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覺背後金刃掠風,一人嬌聲喝道:“手下留人!”喝聲未歇,刀鋒已及後頸。這一下來得好快,胡斐手掌不及拍下,急忙側頭,避開了背後刺來的一刀,回臂反手,去勾背後敵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矯捷,一刺不中,立時變招,刷刷兩匕首,分刺胡斐雙脅。胡斐轉不過身來,只得縱身離了鳳天南肩頭,向前一撲。那人如影隨形,着着進逼。胡斐怒道:“袁,幹嗎總是跟我爲難?”回過頭來,只見手持匕首那人紫衫雪膚,頭包青巾,正是袁紫衣。月光下但見她似嗔似笑,說道:“我要領教胡大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胡斐道:“來日方長,不忙在此刻。”縱身撲向鳳天南時,袁紫衣猱身而上,匕首直指他咽喉。這一招攻其不得不救,胡斐只得沉肘反打,斜掌劈她肩頭。霎時之間,兩人以快打快,交換了十來招,但見刀光閃動,掌影飛舞,招招都瞧得人驚心動魄。
周鐵鷦、曾鐵鷗、王氏等都不識得袁紫衣,突然見她在鳳天南命在頃刻之際現身相救,武功又如此高強,無不驚詫。但見這兩人出手奇快,衆人瞧得眼都花了,猛聽得胡斐一聲呼叱,兩人同時翻上圍牆,跟着又同時躍到了牆外。袁紫衣的匕首翻飛擊刺,招招不離胡斐的要害,出手之狠辣凌厲,直如性命相搏一般。胡斐那敢怠慢,凝神接戰,耳聽得鳳天南縱聲長笑,叫道:“胡家小兄弟,老哥哥失陪了,咱們後會有期。”笑聲愈去愈遠,黑夜中遙遙聽來,便似梟鳴。胡斐大怒,急欲搶步去追,卻給袁紫衣纏住了,脫身不得。他心中越發恚怒,喝道:“袁姑娘,在下跟你無怨無仇……”一言未畢,白光閃動,匕首已然及身。高手過招,生死決於俄頃,萬萬急躁不得,胡斐的武功只比袁紫衣稍勝半籌,但一個空手,一個有刀,形勢已然扯平,他眼睜睜的見仇人再次逃走,一分心,竟給刺中了左肩。哧的一聲,匕首劃破肩衣,這時袁紫衣右手只須乘勢一沉,胡斐肩頭勢須重傷筋骨,那知她手腕斜翻,反向上挑。胡斐肩上只感微微一涼,絲毫未損,心中一怔:“你又何必手下容情?”袁紫衣格格嬌笑,倒轉匕首,向他擲了過去,跟着自腰間撤出軟鞭,笑道:“胡大哥,咱們真刀真槍的較量一場。”胡斐正要伸手去接匕首,忽聽牆頭程靈素叫道:“用單刀吧!”將他單刀擲下。原來程靈素見他赤手空拳,生怕失利,已奔進房去將他的兵刃拿了出來。
袁紫衣叫道:“好體貼的妹子!”突然軟鞭揮起,掠向高牆。程靈素縱身躍入,袁紫衣的軟鞭在牆頭搭住,一借力,便如一隻大鳥般飛了進去,月光下衣袂飄飄。宛若仙子凌空。她身子尚未落地,呼的一鞭,向程靈素背心擊了過去,叫道:“程家妹子,接我三招。”
程靈素側身低頭,讓過了一鞭。但袁紫衣變招奇快,左回右旋,登時將她裹在鞭影之中。
胡斐知道程靈素決不是她敵手,此刻若去追殺鳳天南,生怕袁紫衣竟下殺手,縱然失去機緣,也只得罷了,當下躍進園中,挺刀叫道:“你要較量,便較量!”袁紫衣道:“好體貼的大哥!”回過軟鞭,來卷胡斐的刀頭。
兩人各使稱手的兵刃,這一搭上手,情勢與適才又自不同。胡斐使的是家傳胡家刀法,剛中有柔,柔中有剛,迅捷時似閃電奔雷,沉穩處如淵*嶽峙。袁紫衣的鞭法也是縱橫靈動,大是名手風範。頃刻之間,兩人已拆了三十餘招,當真是鞭揮去如靈蛇矯夭,刀砍來若猛虎翻撲。秦耐之、周鐵鷦、王氏兄弟等瞧着無不駭然:“這兩人小小年紀,武功上竟有這等造詣!”其實兩人這時比拚兵刃,都還只使出六七夫,胡斐見袁紫衣每每在要緊關頭故意不下殺着,自己刀下也就容讓幾分,一面打,一面思量:“她如此對我,到底是何用意?”
