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寶刀和柔情

苗人鳳望著懷裡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臉,腦海中出現了三年之前的往事。這件事已過了三年,但就像是剛過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著傾盆大兩,三年前的那一天,卻下的是雪,是漫天鵝毛一般紛紛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滄州道上。時近歲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鳳騎著一匹高頭長腿的黃馬,控轡北行。

十年前的臘月,他與遼東大俠胡一刀在滄州比武,以毒刀誤傷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與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氣相侔,兩人化敵爲友,相敬相重,豈知一招之失,竟爾傷了這位生平唯一的。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縱橫海內,只有遇到了這位遼東大俠,二人比武五日,聯牀夜話,這纔是遇到了真正敵手,這纔是真正的肝膽相照,傾心相許……苗人鳳爲了此事,十年來始終耿耿於懷,鬱鬱寡歡。

胡一刀夫婦逝世十年之期將屆,苗人鳳千里迢迢的從浙南趕來,他是要到亡友墓前親祭。

風雪殘年,馬上黃昏。苗人鳳愈近滄州,心頭愈是沉重。他縱馬緩行,心中在想:“當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與胡氏夫婦三騎漫遊天下,教惡吏、土豪巨寇,無不心驚膽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聽身後車輪壓雪,一個車伕卷著舌頭“得兒——”聲響,催趕騾子,擊鞭劈拍作聲,一輛大車從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來。拉車的健騾口噴白氣,衝風冒雪,放蹄急奔。

大車從苗人鳳身旁掠過,忽聽車中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送了出來:“爹,到了京裡,你就陪我去買宮花兒戴……”下面的話兒卻聽不見了。這是江南極柔極清的語聲,在這北方莽莽平原的風雪之中,卻是極不相襯。

突然之間,騾子左足踏進了一個空洞,登時向前一蹶。那車伕身子前傾,隨手一提,騾子借力提足,繼續前奔。

苗人鳳暗暗詫異:“那車伕這一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強的膂力,看來是位風塵奇士,怎麼去做了趕大車的?”

思念未定,只聽得腳步聲響,後面一個腳伕挑了一擔行李,邁開大步趕了上來。這擔行李壓得一根棗木扁擔直彎下去,顯得頗爲沉重,但那腳伕行若無事,在雪地裡快步而行,落腳甚輕。

苗人鳳更是奇怪:“這腳伕非但力大,而且輕功更是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蹺:“這腳伕似在追蹤那車伕,看來有什麼兇殺尋仇之事。”當下提著馬鞭,不疾不徐地遙遙的跟在大車之後,要待看個究竟。

行出數裡,見那腳伕雖然肩上壓著沉重行李,仍是奔跑如飛,忽聽身後銅片兒叮叮噹噹響亮,一條漢子挑著一副補鍋的擔兒,虛飄飄的趕來。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輕,雖然說不上踏雪無痕,但輕功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見。苗人鳳尋思:“又多了一個。這人是那一派的?”但見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滿了白雪,在風中一幌一飄,走得歪歪斜斜,登時省起:“這身輕功是鄂北鬼見愁鍾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將下來,來到一個小小市集。苗人鳳見大車停在一家客店前面,於是進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衆客商都擠在廳上烤火喝白乾,車伕、腳伕、補鍋匠都在其內。

苗人鳳雖然名滿天下,但近十年來隱居浙南,武林中識得他的人不多。那腳伕、車伕和補鍋匠他都不相識,當下默然坐在一張小桌之旁,要了酒飯,見那三人分別喝酒用飯,瞧來並非一路。

忽聽內院一個人大聲說道:“南大人、,小地方委屈點兒,只好在外邊廳上用飯。”棉簾掀開,店伴引著一位官員、一位小姐來到廳上。本來坐著的衆客商見到官員,紛紛起立。苗人鳳並不理會,自管喝酒。只見那官員穿著醬色緞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嬌美,膚色白膩,別說北地罕有如此佳麗,即令江南也極爲少有。她身穿一件蔥綠織錦的皮襖,顏色甚是鮮豔,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燦爛的錦緞也已顯得黯然無色。

衆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慚形穢之感,有的訕訕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廳上登時空出一大片地方來。

那店伴一疊連聲地“大人、小姐”,送飯送酒,極是殷勤。苗人鳳聽他叫喊酒菜之時,中氣充沛,不覺留神,一瞧他身形步法,卻不是會家子是什麼?又見他兩邊太陽穴微微凸出,竟然內功有頗深造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這批人必有重大圖謀,左右閒著,就瞧瞧熱鬧,且看他們乾的是好事還是歹事。不知跟這官兒有干係沒有?”

