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血印石

數年之間,他身材長高了,力氣長大了,見識武功,也是與日俱進。四海爲家,倒也悠然自得,到處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卻也說不盡這許多。只是他出手豪闊,趙半山所贈的二百兩黃金,卻已使得蕩然無存了。

一日想起,常聽人說,廣東富庶繁盛,頗有豪俠之士,左右無事,於是騎了一匹劣馬,徑往嶺南而來。這一日到了廣東的大鎮佛山鎮。那佛山自來與朱仙、景德、漢口並稱天下四大鎮,端的是民豐物阜,市廛繁華。胡斐到得鎮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飢餓,見路南有座三開間門面的大酒樓,招牌上寫着“英雄樓”三個金漆大字,兩邊敞着窗戶,酒樓裡刀杓亂響,酒肉香氣陣陣噴出。胡斐心道:“這酒樓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邊,只剩下百十來文錢,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麪飽飽肚再說。當下將馬拴在酒樓前的木樁上,徑行上樓。

酒樓中夥計見他衣衫敝舊,滿臉的不喜,伸手攔住,說道:“客官,樓上是雅座,你不嫌價錢貴麼?”胡斐一聽,氣往上衝,心道:“你這招牌叫做英雄樓,對待窮卻是這般狗熊氣概。我不吃你一個人仰馬翻,胡斐便枉稱英雄了。”哈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美,卻不怕價錢貴。”那夥計將信將疑,斜着眼由他上樓。樓上桌椅潔淨。座中客人衣飾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賈。夥計瞧了他的模樣,料得沒甚油水生髮,竟是半天不過來招呼。胡斐暗暗尋思,要生個什麼念頭,白吃他一頓。忽聽得街心一陣大亂,一個女人聲音哈哈大笑,拍手而來。胡斐正坐在窗邊,倚窗向街心望去,見一個婦人頭髮散亂,臉上、衣上、手上全是鮮血,手中抓着一柄菜刀,哭一陣,笑一陣,指手劃腳,原來是個瘋子。旁觀之人遠遠站着,臉上或現恐懼,或顯憐憫,無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見她指着“英雄樓”的招牌拍手大笑,說道:“鳳老爺,你長命百歲,富貴雙全啊,我老婆子給你磕頭,叫老天爺生眼睛保佑你啊。”說着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頭,撞得額頭全是鮮血,卻似絲毫不覺疼痛,一面磕頭,一面呼叫:“鳳老爺,你日進一斗金,夜進一斗銀,大富大貴,百子千孫啊。”

酒樓中閃出一人,手執長煙袋,似是掌櫃模樣,指着那婦人罵道:“鍾四嫂,你要賣瘋,回自己窩兒去,別在這兒擾了貴客們吃喝的興頭。”那鍾四嫂全沒理會,仍是又哭又笑,向着酒樓磕頭。掌櫃的一揮手,酒樓中走出兩名粗壯漢子,一個夾手搶過她手中菜刀,另一個用力一推。鍾四嫂登時摔了一個筋斗,滾過街心,掙扎着爬起後癡癡呆呆地站着,半晌不言不語,突然捶胸大哭,號叫連聲:“我那小三寶貝兒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爺生眼睛,你可沒偷人家的鵝吃啊。”搶了菜刀的那漢子舉起刀來,喝道:“你再在這裡胡說八道,我就給你一刀。”鍾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櫃的見街坊衆人臉上都有不以爲然之色,呼嚕呼嚕的抽了幾口煙,噴出一股白煙,將手一揮,與兩名漢子回進了酒樓。胡斐見兩個漢子欺侮一個婦道人家,本感氣惱,但想這婦人是個瘋子,原也不可理喻,忽聽得坐在身後桌邊兩名酒客悄聲議論。一個道:“鳳老爺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只怕將來要遭報應。”胡斐聽到“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這九個字,心中一凜。只聽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說是鳳老爺的過錯,家裡不見了東西,問一聲也是十分平常。誰叫這女人失心瘋了,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剖開了肚子。”胡斐聽到最後這句話,哪裡還忍耐得住,猛地轉過身來。只見說話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紀,一個肥胖,一個瘦削,穿的都是綢緞長袍,瞧這打扮,均是店東富商。二人見他回頭,相視一眼,登時住口不說了。

胡斐知道這種人最是膽小怕事,若是善言相問,必定推說不知,決不肯坦直以告,當下站起身來,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兩位老闆,自在廣州一別,已有數年不見了,兩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識,聽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當即拱手還禮,說道:“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這次到佛山來,帶了一萬兩銀子,想辦一批貨,只是人地生疏,好生爲難。今日與兩位巧遇,那再好也沒有了,正好請兩位幫忙。”二人一聽到“一萬兩銀子”五個字,登時從心窩裡笑了出來,雖見他衣着不似有錢人,但“一萬兩銀子”非同小可,豈能交臂失之?齊道:“那是該當的,請過來共飲一杯,慢慢細談如何?”胡斐正要他二人說這句話,哪裡還有客氣,當即走將過去,打橫裡坐了,開門見山的問道:“適才聽兩位言道,什麼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條人命,倒要請教。”那二人臉上微微變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將每人一隻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勁,二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立時臉色慘白。樓頭的夥計與衆酒客聽到叫聲,一齊回頭過來。胡斐低聲道:“不許出聲!”二人不敢違拗,只得同時苦笑。旁人見無別事,就沒再看。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給鐵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裡還動彈得半分?胡斐低聲道:“我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現下改邪歸正,學做生意,要一萬兩銀子辦貨,可是短了本錢,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兩。”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我……我沒有啊。”胡斐道:“好,你們把鳳老爺逼死人命的事,說給我聽。哪一位說得明白仔細,我便不向他借錢。這一萬兩銀子,只好着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來說,我來說。”先前誰都不肯說,這時生怕獨力負擔,做了單頭債主,竟然爭先恐後起來。