適才周鐵鷦、曾鐵鷗、殷仲翔三人出手對付胡斐,均沒討得了好去,衆武官心知單打獨鬥,不是他對手,眼見袁紫衣纏住了他,正是下手的良機,各人使個眼色,裝作凝目觀戰,卻散在兩人身周,慢慢逼近,便要合擊胡斐。凡是武學高手,出手時無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周鐵鷦等這般神態,胡斐自都瞧在眼裡,不禁暗暗焦急:“這批人便要一擁而上,我脫身雖然不難,卻分不出手來照顧二妹了。”一瞥之間,見程靈素站在一旁,倒是神色自若,心想:“只有先將袁姑娘打退,再來對付旁人。”言念及此,刷刷連砍三刀,均是胡家刀法中的厲害家數。
袁紫衣一避二擋,喝彩道:“好刀法!”突然回過長鞭,竟不抵擋胡斐刺向自己腰間的刀尖,一招“鳳凰三點頭”,向曾鐵鷗、周鐵鷦、秦耐之三人的面門各點一點。這一招來得好不突兀,三人急忙後躍,曾鐵鷗終於慢了一步,鞭端在額頭擦過,帶出了一條血痕。便在此時,胡斐的刀尖距她腰間也已不過尺許,眼見她忽然出鞭爲自己退敵,當即右臂一穩,單刀不進不退,停住不動。在如此急遽之間,將兵刃穩得猶似在半空中釘住了一般,可比徑刺敵人難上十倍。袁紫衣一雙妙目望定胡斐,說道:“你怎麼不刺?”忽聽得曾鐵鷗叫道:“好體貼的哥哥妹妹啊!”學的是旗人惡少的貧嘴聲調。袁紫衣俏臉一沉,收鞭圍腰,向胡斐道:“胡大哥,這幾位英雄好漢,你給我引見引見。”胡斐道:“好!這位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秦大爺,這位是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鐵鷦周大爺……”跟着將王劍英、王劍傑兄弟、曾鐵鷗、汪鐵鶚等一一引見了。這時王劍傑已將殷仲翔救醒,只聽他不住口的咒罵鳳天南,說什麼“如此無恥卑鄙之徒,咱哥兒倆不能算完。”胡斐最後道:“這位是袁姑娘。”心念一動,又道:“袁姑娘是少林韋陀門、廣西八仙劍、湖南易家灣九龍鞭三派的總掌門。”衆人一聽,都是聳然動容,雖想胡斐不會打誑,但臉上均有不信之色。
袁紫衣微笑道:“你沒說得明白。邯鄲府崑崙刀、彰德府天罡劍、保定府哪吒拳這三門,也請區區做了掌門人。”胡斐道:“哦,原來姑娘又榮任了三家掌門,恭喜恭喜。”袁紫衣笑道:“多謝!這一次我上來,原是想做十家總掌門,但湖北武當山的無青子道長我打他不過,河南少林寺的大智禪師我不敢去招惹。剛好這裡有三位掌門人在此。喂,褚老師,你塞北雷電門的掌門老師麻老夫子到了北京麼?”那使雷震擋的姓褚武師單名一個轟字,聽她問到師父,說道:“家師向來不來內地走動,有什麼事,都交給弟子們辦。”袁紫衣道:“好,你是大師兄,可算得上是半個掌門人。這麼着,今晚我就奪三個半掌門人。十家總掌門做不成,九家半也將就着對付了。”此言一出,周鐵鷦等無不變色。秦耐之抱拳一拱,哈哈大笑,說道:“少林韋陀門的掌門萬鶴聲萬大哥,跟在下有數十年的交情,卻不知如何將掌門之位傳給姑娘了?”袁紫衣道:“萬大爺死啦,他師弟劉鶴真打不過我,三個徒弟更是膿包。咱們拳腳刀槍上分高下,這掌門之位不讓也得讓。秦老師,我先領教你的八極拳功夫,再跟周老師、王老師、褚老師他們三位過過招。我當上了九家半總掌門,也好到那天下掌門人大會中去風光風光。”這幾句話,竟是毫沒將周、秦、王、褚衆高手瞧在眼裡。她這麼一叫陣,周鐵鷦、王劍英等都是天下聞名的武學好手,縱然命喪當場,也決不能退縮。
周鐵鷦道:“我們魔爪雁行門自先師謝世,徒弟們個個不成器,先師的功夫十成中學不到一成。姑娘肯賜教誨,敝派上下哪一個不感光寵?只是師兄弟們都是蠢材,只練了些先師傳下的功夫,別派的功夫卻不會練。”袁紫衣笑道:“這個自然。我若不會鷹爪雁行門的功夫,怎能當得鷹爪雁行門的掌門?周老師大可放心。”
周鐵鷦和曾鐵鷗都是氣黃了臉,師兄弟對望一眼,均想:“便是再強的高手,也從沒敢輕視鷹爪雁行門了。你仗着誰的勢頭,到北京城來撒野?”
他們收了鳳天南的重禮,爲他出頭排解,沒能辦成,也不過掃興而已,畢竟事不幹己,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可是這姑娘竟敢來硬搶掌門之位,如此欺上頭來,豈可不認真對付?秦耐之知道今晚已非動手不可,適才見袁紫衣的功夫和胡斐是在伯仲之間,自己卻曾敗在胡斐手下,要想討一個巧,讓她先鬥周王諸人,耗盡了力氣,自己再來撿便宜,當下說道:“周老師、王老師的功夫比兄弟深得多,兄弟躲在後面吧!”袁紫衣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功夫不如他們,我要挑弱的先打,好留下力氣,對付強的。外邊草地上滑腳,咱們到亭中過招。上來吧!”身形一晃,進了亭子,雙足並立,沉肩塌胯,五指併攏,手心向上,在小腹前虛虛托住,正是“八極拳”的起手式“懷中抱月”。
秦耐之吃了一驚:“本派武功向來流傳不廣,但這一招‘懷中抱月’,左肩低,右肩高,左手斜,右手正,顯是已得本派的心傳,她卻從何學來?”向胡斐斜睨一眼,又想:“那日我跟他動手,當然不使起手式,後來和他講論本門拳法,這一招也未提到。自不是他傳給這女子了。”心中驚疑,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既是如此,待小老兒搬開桌子凳子,免得礙手礙腳。”袁紫衣道:“秦老師這話差了。本門拳法‘翻手、揉腕、寸懇、抖展’八極,‘摟、打、騰、封、踢、蹬、掃、卦’八式,變化爲‘閃、長、躍、躲、拗、切、閉、撥’八法,四十九路八極拳,講究的是小巧騰挪,若是嫌這桌子凳子礙事,當真與敵人性命相搏之時,難道也叫敵人先搬開桌椅嗎?”她這番話宛然是掌門人教訓本門小輩的口吻,而八極拳的諸種法訣,卻又說得一字不錯。