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兒與小姐多看了幾眼。那官兒忽地一拍桌子,發作起來,指著苗人鳳罵道:“你是什麼東西?見了官府不迴避也就罷了,賊眼還骨溜溜的瞧個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腳,生成一副賊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縣裡去打你個皮開肉綻。”苗人鳳低頭喝酒,並不理會。那官兒更加怒了,叫道:“你請安陪禮也不會麼?這麼大剌剌的坐著。”

那小姐柔聲勸道:“爹,你犯得著生這麼大氣?鄉下人不懂規矩,也是有的。何必跟這些粗人一般見識?哪,喝了這杯吧。”說著將一杯酒遞到他的嘴邊。那官兒骨嘟一口喝乾,似乎將怒氣和酒吞服了,橫了苗人鳳一眼,見他低頭不語,想是怕了,於是自斟自飲的跟說笑起來。話中說的都是到了之後,補上了官便怎樣怎樣,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謀幹差使的候補官兒。

說話之間,大門推開,飄進一片風雪,跟著走進一位官員來。這人黃皮精瘦,遠沒先前那官兒的氣派十足。他大聲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又與仁通兄在這裡撞見,真是巧之極矣!”說著搶上來與那姓南的官兒南仁通行禮廝見。

南氏父女一齊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調侯兄,幸會幸會!一起坐罷。”那“調侯兄”謝了,坐在桌邊。店伴添上杯筷,傳酒呼菜。

苗人鳳心道:“連這個調侯兄,一共是五個高手了。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麼武功。會不會大智若愚,竟讓我走了眼呢?”想到此處,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們多瞧一眼。要知他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外號,實是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漢,那一個不想將這頭銜摘了下來。他一生所歷風險多過常人百倍,皆拜這外號之所賜。此刻心想:“這幾人說不定是衝著我而來。他們成羣結黨,一齊上來倒是難鬥。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理伏?”

只聽那“調侯兄”與南仁通高談闊論,說的都是些官場中升遷降謫的軼聞。廊下那腳伕和補鍋匠卻大聲吵嚷起來。兩人爭的是世上有沒有當真削鐵如泥的寶劍寶刀。那腳伕道:“什麼削鐵如泥,都是吹大氣!那寶刀也不過鋒利點兒,當真就這麼神?”補鍋匠道:“你見過多少世面了?知道什麼?寶刀就是寶刀,若不是怕嚇壞了你,我就拿一口讓你開開眼界。”腳伕嚷道:“你有寶刀?呸,別發你的清秋大夢吧!有寶刀也不補鍋兒啦!只怕磨不利的鈍柴刀、鏽菜刀,倒有這麼一把兩把!”衆人聽著都大笑起來。

補鍋匠氣鼓鼓的從擔兒裡取出一把刀來,綠皮鞘子金吞口,模樣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好一口利刃。衆人都讚了一聲:“好刀!”補鍋匠拿起刀來,一刀作勢向腳伕砍去。腳伕抱頭大叫:“我的媽呀!”急忙避開,衆人又是一陣轟笑。

苗人鳳瞧了二人神情,心道:“這兩人果是一路。這麼串戲,卻不是演給我看的了。”

補鍋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請借一把。”那店伴應聲入廚,取了一把菜刀出來。補鍋匠道:“你拿穩了!”那店伴將菜刀高高舉起。補鍋匠橫刀揮去,噹的一聲,菜刀斷爲兩截。

衆人齊聲喝采:“果是寶刀!”

補鍋匠得意洋洋,大聲吹噓,說他這柄刀如何厲害,如何名貴。廊下衆人臉現仰慕之色,津津有味的聽著。南仁通聽他說了一會,忍不住“哼”了一聲,臉現不屑之色。

那“調侯兄”道:“仁通兄,這柄刀確也稱得上個‘寶’字了,想不到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懷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則利矣,寶則未必。”“調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鐵如泥,世上那裡更有勝於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見多怪,就……”還待再說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飯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兒就愛管你爹爹。”說著卻真的要飯吃,不再喝酒。那“調侯兄”又道:“兄弟今日總算開了眼界,這等寶刀,吾兄想來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南仁通冷笑道:“勝於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見到。”“調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見過什麼寶刀來?”

補鍋匠聽到了二人對答,大聲道:“世上若有更勝得此刀的寶刀,我寧願把頭割下來送他。吹大氣又誰不會啦?嘿,我說我兒子也做個五品官呢,你們信不信啦?”衆人忙喝:“胡說,快閉嘴!”

南仁通氣得臉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連叫:“爹爹!”他那裡理會,片刻間捧了一柄三尺來長的彎刀出來。但見刀鞘烏沉沉的,也無異處。他大聲道:“喂,補鍋兒的,我這裡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輸了可得割腦袋。”補鍋匠道:“若是老爺輸了呢?”南仁通氣道:“我也把腦袋割與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們有什麼說的?回房去吧!”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聲,棒著刀轉身回房。

補鍋匠見他意欲進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爺輸了,小人怎敢要老爺的腦袋?不如老爺招小人做女婿吧!”衆人有的譁笑,有的斥他胡說。南小姐氣得滿臉通紅,不再相勸,賭氣回房去了。

南仁通緩緩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巳見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來,寒光閃爍不定,耀得衆人眼也花了。南仁通道:“我這口刀,有個名目,叫作‘冷月寶刀’,你瞧清楚了。”

補鍋匠湊近一看,見刀柄上用金絲銀絲鑲著一鉤眉毛月之形,說道:“老爺的刀好,那不用比了。”

