹去,於是看準了一個大椏枝,抓起商寶震來,大喝一聲:“去你的!”力貫雙臂,將他擲了上去,正好擱在椏枝之間。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條,當作鞭子,一鞭鞭往他頭上抽去,商寶震又驚又怒,知他一報還一報,只得咬緊牙關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馬春花急奔趕到,一見二人情景,大是驚詫,一時說不出話來。胡斐笑道:“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饒了他!”說着哈哈大笑,雖是一個十餘歲的少年,但言語舉止,竟然豪氣逼人。他隨手將柳枝遠遠拋出,大踏步便走。馬春花叫:“小,你到底是誰?”胡斐轉過頭來,朗聲答道:“姑娘見問,不得不說。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說罷縱聲長笑,片刻間背影已在柳樹後隱沒。“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
人已遠去,話聲餘音嫋嫋,兀自鳴響。樹上商寶震,樹下馬春花,都是驚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