秦耐之臉上一紅,更不答話,彎腰躍進亭中,一招“推山式”,左掌推了出去。袁紫衣搖了搖頭,說道:“這招不好!”更不招架,只是向左踏了一步,秦耐之身前便是桌子擋住,這一掌推不到她身上。他變招卻也迅速,“抽步翻面錘”、“鷂子翻身”、“劈卦掌”,連使三記絕招。袁紫衣右足微提,左臂置於右臂上交叉輪打,翻成陽拳,跟着便快如電閃般以陰拳打出,正是八極拳中的第四十四式“雙打奇門”,這原是秦耐之的得意招數,可是袁紫衣這一招出得快極,秦耐之猝不及防,急忙斜身閃避,砰的一下,撞到了桌上,桌上茶碗登時打翻了三隻。袁紫衣笑道:“小心!”左纏身、右纏身、左雙撞、右雙撞、一步三環、三步九轉,那八極拳的招數便如雨點般打了過去。秦耐之奮力招架,眼看她使的招數固是本門拳法,但忽快忽慢、偏左偏右,卻又與本門功夫大不相同。袁紫衣道:“你怎地只招架,不還手?你使的是八極拳,可不是捱揍拳!”秦耐之罵道:“小賤人!”一招“青龍出水”,左拳成鉤,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袁紫衣應以一招“鎖手攢拳”,突然右肘一擺,翻手抓住了他的右腕,向他背上扭轉,左手同時上前,四指前、拇指後,已拿住了他的“肩貞穴”,順勢向前一送,將他按到了桌上,正好將他嘴巴按到了茶碗上,喝道:“吃茶!”她使這一手“分筋錯骨手”本來平平無奇,幾乎不論那一門那一派都會練到,只是出手奇速,秦耐之手腕剛一碰到她的手指,全身已被制住,不禁又驚又怒,又罵道:“小賤人!”袁紫衣雙手使個冷勁,喀喇一聲,秦耐之右肩關節立時脫臼。袁紫衣放開他手腕,坐在圓凳上微微冷笑,說道:“這掌門人之位你讓是不讓?”秦耐之只疼得滿額都是冷汗,一言不發,快步出亭。王劍英上前左手托住他右臂,右手抓住他頭頸,一推一送,將他肩頭關節還入臼窩,轉頭說道:“袁姑娘的八極拳功夫果然神妙,我領教領教你的八封掌。”說着踏步進亭。袁紫衣見他步履凝穩,心知是個勁敵。本來凡是練“遊身八卦掌”之人,必定步法飄逸,行路猶如足不點地一般,但他腳步落地極重,塵土飛揚,那是“自重至輕、至輕返重”,根基堅實無比,他數十年的功力,決非自己所能望其項背。胡斐快步走到亭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低聲道:“此人厲害,不可輕敵。”袁紫衣眼皮低垂,細聲道:“我多次壞你大事,你不怪我嗎?”邊一句話胡斐卻答不上來,說是不怪,是她接連三次將鳳天南從自己手底下救出;說是怪她罷,瞧着她若有情、若無情的眼波,卻又怎能怪得?袁紫衣見胡斐走入亭來教自己提防,早是芳心大慰,她本心存驚疑,生怕鬥不過這位八卦門的高手,這時精神一振,勇氣倍增,低聲道:“你放心!”足尖一登,躍上一張圓凳,說道:“王老師,八卦門的功夫,講究足踏八卦方位,乾、坤、巽、坎、震、兌、離、艮,咱們便在這些凳上過過招。”王劍英道:“好!”慢慢踏上圓凳,雙手互圈,一掌領前,一掌居後。胡斐又向袁紫衣瞧了一眼,退出亭子。
袁紫衣道:“素聞八卦門中王氏兄弟英傑齊名,待會王老師敗了之後,令弟還打不打呢?”
王劍英生性凝重,聽了這話卻也忍不住氣往上衝,依她說來,似乎還沒動手,自己已然敗定。他本就不善言辭,盛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王劍傑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只須在我大哥手下接得一百招,咱兄弟倆從此不使八卦掌。”須知王氏兄弟望重武林,尋常武師連他們的十招八招也接不住。王劍傑一出口竟說到一百招,卻也是絲毫沒小覷了她。袁紫衣斜眼相睨,冷冷地道:“我擊敗令兄之後,算不算八卦門的掌門?你還打不打?”王劍傑道:“你先吹什麼?打得贏我哥哥再說不遲。”袁紫衣道:“我便是要問一個明白。”王劍傑尚未答話,王劍英問道:“尊師是誰?”袁紫衣道:“你問我師承幹嗎?”她烏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轉,已明其意,說道:“嗯,王老師是動了真怒,要下殺手,所以先問一問我師父。我師父名頭太響,說出來嚇壞了你。我不擡師父出來。你儘管使你八卦門的絕招。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你便打死了我,我師父也不怪你。”這幾句話正說中了王劍英的心事,他見袁紫衣先和胡斐相鬥,跟着制住秦耐之,出手着實不俗,定是大有來頭,若是下重手傷了她,她師父日後找場,多半極難應付,聽她這般說,便道:“這裡各位都是見證。”呼的一掌,迎面擊出,掌力未施,身隨掌起,踏坤奔離,足下已移動了方位。別瞧他身軀肥大,八卦門輕功一使出,竟如飛燕掠波一般。袁紫衣斜掌卸力,自艮追震,手上使的固是八卦掌,腳下踏的也是八卦方位。王劍英連劈數掌,都給她一一卸開。兩人繞着圓桌,在十二隻石凳上奔馳旋轉,倒似小兒捉迷藏一般,但越轉越快,衣襟生風。