苗人鳳見衆人言語相激,南仁通取出寶刀,心下已自了然,原來這幾人均是爲這口寶刀而來。學武之士把寶劍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懷利器,等於武功增強數倍。他有如此一柄寶刀,無怪衆人眼紅。不過他是文官,這刀卻從何處得來?這些人卻又如何知曉?苗人鳳初時提防這幾人陰謀對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備,現下既知他們是想奪寶刀,心下坦然,登時從局中人變成了旁觀客。但見寶刀一出鞘,那“調侯兄”、店伴、腳伕、車伕、補鍋匠一齊湊攏。苗人鳳知道這五人均欲得刀,只是礙著旁人武功了得,這纔不敢貿然動手,否則以南仁通手無縛雞之力,這把刀早已被人奪去,那裡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補鍋匠口齒輕薄,本要比試,但見他那把刀鋒銳無比,也非常物,若是鬥個兩敗俱傷,豈非損傷了至寶?於是說道:“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還敢胡說八道麼?”正要還刀入鞘,那“調侯兄”突然一伸手,將刀奪過,擦的一聲輕響,與補鍋匠手中利刃相交,補鍋匠的刀刃斷爲兩截,接著又是噹的一響,刀頭落在地下。補鍋匠、腳伕、車伕、店伴四人將“調侯兄”四下圍住,立時就要動手。“調侯兄”雖然寶刀在手,卻是寡不敵衆,當即將刀還給了南仁通,翹拇指說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臉上變色,責備道:“咳,你也太過魯莽了!”見寶刀無恙,這才喜孜孜的還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鳳知道適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試,那是要驗明寶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場流血爭鬥。他雖俠義爲懷,但見那南仁通橫行霸道,不是好人,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奪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會他們如何黑吃黑的奪刀。

次日絕早起來,只見南仁通已然起行,補鍋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內,連那店伴也已離去。一問之下,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纔到的惡客,給了十兩銀子,要喬裝店伴。苗人鳳暗暗嘆息:“常言道:謾藏誨盜,果然一點兒不錯。”結了店賬,上馬便行。

馳出二十餘裡,忽聽西面山谷中一個女子聲音慘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聲音。苗人鳳心想:“這些惡賊奪了刀還想殺人,這可不能不管。”一躍下馬,展開輕身功夫循聲趕去,轉過兩個彎,只見雪地裡殷紅一片,南仁通身首異處,死在當地。那“冷月寶刀”橫在他身畔,五個人誰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卻給補鍋匠抓住了雙手,掙扎不得。

苗人鳳隱身一塊大石之後,察看動靜。只聽“調侯兄”道:“寶刀只有一把,卻有五個人想要,怎麼辦?”那腳伕道:“憑功夫分上下,勝者得刀,公平交易。”“調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說道:“寶刀美人,都是難得之物。”補鍋匠道:“我不爭寶刀,要了她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見得有這麼便宜事兒。武功第一的得寶刀,第二的得美人。”腳伕、車伕齊聲道:“對,就是這麼著。”店伴向補鍋匠道:“老兄,勞駕放開手,說不定在下功夫第二,這是我的老婆!”“調侯兄”笑道:“正是!”轉頭厲聲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聲,先斬你一刀再說!”補鍋匠放開了手。南小姐伏在父親屍身之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那車伕笑道:“小姐,別哭啦。待會兒就有你樂的啦!”伸手去摸她臉,神色極是輕薄。

苗人鳳瞧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從石後走了出來,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東西,都給我滾!”那五人吃了一驚,齊聲喝道:“你是誰?”苗人鳳生性不愛多話,揮了揮手,道:“一齊滾!”補鍋匠性子最是暴躁,縱身躍起,雙掌當胸擊去,喝道:“你給我滾!”苗人鳳左掌揮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揮,那補鍋匠騰空直飛出去,摔在丈許之外,半天爬不起來。

其餘四人見他如此神勇,無不駭然,過了半晌,不約而同的問道:“你是誰?”苗人鳳仍是揮了揮手,這次連“滾”字也不說了。

那車伕從腰間取出一根軟鞭,腳伕橫過扁擔,左右撲上。苗人鳳知道這五人都是勁敵,若是聯手攻來,一時之間不易取勝,當下一出手就是極厲害的狠招,側身避開軟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擔一端,運力一抖,喀喇一響,棗木扁擔斷成兩截,左腳突然飛出,將那車伕踢了一個筋斗。那腳伕欲待退開,苗人鳳長臂伸處,已抓住他的後領,大喝一聲,奮力擲出,那腳伕猶似風箏斷線,竟跌出數丈之外,騰的一響,結結實實的摔在雪地之中。