王劍英心想:“這丫頭心思靈巧,誘得我在石凳上跟她隔桌換掌。她掌力原本不能跟我相比,但中間擋着一張圓桌,便不怕我沉猛的掌力。”又想:“這丫頭武功甚雜,居然將我門中的八卦掌使得頭頭是道,我何必用尋常掌法跟她糾纏?”猛地裡一聲長嘯,腳步錯亂,手掌歪斜,竟使出了他父親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家傳絕技“八陣八卦掌”來。
這一路掌法王維揚只傳兩個兒子,連外姓的弟子如商劍鳴等也均不傳,那是在八卦掌中夾了八陣圖之法:天陣居乾爲天門,地陣居坤爲地門,風陣居巽爲風門,雲陣居震爲雲門,飛龍居坎爲飛龍門,武翼居兌爲武翼門,鳥翔居離爲鳥翔門,蜿盤居艮爲蜿盤門;天地風雲爲四正門,龍虎鳥蜿爲四奇門;乾坤艮巽爲闔門,坎離震兌爲開門。這四正四奇,四開四闔,用到武學之上,霎時之間變化奇幻,雖是在小小一個涼亭之中,隱隱有佈陣而戰之意。
這八陣八卦掌袁紫衣別說沒有學過,連聽也沒有聽過,只因這是王維揚的不傳之秘,以她師父武學之淵博當世無雙,卻也是有所未知。袁紫衣只接得數掌,登時眼花繚亂,暗暗叫苦。胡斐站在亭外掠陣,也知情勢不妙,只是袁紫衣大言在先,說要奪八卦門掌門,自己決不能插手相助,眼見王劍英越打越佔上風,正沒做理會處,忽見袁紫衣左足一登,躍上桌面,說道:“凳子上施展不開,咱們在桌上鬥鬥。王老師,可不許踏碎了茶碗果碟。”
王劍英一言不發,跟着上了桌面,這時兩人相距近了,袁紫衣無可取巧,對方拍擊過來的掌拳,勢須硬接硬架,但腳下卻佔了便宜。原來桌上放着十二隻茶碗,四盤果子,全是散落亂置,這可不同梅花樁、青竹陣每一處落足點均有規律,王劍英的八陣八卦掌在平地上施展威力最強,一上梅花樁,變化既受限制,威力便已相應減弱。這時在這桌面之上,更生怕不小心踏碎了茶碗果盤,爲這刁鑽的丫頭所笑,當下儘量不移腳步,一味催動掌力,自忖不憑腳步掌法之妙,單靠深厚的內功,就能將她毀在一雙肉掌之下。
但聽得掌風呼呼,亭畔的花朵爲他掌力所激,片片落英,飛舞而下。當袁紫衣躍上桌面之時,早已計及利害,眼見對方一掌掌如疾風驟雨般擊到,她只是足不停步的前竄後躍,並不和他對掌拆解,知道只要和對方雄渾的掌力一粘住,那便脫不了身,只見王劍英右掌虛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左足尖輕輕一挑,一隻茶碗向他撲面飛去。王劍英吃了一驚,閃身避開,袁紫衣料到他趨避的方位,雙足連挑,七八隻茶碗接二連三的飛將過去。王劍英避開了三隻,終於避不開第四、五隻,啪啪兩聲,打中了他肩頭。他出掌劈開第七、八隻,碗中的茶水茶葉卻淋了他滿頭滿臉,跟着第九、十隻茶碗又擊中胸口。王劍英、王劍傑齊聲怒吼,旁觀的汪鐵鶚、褚轟、殷仲翔等也忍不住驚呼,只見最後兩隻茶碗直奔王劍英雙眼。他憤怒已極,猛力一掌擊出。袁紫衣踢茶碗擾敵,原本是等他這一掌,這良機如何肯予錯過?當下身軀一閃,已伸手抓住他的右腕,左手在他的臂彎裡“曲池穴”一拿,一扭一推,喀的一響,王劍傑大叫“啊喲”聲中,王劍英臂骱已脫。這一手仍只是尋常“分筋錯骨手”,說不上什麼奇妙的家數,只是她出手如電,王劍英竟是閃避不了,致貽終身之羞。王劍傑雙手一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後撲去。胡斐推出一掌,將他震退三步,說道:“王兄且慢!說好是一個鬥一個。”王劍英面色慘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若是輕易放了他,他兄弟回頭找場,我可鬥他們不過!”竟是下手不容情,乘着他無力抗禦之時,喀喇一聲,將他左臂的關節也卸脫了,一指點在他太陽穴上,喝道:“你這八卦門的掌門讓是不讓?”王劍英閉目待死,更不說話。王劍傑喝道:“快放我兄長,你要做掌門,做你的便是。”袁紫衣道:“說話可要算數?”王劍傑道:“算數,算數。”袁紫衣這才微微一笑,躍下桌子。王劍傑負起兄長,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
周鐵鷦道:“姑娘連奪兩家掌門,果然是聰明伶俐,卻不知留下什麼妙計,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這話明明說她不過是使詭計取勝,說不上是真實本領。袁紫衣道:“對付你魔爪雁行門,還用得着智計?你師兄弟三個人是一齊上呢,還是周老師一個人跟我過招?”周鐵鷦淡淡一笑,說道:“袁姑娘此言,真是門縫裡看人,把北京城裡的武師們全都瞧得扁了。周某打從十三歲上起,從來便是單打獨鬥。”袁紫衣道:“嗯,那你十三歲前,便不是英雄好漢,專愛兩個打一個。”周鐵鷦道:“嘿,我自十三歲起始學藝。”袁紫衣道:“是英雄好漢,生來便是英雄好漢,有的人武藝再高,始終不過是窩囊廢。周老師,我可不是說你。”不知怎的,她對於王劍英、王劍傑兄弟,心中還存着三分佩服,見了周鐵鷦大刺刺地自視極高的神氣,卻是說不出的討厭。