那“調侯兄”知道難敵,說道:“佩服,佩服,這寶刀該當閣下所有。”一面說一面俯身拾起寶刀,雙手遞了過來。苗人鳳道:“我不要,你還給原主!”那“調侯兄”一怔,心想:“世上那有這樣的好人?”一擡頭,只見他臉如金紙,神威凜凜,突然想起,說道:“原來閣下是金面佛苗大俠?”苗人鳳點了點頭。“調侯兄”道:“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栽在苗大俠手裡,還有什麼話說?”當下又將寶刀遞上,說道:“小人蔣調侯,三生有幸,得逢當世大俠,這寶刀請苗大俠處置吧!”苗人鳳最不喜別人羅唆,心想拿過之後再交給南小姐便是,當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聽嗤嗤兩聲輕響,腿上微微一疼。蔣調侯躍開丈餘,向前飛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絕門毒針,快纏住他。”苗人鳳聽到“絕門毒針”四字,口中“哦”了一聲,暗道:“雲南蔣氏毒針天下聞名,今番中了他的詭計。”心知這暗器劇毒無比,當下深吸一口氣,飛奔而前,頃刻時趕上蔣調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脅下一戳,已閉住了他的穴道,拋在地下。

腳伕、車伕等本已一敗塗地,忽聽得敵人中了毒針,無不喜出望外,遠遠圍著,均不逼近,要待他毒發自斃。苗人鳳一口氣不敢吞吐,展開輕功,疾向腳伕趕去。那腳伕嚇得魂飛魄散,捨命狂奔。苗人鳳趕到身後,右掌擊去,登時將他五臟震裂。此掌擊出後腳下片刻不停,瞬息間追到車伕身前。那車伕揮動軟鞭護身,只盼抵擋得十招八招,捱到他身上毒性發作。苗人鳳那裡與他拆什麼招,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抓住軟鞭鞭梢,神力到處,一奪一揮,軟鞭倒轉過來,將他打得腦漿迸裂。

苗人鳳連斃二人,腳上已自發麻,此是生死關頭,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見店伴與補鍋匠都已在數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盡力遠遠逃開,以待敵人不支。苗人鳳本來不欲傷人性命,但此時只要留下一個活口,自己毒發跌倒,那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的手裡。當下咬緊牙關,手握軟鞭,追趕店伴。那店伴極是狡猾,盡揀泥溝陷坑中奔跑。但苗人鳳的輕功何等了得,一轉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見難逃,提著匕首撲將過來。苗人鳳立刻回頭轉身,向後一腳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氣追趕補鍋匠。這一腳果然正中店伴心窩,踢得他口中狂噴鮮血,仰天立斃。

那補鍋匠武功雖不甚強,但鄂北鬼見愁鍾家所傳輕功卻是武林中一絕。苗人鳳追奔逐北,毒氣發作得更快,腳步已自蹣跚,竟然追趕不上。補鍋匠見他一顛一躓,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教我垂手而得寶刀美人。”思念未定,突聽半空呼呼風響,一條黑黝黝的東西橫空而至,待欲閃躲,已自不及。原來苗人鳳知道追他不上,最後奮起神力,擲出軟鞭。這條鋼鑄軟鞭從面門直打到小腹,補鍋匠立時屍橫雪地。此時苗人鳳也已支持不住,一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親屍上,眼見這場驚心動魄的惡戰,嚇得呆了,最後見苗人鳳倒下,忙走近相扶,但苗人鳳身軀高大,她嬌弱無力,那裡扶得起來?苗人鳳神智尚清,下半身卻巳麻木,指著蔣調侯道:“搜他身邊,取解藥給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個小小瓷瓶,問苗人鳳道:“是這個麼?”苗人鳳昏昏沉沉,已自難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說。”南小姐拔開瓶塞,將小半瓶黃色藥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鳳口裡。

苗人鳳用力吞下,說道:“快將他殺了!”南小姐大吃一驚,道:“我……我不敢……殺人。”苗人鳳厲聲道:“他是你殺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鳳道:“再過幾個時辰,他穴道自解。我受傷很重……那時咱兩人死無葬身之地。”

南小姐雙手提起寶刀,拔刀出鞘,眼見蔣調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殺雞殺魚也是不敢,這殺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鳳大喝:“你不殺他,就是殺我!”南小姐吃了一驚,身子一顫,寶刀脫手掉下。這刀砍金斷玉,刃口正好對準蔣調侯的腦袋。只聽得南小姐與蔣調侯同聲大叫,一個昏倒,跌在苗人鳳身上,另一個的腦袋已被寶刀劈開。

苗人鳳想到此處,懷中幼女忽然嚶的一聲醒來,哭道:“爸爸,媽呢?我要媽。”苗人鳳還未回答,那女孩一轉頭,見到火堆旁的美婦,張開雙臂,大叫:“媽媽,媽媽,蘭蘭找你!”歡然喜躍,要那美婦來抱。

四周衆人聽那幼女先叫苗人鳳“爸爸”,又叫那美婦“媽媽”,都是大感驚異,心想這美婦明明是田歸農之妻,怎麼又會是苗人鳳之女的?那女孩這兩聲“媽媽”一叫,大廳中緊張的氣氛又自濃了幾分。幾十個大人個個神色嚴重,只有一個孩子卻歡躍不已。

那美婦站起身來,走到苗人鳳身旁抱過孩子。那女孩笑道:“媽媽,蘭蘭找你,你回家了。”那美婦緊緊摟著她,兩張美麗的臉龐偎倚在一起。女孩在夢中流的淚水還沒乾,這時臉頰上又添了母親的眼淚。