周鐵鷦幾時受過旁人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裡卻只哼了一聲。汪鐵鶚叫了起來:“小丫頭,跟我大師哥說話,可得客氣些。”袁紫衣知他是個渾人,也不理睬,對周鐵鷦道:“拿出來,放在桌上。”周鐵鷦愕然道:“什麼?”袁紫衣道:“銅鷹鐵雁牌。”一聽到“銅鷹鐵雁牌”五字,周鐵鷦涵養功夫再高,也已不能裝作神色自若,大聲道:“啊哈!我門中的事,你倒真知道得不少。”伸手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錦囊,放在桌上,喝道:“銅鷹鐵雁牌便在這裡,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來瞧瞧,誰知道是真是假。”周鐵鷦雙手微微發顫,解開錦囊,取出一塊四寸長、兩寸寬的金牌來,牌上鑲着一隻探爪銅鷹,一隻斜飛鐵雁,正是魔爪雁行門中世代相傳的掌門信牌,凡是本門弟子,見此牌如見掌門人。原來鷹爪雁行門在明末天啓,崇禎年間,原是武林中一大門派,幾代掌門人都是武功卓絕,門規也極嚴謹。但傳到周鐵鷦、曾鐵鷗等人手裡時,諸弟子爲滿清權貴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的習氣,武功已遠不如前人。後來直到嘉慶年間,鷹爪雁行門中出了幾個了不起的人物,該門方始中興。袁紫衣道:“看來像是真的,不過也說不定。”原來她適才和王劍英一番劇鬥,雖然僥倖反敗爲勝,內力卻已大耗,這時故意扯淡,一來要激怒對手,二來也是歇力養氣。周鐵鷦見多識廣,如何不知她的心意?當下更不多言,雙手一振一壓,突然躍上涼亭之頂,說道:“咱們越打越高,我便在這亭子頂上領教高招。”須知他的門派以魔爪雁行爲名,自是一擅鷹爪擒拿,二擅雁行輕功。他躍上亭頂,存心故居險地,便於施展輕功,與對手作一番生死搏擊,同時令她無法取巧行詭,更有一着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在周鐵鷦心中,袁紫衣武功雖高,終不過是女流之輩,真正的勁敵卻是胡斐。他那知擒拿和輕功這兩門,也正是袁紫衣的專長絕技,他若是見過她和易吉在高桅頂上鬥鞭時那一路驚世駭俗的輕功,也不會躍上這涼亭之頂了。
胡斐見了他這一縱一躍,雖然輕捷,卻決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時便寬了心,轉過頭來,兩人相視一笑。袁紫衣故意並不炫示,老老實實的躍上亭頂,說道:“看招!”雙手十指拿成鷹爪之式,斜身撲擊。
拳術的爪法,大路分爲龍爪、虎爪、鷹爪三種。龍爪是四指併攏,拇指伸展,腕節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開,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鷹爪是四指併攏,拇指張開,五指的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三種爪法各有所長,以龍爪功最爲深奧難練。周鐵鷦見她所使果然是本門家數,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鷹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尋死路了。”當下雙手也成鷹爪,反手鉤打。
衆人仰首而觀,只見兩人輕身縱躍,接近時擒拿拆打數招,立即退開。這一晚四場激鬥,以這一場最爲好看,但也以這一場最爲兇險。月光之下,亭檐亭角,兩人真如一雙大鳥一般,翻飛搏擊。驀地裡兩人欺近身處,喀喀數響,袁紫衣一聲呼叱,周鐵鷦長聲大叫,跌下亭來。
周鐵鷦如何跌下,只因兩人手腳太快,旁觀衆人之中,只有胡斐和曾鐵鷗看清楚了。周鐵鷦激鬥中使出絕招“四雁南飛”,以連環腿連踢對手四腳,踢到第二腿時被袁紫衣以“分筋錯骨手”搶過去卸脫了左腿關節。他這一招雙腿此起彼落,中途無法收勢,左腿雖已受傷,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對準他膝蓋踹了一腳,右腿受傷更重。旁人卻只見他摔下時肩揹着地,落下後竟不再站起。這涼亭並不甚高,以周鐵鷦的輕身功夫,縱然失手,躍下後決不致便不能起身,難道竟是已受致命重傷?汪鐵鶚素來敬愛大師兄,大叫:“師哥!”奔近前去,語聲中已帶着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鐵鷦,讓他站穩。但周鐵鷦兩腿脫臼,哪裡還能站立?汪鐵鶚扶起他後雙手放開。周鐵鷦呻吟一聲,又要摔倒。曾鐵鷗低聲罵道:“蠢材!”搶前扶起。他武功在鷹爪雁行門中也算是頂尖兒的好手,只是不會推拿接骨之術,抱起周鐵鷦,便要奔出。
周鐵鷦喝道:“取了鷹雁牌。”曾鐵鷗登時省悟,搶進涼亭,伸手往圓桌上去取金牌,突然頭頂風聲颯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鐵鷗右手抱着師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哪知這一架卻架了個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從涼亭頂上翻身而下,已將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輸了想賴麼?”正是袁紫衣。曾鐵鷗又驚又怒,抱着周鐵鷦,僵在亭中,不知該當和袁紫衣拚命,還是先請人去治大師兄再說?