臉有刀疤的獨臂怪漢一直縮身廳角,靜觀各人。這時輕輕站起,走到盜魁閻基身前,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閻基神色大變,忽地站起。向苗人鳳望了一眼,臉上大有懼色,緩緩伸手入懷,取出一個油紙小包。獨臂人夾手奪過,打開一看,見裡面是兩張焦黃的紙片。他點了點頭,包好了放入懷內,重行回到廳角坐下。

那美婦伸衣袖抹了抹眼淚,突然在女孩臉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紅,又要流出淚來,終於強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還給了苗人鳳。那女孩大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那美婦背向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終不轉過身來。

苗人鳳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在苗人鳳心中,他早已要將一個人拉過來踏在腳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會有人捨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但他的心腸卻很脆弱,只因爲他是極深的愛著眼前這個美婦。

他聽見女兒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女兒在他懷中掙扎著要到母親那裡。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那美婦是耳聾了?還是她的心像鐵一般剛硬?小女孩在連聲哀求:“媽媽,抱抱蘭蘭!”但媽媽一動也不動,背心沒一點兒顫抖,連衣衫也沒一點擺動。

苗人鳳全身的血在沸騰,他的心要給女兒叫得碎了。於是三年之前,滄州雪地裡的事又涌上了心頭:

雪地裡橫著六具屍身,苗人鳳腿上中了蔣調侯的兩枚絕門毒針,下半身麻痹,動彈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轉,見自己跌在苗人鳳懷裡,急忙站起,雙腳一軟,又坐倒在雪地裡。她驚惶已極,連哭也哭不出聲來。

苗人鳳道:“把那匹馬牽過來。”聲音很嚴厲,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兒。她將馬牽到苗人鳳身邊,伸出柔軟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來。

苗人鳳道;“你走開!”心想:“你怎麼拉得起我?”這時他兩腿已難以行動,當下擡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馬鐙,手臂微一運勁,身子倒翻上了馬背,說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寶刀。苗人鳳伸左手在她腰間輕輕一帶,將她提上了馬背。兩人並騎,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鳳運足功勁,纔沒在馬上昏暈過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兩名店小二奔出來扶了他進去。

苗人鳳捲起褲腳,將兩枚毒針拔了出來,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雖然許以重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躊躇。

南小姐將柔嫩的小口湊在他腿上,將毒血一口一口的吸出來。她很清楚的知道:兩人的肌膚這麼一接觸,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盜也好,是劇賊也好,再也沒第二條路,她已決心跟著他。

苗人鳳也知道:這幾口毒血一吸,自己無牽無掛、縱橫江湖的日子是完結啦。他須得終身保護這女子。這個千金小姐的快樂和憂愁,從此就是自己的快樂與憂愁。

他及時服了蔣調侯的解藥,性命是可保的了,但絕門毒針非同小可,不調治十天半月,兩腿無法使喚。他取出銀子,命店小二去收殮了南小姐的父親,也收殮了那五個企圖搶奪寶刀的豪客。

南小姐與他同住在一間房裡,服侍他、陪伴他。經過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變故,南小姐一閉眼就看到雪地裡那場慘劇,看到父親被賊人殺死,看到自己手中的寶刀掉下去,殺死了一個人。她常常在睡夢中哭醒。

苗人鳳不喜言辭,從來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但南小姐只要見到他沉靜鎮定的臉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說,她父親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盜,得到這柄“冷月寶刀”。不久南仁通調補京官,他要將寶刀獻給當道,滿心想飛黃騰達,不料卻因此枉自送了性命。

苗人鳳問起那江洋大盜的姓名,南小姐卻說不上來,她只知道這大盜是在獄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那一個好漢,不明不白的又給害死了。那五名奪刀的豪客,必定識得這個大盜,知道大盜有一柄寶刀,於是一路跟蹤下來。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藥給苗人鳳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聽得窗外簌簌幾下響聲。他不動聲色,接過藥碗來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窺探,但震於自己的威名,不敢貿然動手。暗自盤算:“這多半是奪刀五人的後援,再過五六日,那就不足爲懼,苦於這幾日兩腿兀自痠軟無力,若有強敵到來,倒是不易對付。”

只聽得拍的一聲,白光閃動,窗外擲進一柄匕首,釘在桌上,微微顫動。匕首上附著一張白紙。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奔到他身邊。

苗人鳳睡在炕上,伸手夠不著匕首。他冷笑一聲,左掌在桌子邊緣一拍。匕首本來插進桌面數寸,這一拍之下,登時跳起,彈起尺許,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讚道:“金面佛名不虛傳,果然了得!”腳步輕響,兩個人越牆出外。接著馬蹄響起,兩騎馬遠遠去了。

苗人鳳拿起白紙,見寫著一行字道:“鄂北鍾兆文、鍾兆英、鍾兆能頓首百拜。”

南小姐見他臉色木然,不知是憂是怒,問道:“是敵人找上來了嗎?”苗人鳳點點頭。南小姐道:“你在桌上這麼一拍,他們就嚇走了,是不是?”苗人鳳搖頭道:“他們是來送信的。”

南小姐道:“你這麼大本事,他們一定害怕。”苗人鳳不語,心想:“鄂北鬼見愁鍾氏三兄弟,既然找上來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話是這麼說,心中也自擔憂,過了半晌,輕聲說道:“大哥,咱們現下騎馬走了吧,他們找不著的。”苗人鳳搖搖頭,默然不語。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怎能在敵人面前逃走?就算爲了南小姐而暫且忍辱躲避,但鬼見愁鍾氏三兄弟又怎能讓人躲得開?這些事南小姐是不會懂的。他向來不愛多說話,況且,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說。

這一晚南小姐翻來覆去的睡不安穩。她已在全心全意的關懷這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人,但苗人鳳卻睡得很沉。

只不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頂花轎,一隊吹鼓手,又夢見一個頭上披著紅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時瞧見過的,他早已忘了,這時卻忽然夢到了。醒來的時候,似乎還隱隱聽到夢中鼓樂的聲音。黯淡的搖曳的燭光,照在旁邊牀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樣柔和、那樣嬌豔的臉上。這朵花卻不在笑。她睡著的時候,也是恐懼,也是在感到痛苦。她臉上有燭光,卻有更多的陰影。

次日清晨,苗人鳳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麪吃了,端張椅子,坐在廳中,冷月寶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愛事先籌劃,因爲預料的事兒多半作不了準,寧可隨機應變。南小姐見了他的神情,心中很是害怕,問了他幾句,苗人鳳並不回答,於是她就不敢再問。

辰牌時分,馬蹄聲響,三乘馬在客店前停住,進來了三個客人。客店中人見了這三人的打扮,都是嚇了一跳。原來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邊上露著毛頭,竟是剛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巳穿得半新不舊,若說服的熱孝,卻又不像。

苗人鳳知道鄂北鬼見愁鍾門雄霸荊襄,武功實有獨到的造詣,那補鍋匠是鍾氏門徒,武藝已自不弱,眼下鍾氏三兄弟親自到來,此事當真甚是棘手。只見三人一般的相貌,都是臉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憑鬍子分別年紀,料來灰白小鬍子的是大哥鍾兆文,黑鬍子的是二哥鍾兆英,沒留鬍子的是三弟鍾兆能。三人進來時腳步輕飄飄的宛如足不點地,果然是勁敵到了。苗人鳳一生之中,敵人愈強,精神愈振,一見三人聲勢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輕輕作響。

鍾氏三兄弟上前同時一揖到地,齊聲說道:“苗大俠請了。”苗人鳳拱手還禮,說道:“請了,怒在下腿上有傷,不能起立。”鍾兆文道:“苗大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該打擾,只是殺徒之仇,不能不報,請苗大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滿口湖北土腔,苗人鳳點點頭,不再答話。

鍾兆文道:“苗大俠威震天下,我們三兄弟單打獨鬥,非你家敵手。老二、老三,咱哥兒一齊上啊!”鍾兆英、鍾兆能怪聲答應,叫道:“老大,咱哥兒一齊上啊!”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物,雖然怪聲怪氣,怪模怪樣,在江湖上卻是輩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強,因此上在兩湖一帶已闖下極大的基業。三人怪聲一作,嗆噹噹響聲不絕,各從身邊取出一對判官筆。

客店中多伴客人見這三人到來,已知不妙,這時見取出兵刃,人人遠避,登時大廳上空蕩蕩的一片。

南小姐關心苗人鳳安危,卻留在廳角之中。苗人鳳見她一個嬌怯弱女,居然有此膽量,心中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廳角這麼一站,苗人鳳自此對她生死以之,傾心相愛,當下向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寶刀。

鍾氏兄弟見那刀青光閃動,寒氣逼人,同聲讚道:“好刀!”

三兄弟齊聲怪叫。鍾兆文雙筆當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襲右。苗人鳳端坐椅中,橫刀不動,待六枝鑌鐵判官筆的筆尖堪堪點到身邊,突然寶刀一揮,呼呼風響,向三人各砍一刀。鍾氏三兄弟果然身負絕藝,見他刀勢來得奇特,各自身形飄動,讓了開去。他們只知苗家劍法獨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苗人鳳此時所用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變化奧妙,靈動絕倫,就只吃虧在身子不能移動,一刀砍出,難以連續追擊。

四人一動上手,大廳中刀光筆影,登時鬥得兇險異常。鍾氏三兄弟輕功甚是了得,三人分進合擊,此來彼往,六枝判官筆宛如十二枝相似。苗人鳳使開刀法,攻拒削砍,絲毫不落下風。他想今日之鬥務須猛下殺手,重傷他兄弟三人,否則自己與南小姐性命難以周全。只是素知鍾氏三兄弟安份守己,並無歹行劣跡,江湖上聲名甚好,卻不必取他們性命。眼見三兄弟的招數愈來愈緊,每一招都點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於流水,連這嬌豔溫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敵手受苦。想到此處,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讓兵刃給他寶刀碰到了,圍攻的圈子漸漸放遠。