胡斐上前一步,說道:“周兄雙腿脫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傷了筋骨。”也不等周曾兩人答話,伸手拉住周鐵鷦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聲,接上了臼,跟着又接上了右腿關節,再在他腰側穴道中推拿數下。周鐵鷦登時疼痛大減。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這銅鷹鐵雁牌也沒什麼好玩,你還了周大哥吧!”袁紫衣聽他說到“也沒什麼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將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雙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遞到周鐵鷦面前。周鐵鷦伸手抓起,說道:“兩位的好處,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氣在,終有報答之時。”說着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着曾鐵鷗轉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卻顯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沒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揚,向着使雷震擋的褚轟說道:“褚大爺,你這半個掌門人,咱們還比不比劃?”到了此時,褚轟再笨也該有三分自知之明,領會得憑着自己這幾手功夫,決不能是她敵手,抱拳說道:“敝派雷電門由家師執掌,區區何敢自居掌門?姑娘但肯賜教,便請駕臨塞北,家師定是歡迎得緊。”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卻把擔子都推到了師父肩上。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擺了幾擺,道:“還有那一位要賜教?”殷仲翔等一齊抱拳,說道:“胡大爺,再見了。”轉身出外,各存滿腹疑團,不知這武功如此高強的少女到底是甚麼路道。胡斐親自送到大門口,回到花園來時,忽聽得半空中打了個霹靂,擡頭一看,只見烏雲滿天,早將明月掩沒。袁紫衣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想不到胡大哥遊俠風塵,一到京師,卻面團團做起富家翁來。”聽她一提起此事,不由得胡斐氣往上衝,說道:“袁姑娘,這宅第是那姓鳳奸人的產業,我便是在這屋中多待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辭!”回頭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袁紫衣道:“這三更半夜,你們卻到哪裡去?你不見變了天,轉眼便是一場大雨麼?”她剛說了這句話,黃豆般的雨點便已灑將下來。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頭,也勝於在奸賊的屋檐下躲雨。”說着頭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靈素跟着走了出去。忽聽袁紫衣在背後恨恨的道:“鳳天南這奸人,原本是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割他幾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頭怒道:“你這時卻又來說風涼話?”袁紫衣道:“我心中對這鳳天南的怨毒,勝你百倍!”頓了一頓,咬牙切齒地道:“你只不過恨了他幾個月,我卻已恨了他一輩子!”說到最後這幾個字時,語音竟是有些哽咽。胡斐聽她說得悲切,絲毫不似作僞,不禁大奇,問道:“既是如此,我幾回要殺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決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錯,是三次,那又怎地?”兩人說話之際,大雨已是傾盆而下,將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溼了。袁紫衣道:“你難道要我在大雨中細細解釋?你便是不怕雨,你妹子嬌怯怯的身子,難道也不怕麼?”胡斐道:“好,二妹,咱們進去說話。”當下三人走到書房之中,書童點了蠟燭,送上香茗細點,退了出去。這書房陳設甚是精雅。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書。西邊一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隱隱送來桂花香氣。南邊牆上掛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圖;一幅對聯,是祝枝山的行書,寫着白樂天的兩句詩:“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幾句奇怪的言語,哪裡去留心什麼書畫?何況他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程靈素卻在心中默默唸了兩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紅燭,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羅衫,暗想:“對聯上這兩句話,倒似爲此情此景而設。可是我混在這中間,卻又算什麼?”
三人默默無言,各懷心事,但聽得窗外雨點打在殘荷竹葉之上,淅瀝有聲,燭淚緩緩垂下。程靈素拿起燭臺旁的小銀筷,挾下燭心,室中一片寂靜。
胡斐自幼飄泊江湖,如此伴着兩個紅妝嬌女,靜坐書齋,卻是生平第一次。過了良久,袁紫衣望着窗外雨點,緩緩說道:“十九年前,也是這麼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在廣東省佛山鎮,一個少婦抱着一個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好,因爲她已給人逼得走投無路。她的親人,都給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難當的羞辱。如果不是爲了懷中這個小,她早就跳在河裡自盡了。
“這少婦姓袁,名叫銀姑。這名字很鄉下氣,因爲她本來是個鄉下姑娘。她長得很美,雖然有點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麗,佛山鎮上的青年子弟給她取了個外號,叫作‘黑牡丹’。她家裡是打漁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魚從鄉下送到佛山的魚行裡來。有一天,佛山鎮的鳳大財主鳳天南擺酒請客,銀姑挑了一擔魚送到鳳府裡去。這真叫作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個鮮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給鳳天南瞧見了。“姓鳳的妻妾滿堂,但心猶未足,強逼着玷污了她。銀姑心慌意亂,魚錢也沒收,便逃回了家裡。誰知便是這麼一回孽緣,她就此懷了孕,她父親問明情由,趕到鳳府去理論。鳳老爺反而大發脾氣,叫人打了他一頓,說他胡言亂語,撒賴訛詐。銀姑的爹憋了一肚氣回得家來,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幾個月,終於死了。銀姑的伯伯叔叔說她害死了親生父親,不許她戴孝,不許她向棺材磕頭,還說要將她裝在豬籠裡,浸在河裡淹死。“銀姑連夜逃到了佛山鎮上,捱了幾個月,生下了一個小。母女倆過不了日子,只好在鎮上乞討。鎮上的人可憐她,有的就施捨些銀米賙濟,背後自不免說鳳老爺的閒話,說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勢力大,誰也不敢當着他面提起此事。“鎮上魚行中有一個夥計向來和銀姑很說得來,心中一直在偷偷的喜歡她,於是他託人去跟銀姑說要娶她爲妻,還願意認她女兒當作自己女兒。銀姑自然很高興,兩人便拜堂成親。那知有人討好鳳老爺,去稟告了他。
“鳳老爺大怒,說道:‘甚麼魚行的夥計那麼大膽,連我要過的女人他也敢要?’當下派了十多個徒弟到那魚行夥計家裡,將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趕個精光,把臺椅牀竈搗得稀爛,還把那魚行夥計趕出佛山鎮,說從此不許他回來。”砰的一響,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只震得燭火亂晃,喝道:“這奸賊恁地作惡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沒望他,淚光瑩瑩,向着窗外,沉浸在自己所說的故事之中,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銀姑換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兒,當即追出佛山鎮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倆全身都打溼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來裡地,忽見大路上有一個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個醉漢,好心要扶他起來,那知低頭一看,這人滿臉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個跟她拜了堂的魚行夥計。原來鳳老爺命人候在鎮外,下手害死了他。
“銀姑傷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個坑,埋了丈夫,當時便想往河裡跳去,但懷中的女娃子卻一聲聲哭得可憐。帶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親生女兒?撇下她吧,這樣一個嬰兒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條。她思前想後,咬了咬牙,終於抱了女兒向前走去,說什麼也得把女兒養大。”
程靈素聽到這裡,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聽袁紫衣住口不說了,問道:“袁姊姊,後來怎樣了?”