鍾兆英眼見難以取勝,突然一聲怪叫,身子斜撲,著地滾去,竟到苗人鳳背後攻他下盤。這一著甚是險毒,想苗人鳳坐在椅上不能轉動,敵人攻他背後椅腳,如何護守得著?鍾兆英連攻數招,一筆橫砸,喀的一聲,將椅腳打斷了一根。椅子一側,苗人鳳身子跟著傾側。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出來。苗人鳳左手猛地探出,往鍾兆英臉上抓去。鍾兆英大驚,急忙滾開相避,只聽得當當兩響,他與鍾兆能手中的判官筆已各有一枝被寶刀削斷。鍾兆文肩頭劇痛,卻是被刀刃劃了一道口子。苗人鳳一刀同時攻逼三敵,這一招叫做“雲龍三現”,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數。

鍾氏三兄弟各展輕功躍開,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臉上都有驚駭之色。鍾兆英道:“老大,掛了彩啦?”鍾兆文道:“不礙事。”他見苗人鳳椅子斜傾,坐得搖搖欲墜,心想如此良機,日後再難相逢,只是忌憚他寶刀鋒利,刀法精奇,於是抱拳說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敵手,我們再領教你家拳招掌法。”這話兒說得冠冕堂皇,卻是不懷好意,是要敵人自去其長。他三人此來乘人之危,乃是仇殺拚命,並非比武較藝,這番說話苗人鳳本來大可不必理會,但他藝高人膽大,一聲冷笑,寶刀歸鞘,點了點頭,說道:“好!”

三兄弟拋下判官筆,蹦跳竄躍,攻了上來。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躍,竟無一步踏行。苗人鳳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經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內,也是鍾門武功卓然成家,否則單是給他掌力一震,已受重傷。鍾兆英人最機靈,見他椅腳斷了一隻,已難坐穩,心想依樣葫蘆,再打斷一隻椅腳,非教他摔倒不可,當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滾向苗人鳳椅後,猛地右腿橫掃,喀喇一響,果然又將椅腳踢斷了一隻。

那椅子本已傾側,此時急向後倒。苗人鳳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躍起。他惱恨鍾兆英狡詐,從半空中如大鷹般向他撲擊下來。鍾兆英嚇得心驚膽戰,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雙雙從旁來救。苗人鳳雙掌發力,左掌打在鍾兆文肩頭,右掌拍在鍾兆能胸口。兩人經受不起,雙雙向外跌出。鍾兆英乘機幾個翻身逃出廳門,看苗人鳳時,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見他如此神勇,那敢進來再鬥?鍾兆英瞥見店門旁堆滿騾馬的草料,心念一動,取出火摺幌著了,就在草料上一點。那麥稈乾得透了,登時起火,順風燒向店堂。客店中店多客商一見火頭,一陣大亂,紛紛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筆在門口監視,叫道:“誰救那壞了腿的客人,老子打開他的腦袋瓜子!”衆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誰敢去救人?

苗人鳳見霎時之間風助火勢,濃煙火舌捲進廳來,自己雙腿不能行走,敵人又守在門口,暗道:“難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燒死在這裡不成?”一轉眼見南小姐已隨衆人逃出,心下略寬,火光中只見屋角里放著一困粗索,暗叫:“天可憐見!”爬著過去抖開繩索,在手臂上繞了十來圈。

鍾氏兄弟眼見煙火圍門,這個當世無敵的苗人鳳勢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視而笑。

南小姐當危急時奪門而出,此時卻想起苗人鳳尚在店內,他爲相救自己而受傷喪生,不禁大爲難受,珠淚盈眶,正自難忍,猛聽得店堂內一聲大喝,一條繩索從火焰中竄將出來,一端巳捲住門外那株大銀杏的樹幹。接著繩子一蕩,苗人鳳又高又瘦的身軀已飛了出來。

衆人見他突似飛將軍自天而降,無不駭然。苗人鳳左手抓繩,身子自空向鍾氏三兄弟撲去。三鍾嚇得魂飛天外,已無鬥志,當即發足奔逃。他三人輕功雖高,終不及苗人鳳拉著繩子飛蕩迅速,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擲一抓,一抓一擲,三兄弟都飛身而入火堆。總算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燒得鬚眉盡焦,狼狽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那敢逗留,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聽苗人鳳豪邁爽朗的大笑聲,不絕從身後傳來。

苗人鳳想到當年力戰鬼見愁鍾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現了一絲笑意,然而這是愁苦中的一絲微笑,是傷心中一閃即逝的歡欣。於是他想到腿上傷愈之後,與南小姐結成夫婦,這個刻骨銘心、傾心相愛的妻子,就是眼前這個美婦人。他在身前不過五尺,五尺卻比五千裡、五萬裡的路程更加遙遠。

於是,他想到兩人新婚後那段歡樂的日子,他帶著他的蘭(南小姐名字叫做南蘭)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婦的墓,他把冷月寶刀封在墳土之中,心裡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無人配用這把寶刀。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寶刀就該陪著他。

於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當年這場比武與誤傷的經過說給妻子聽。他從來不愛多說話,這一天卻是說得滔滔不絕。這件事在他心中鬱積了十年,直到這天,方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發泄出來。他辦了許多酒菜來祭奠胡一刀,擺滿了一桌,就像當年胡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了一桌菜那樣。

於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復活了,與他一起歡談暢飲。他愈喝得多,愈是說得多。說到對這位遼東大俠的欽佩與崇仰,說到造化的弄人,人世的無常,說到胡夫人對丈夫的情愛,他說:“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裡,她一定也在火裡,丈夫在水裡,她也在水裡……”

突然之間,看到自己的新娘臉色變了,掩著臉遠遠奔開。他追上去想要解釋,但他是醉了,他不會說話,何況,他心中確是記得客店中鍾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裡,而她卻獨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俠,素來不理會小節,然而這是他生死以之相愛的人……在他腦子裡,一直覺得南蘭應該逃出去,她是女人,不會半點武功,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時又不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麼好處?……但在心裡,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時,有個心愛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他一直羨慕胡一刀,心想他有一個真心相愛的夫人,自己可沒有。胡一刀雖然早死,這一生卻比自己過得快活。

於是在酒醉之後,在胡一刀的墓前,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也可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心。這句話造成了夫妻間永難彌補的裂痕。雖然,苗人鳳始終是極深厚極誠摯的愛著妻子。

他永遠不再提到這件事,甚至連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蘭自然也不會提。

後來女兒若蘭出世了,像母親一般的美麗,像母親一般的嬌嫩。夫妻間的感情加深了一層。然而,他是出身貧家的江湖豪傑,妻子卻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著臉,妻子卻需要溫柔體貼,低聲下氣的安慰。她要男人風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兒,要男人會說笑,會調情……苗人鳳空具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卻全沒有。如果南小姐會武功,或許會佩服丈夫的本事,會懂得他爲什麼是當世一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壓根兒瞧不起武功,甚至從心底裡厭憎武功。因爲,她父親是給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於一把刀;又因爲,她嫁了一個不理會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於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時光,對武功感到了一點興趣,那是丈夫的一個來作客的時候。那就是這個英俊瀟灑的田歸農。他沒一句話不在討人歡喜,沒一個眼色不是軟綿綿的教人想起了就會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對這位田相公卻不大瞧得起,對他愛理不理的,於是招待客人的事兒就落在她身上。相見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牀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傷心:爲什麼當日救她的不是這位風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這個木頭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過了幾天,田歸農跟她談論武功,發覺她一點兒也不會,便教了她幾路拳腳。她學得很起勁,雖然她還是不喜歡武功,只因是他教的,就興致勃勃的學了。

終於有一天,她對他說:“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該當對調一下才配。他最好是歸農種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鳳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還是因爲受到了這句話的風喻,終於,在一個熱情的夜晚,賓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親侮辱了女兒。

那時苗人鳳在月下練劍,他們的女兒苗若蘭甜甜地睡著……

南蘭頭上的金鳳珠釵跌到了牀前地下,田歸農給她拾了起來,溫柔地給她插在頭上,鳳釵的頭輕柔地微微顫動……

她於是下了決心。丈夫、女兒、家園、名聲……一切全別了,她要溫柔的愛,要熱情。於是她跟著這位俊俏的相公從家裡逃了出來。於是丈夫抱著女兒從大風雨中追趕了來,女兒在哭,在求,在叫“媽媽”。但她已經下了決心,只要和歸農在一起,只過短短的幾天也是好的,只要和歸農在一起,給丈夫殺了也罷,剮了也罷。她很愛女兒,然而這是苗人鳳的女兒,不是田歸農和她生的女兒。

她聽到女兒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歸農動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過頭來。

苗人鳳在想:只盼她跟著我回家去,這件事以後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愛她,只要她回心轉意,我要她,女兒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會不會打死歸農?他很愛我,不會打我的,但會不會打死歸農?

苗若蘭小小的心靈中在想;媽媽爲什麼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嗎?

田歸農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闖王所留下的無窮無盡的財寶,苗夫人是打開這寶庫的鑰匙。當然,她很美麗,嬌媚無倫,但更重要的是闖王的寶庫,苗人鳳會不會打死我呢?

苗人鳳在等待,廳上的鏢客、羣盜、侍衛、商家堡的主人,獨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廳上有很多人,但誰也不說話,只聽到一個小女孩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

即使是最硬心腸的人,也盼望她回過身來抱一抱女兒。

自從走進商家堡大廳,苗人鳳始終沒說過一個字,一雙眼像鷹一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傾盆大雨,電光閃過,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大雨絲毫沒停,雷聲也是不歇的響著。

終於,苗夫人的頭微微一側。苗人鳳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溫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歸農。這樣深情的眼色,她從來沒向自己瞧過一眼,即使在新婚中也從來沒有過。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見。

苗人鳳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緩緩站了起來,用油布細心地妥貼地裹好了女兒,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爲世界上再沒有這樣慈愛、這樣傷心的父親。

他大踏步走出廳去,始終沒說一句話,也不回頭再望一次,因爲他已經見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壯健的頭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聲在他的頭頂響著。

小女孩的哭聲還在隱隱傳來,但苗人鳳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兒,在大風大雨中大踏步走著。他們沒有回家去。這個家,以後誰也沒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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