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該當把解藥給我服了吧?”程靈素蒼白的臉一紅,低聲道:“原來你早知道了。”斟過一杯清茶,隨手從指甲中彈了一些淡黃色的粉末在茶裡。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預備瞭解藥,想神不知鬼不覺的便給我服下。”說着端過茶來,一飲而盡。程靈素道:“你中的也不是什麼致命的毒藥,只是要大病一場,委頓幾個月,使得胡大哥去殺那鳳天南時,你不能再出手相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終想不起來。進這屋子之後,我可沒喝過一口茶,吃過半片點心。”
胡斐心頭暗驚:“原來袁姑娘雖然極意提防,終究還是着了二妹的道兒。”程靈素道:“你和胡大哥在牆外相鬥,我擲刀給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層薄薄毒粉,你的軟鞭上便沾着了,你手上也沾着了。待會得把單刀軟鞭都在清水中沖洗乾淨。”袁紫衣和胡斐對望一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勝防。”程靈素站起身來,斂衽行禮,說道:“袁姊姊,妹子跟你賠不是啦。我實不知中間有這許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還禮,道:“不用客氣,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藥。”兩人相對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說來,那鳳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錯,那銀姑是我媽媽,鳳天南便是我的親生之父。他雖害得我孃兒倆如此慘法,但我師父言道:‘人無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別師父、東來中原之時,師父吩咐我說:‘你父親作惡多端,此生必遭橫禍。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在佛山鎮北帝廟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湘妃廟中救了他一次,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裡,我先要殺了他,給我死了的苦命媽媽報仇雪恨。”說着神色凜然,眼光中滿是恨意。程靈素道:“令堂過世了麼?”袁紫衣道:“我媽媽逃出佛山鎮後,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離開佛山越遠越好,永不要再見鳳老爺的面,永不再聽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幾個月,後來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湯的府中去做女傭……”胡斐“哦”了一聲,道:“江西南昌府湯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有干係沒有?”
袁紫衣聽到“甘霖惠七省湯大俠”八字,嘴邊肌肉微微一動,道:“我媽便是死在湯……湯大俠府上的。我媽死後第三天,我師父便接了我去,帶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這纔回來中原。”胡斐道:“不知尊師的上下怎生稱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尊師必是一位曠世難逢的奇人。那苗大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也不見得有這等本事!”袁紫衣道:“家師的名諱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暫且不能告知,還請原諒。再說,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會知道。至於那位苗大俠,我們在回疆也曾聽到過他的名頭。當時紅花會的無塵道長很不服氣,定要到中原來跟他較量較量,但趙半山趙三叔……”她說到“趙三叔”三字時,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說:“又給你討了便宜去啦!”續道:“趙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說苗大俠所以用這外號,並非狂妄自大,卻是另有苦衷,聽說他是爲報父仇,故意激使遼東的一位高手前來找他。後來江湖上紛紛傳言,他父仇已報,曾數次當衆宣稱,決不敢用這個名號,說道:‘什麼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外號兒狗屁不通。大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強得多了!’”胡斐心頭一凜,問道:“苗人鳳當真說過這句話?”袁紫衣道:“我自然沒親耳聽到,那是趙……趙半山說的。無塵道長聽了這話,雄心大起,卻又要來跟那位胡一刀比劃比劃。後來打聽不到這位胡大俠身在何方,也只得罷了。那一年趙半山來到中原,遇見了你,回去回疆後,好生稱讚你英雄了得。只是那時我年紀還小,他們說什麼我也不懂。這次小妹東來,文四嬸便要我騎了她的白馬來,她說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傑,便把我這匹坐騎贈了與他。’”胡斐奇道:“這位文四嬸是誰?她跟我素不相識,何以贈我這等重禮?”袁紫衣道:“說起文四嬸來,當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便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叔的娘子,姓駱名冰,人稱‘鴛鴦刀’的便是。她聽趙半山說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鐵廳之事,又聽說你很喜歡這匹白馬,當時便埋怨他道:‘三哥,既有這等人物,你何不便將這匹馬贈了與他?難道你趙三爺結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結交不得?’”
胡斐聽了,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說什麼“馬歸原主”,原來乃是爲此,心中對駱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寶馬,萬金難求。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萬里,只憑他人片言稱許,便即割愛相贈,這番隆情高義,我胡斐當真是難以爲報了。”又問:“趙三哥想必安好。此間事了之後,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來探訪趙三哥,二來前去拜見衆位前輩英雄。”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們都要來啦。”胡斐一聽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說不出的心癢難搔。程靈素知他心意,道:“我給你取酒去。”出房吩咐書童,送了七八瓶酒來。胡斐連盡兩瓶,想到不久便可和衆位英雄相見,豪氣橫生,連問:“趙三哥他們何時到來?”袁紫衣臉色鄭重,說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正日。這個大會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皇親國戚個個該屬他管,卻何以要來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來他是要網羅普天下英雄好漢,供朝廷驅使,便像是皇帝用考狀元、考進士的法子來籠絡讀書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錯,當年唐太宗見應試舉子從考場中魚貫而出,喜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福康安開這個大會,自也想以功名利祿來引誘天下英雄。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膚之痛,卻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經給趙半山、文四叔、無塵道長他們逮去過,這件事你可知道麼?”胡斐又驚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說道:“痛快,痛快!我卻沒聽說過,無塵道長、文四爺他們如此英雄了得,當真令人傾倒。”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漢書下酒,你卻以英雄豪傑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說起文四叔他們的作爲,你便是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臥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說道:“那便請說。”袁紫衣道:“這些事兒說來話長,一時之間也說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們知道福康安很得當今皇帝乾隆的寵愛,因此上將他捉了去,脅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應不害紅花會散在各省的好漢,這才放了他出來。”胡斐一拍大腿,說道:“福康安自然以爲是奇恥大辱。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門人,想是要和文四爺他們再決雌雄了?”袁紫衣道:“對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們要上北京來,是以先行招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個大苦頭之後,才知他手下兵馬雖多,卻不足以與武林豪傑爲敵。”胡斐鼓掌笑道:“你奪了這九家半掌門,原來是要先殺他一個下馬威。”袁紫衣道:“我師父和文四叔他們交情很深。但小妹這次回到中原,卻是爲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廣東佛山,要瞧瞧鳳老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也是機緣巧合,不但救了他的性命,還探聽到了天下掌門人大會的訊息。我有事未了,不能趕去回疆報訊,於是也不怕胡大哥見笑,一路從南到北,胡鬧到了北京,也好讓福康安知曉,他的什麼勞什子掌門人大會,未必能管什麼事。”胡斐心念一動:“想是趙三哥在人前把我誇得太過了,這位姑娘不服氣,以致一路上盡是跟我較量。”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說道:“還有,也好讓趙半山他們知道,那個姓胡的少年,未必真有什麼本事。”袁紫衣格格而笑,說道:“咱們從廣東較量到北京,我也沒能佔了你的上風。胡大哥,日後我見到趙半山時,你猜我要跟他說什麼話?”胡斐搖頭:“我不知道。”袁紫衣正色道:“我說:‘趙三叔,你的小義弟名不虛傳,果然是一位英雄好漢!’”胡斐萬萬料想不到,這個一直跟自己作對爲難的姑娘,竟會當面稱讚起自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大是發窘,心中卻甚感甜美舒暢。從廣東直到北京,風塵行旅,間關千里,他腦海之中無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這位又美麗動人又刁鑽古怪的姑娘,七分歡喜之中,不免帶着兩分困惑,一分着惱。今夜一夕長談,嫌隙盡去,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這時窗外雨聲已細,一枝蠟燭也漸漸點到了盡頭。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說道:“袁姑娘,你說有事未了,不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嗎?”袁紫衣搖頭道:“多謝了,我想不用請你幫忙。”她見胡斐臉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了,自當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胡大哥,再過四天,便是掌門人大會之期,咱三個到會中去擾他一個落花流水,演一出‘三英大鬧北京城’,你說好是不好?”
胡斐豪氣勃發,叫道:“妙極,妙極!若不挑了這掌門人大會,趙三哥、文四爺、文四奶奶他們結交我這小子又有什麼用?”程靈素一直在旁聽着,默不作聲,這時終於插口道:“‘雙英鬧北京’,也已夠了,怎地拉扯上我這個不中用的傢伙?”袁紫衣摟着她嬌怯怯的肩頭,說道:“程家妹子,快別這麼說。你的本事勝我十倍。我只敢討好你,不敢得罪你。”程靈素從懷中取出那隻玉鳳,說道:“袁姊姊,你和我大哥之間的誤會也說明白啦,這隻玉鳳還是你拿着。要不然,兩隻鳳凰都給了我大哥。”袁紫衣一怔,低聲道:“要不然,兩隻鳳凰都給了我大哥!”程靈素說這兩句話時原無別意,但覺袁紫衣品貌武功,都是頭挑人才,一路上聽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地對她十分傾心,只是爲了她數度相救鳳天南,這才心存芥蒂,今日不但前嫌盡釋,而且雙方說來更是大有淵源,那還有什麼阻礙?但聽袁紫衣將自己這句話重說了一遍,倒似是自己語帶雙關,有“二女共事一夫”之意,不由得紅暈雙頰,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袁紫衣道:“不是什麼意思?”程靈素如何能夠解釋,窘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你在那單刀之上,爲何不下致命的毒藥?”程靈素目中含淚,憤然道:“我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但生平從未殺過一個人。難道我就能隨隨便便的害你麼?何況……何況你是他的心上人,他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念念不忘,便是在想着你。我怎會當真害你?”說到這裡,淚珠兒終於奪眶而出。袁紫衣一愕,站起身來,飛快的向胡斐掠了一眼,只見他臉上顯得甚是忸怩尷尬。程靈素這一番話,突然吐露了他的心事,實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狽,但目光之中,卻是滿含款款柔情。袁紫衣上排牙齒一咬下脣,向程靈素柔聲道:“你放心!終不能兩隻鳳凰都給了他!”驀地裡纖手一揚,噗的一聲,扇滅了燭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靈素都是一驚,奔到窗邊去看時,但見宿雨初晴,銀光瀉地,早已不見袁紫衣的人影。
兩人心頭,都在咀嚼她臨去時那一句話:“你放心,終不能兩隻鳳凰都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