胡斐見這個比賽的法兒收效,微微一笑,聽那胖子說北方話口音較正,便指着他道:“胖的先說,待會再叫瘦的說。哪一位說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債主老爺了。”說着放脫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開來,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鋼刀,拿起桌上一雙象牙筷子,在刀口輕輕一掠,筷子登時斷爲四截。這二人面面相覷,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顆心卻是怦怦地跳個不住。胡斐伸出雙手,在二人後頸摸了摸,好似在尋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將二人更是嚇得面如土色。胡斐點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好,好!”又將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爺,我說,保管比……比他說得明白……”那瘦商人搶着道:“那也不見得,讓我先說吧。”胡斐臉一沉,道:“我說過要先聽他說,你忙什麼?”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罰!”那瘦商人嚇得魂不附體,胖商人卻臉有得色。

胡斐道:“酒微菜寡,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來。”瘦商人一聽處罰甚輕,如逢大赦,忙叫夥計過來,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兩銀子的最上等酒菜。那夥計見胡斐和他們坐在一起,甚是詫異,聽到有五兩銀子的買賣,當即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胡斐在窗口探頭一望,見那鍾四嫂披頭散髮地坐在對街地下,擡頭望天,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語,不知說些什麼。那胖商人道:“小爺,這件事我說便說了,可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說的。”胡斐眉頭一皺,道:“你不說也罷,那就讓他說。”說着轉頭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說,我說。小爺,這位鳳老爺名字叫作鳳天南,乃是佛山鎮上的大財主,有一個綽號,叫作……”瘦商人接口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說相聲,你插口乾麼?”瘦商人低下了頭。不敢再言語了。那胖商人道:“鳳老爺在佛山鎮上開了一家大典當,叫作英雄當鋪;一家酒樓,便是這家英雄樓;又有一家大賭場,叫作英雄會館。他財雄勢大,交遊廣闊,武藝算得全廣東第一。鎮上的人私下裡還說,每個月有人從粵東、粵西、粵北三處送銀子來孝敬他,聽說他是什麼五虎派的掌門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們在各處發財,便得抽個份兒給他。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點頭道:“是了,他是大財主,又是坐地分贓的大強盜。”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與他是同行哪。”胡斐早已明白他們的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這位鳳老爺不是朋友。你們有好說好,有歹說歹,不必隱瞞。”那胖商人道:“這鳳老爺的宅子一連五進,本來已夠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後進旁邊起一座什麼七鳳樓,給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鍾四嫂家傳的菜園。這塊地只有兩畝幾分,但鍾阿四種菜爲生,一家五口全靠着這菜園子吃飯。鳳老爺把鍾阿四叫去,說給五兩銀子買他的地。鍾阿四自然不肯。鳳老爺加到十兩。鍾阿四還是不肯,說道便是一百兩銀子,也吃得完,可是在這菜園子扒扒土、澆澆水,只要力氣花上去,一家幾口便餓不死了。鳳老爺惱了,將他趕了出來,昨天便起了這偷鵝的事兒。“原來鳳老爺後院中養了十隻肥鵝,昨天忽然不見了一隻。家丁說是鍾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倆偷了,尋到他菜園子裡,果然見菜地裡有許多鵝毛。鍾四嫂叫起屈來,說她兩個兒子向來規矩,決不會偷人家的東西,這鵝毛準是旁人丟在菜園子裡的。家丁們找小二小三去問,兩個都說沒偷。鳳老爺問道:‘今兒早晨你們吃了什麼?’小三子道:‘吃我,吃我。’鳳老爺拍桌大罵,說:‘小三子自己都招了,還說沒偷?’於是叫人到巡檢衙門去告了一狀,差役便來將鍾阿四鎖了去。“鍾四嫂知道自己家裡雖窮,兩個兒子卻乖,平時一家又很懼怕鳳家,決不會去偷他們的鵝吃,便到鳳家去理論,卻給鳳老爺的家丁踢了出來。她趕到巡檢衙門去叫冤,也給差役轟出。巡檢老爺受了鳳老爺的囑託,又是板子,又是夾棍,早已將鍾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鍾四嫂去探監,見丈夫滿身血肉模糊,話也說不出了,只是胡里胡塗地叫道:‘不賣地,不賣地!沒有偷,沒有偷。’鍾四嫂心裡一急,便橫了心。她趕回家裡,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鄉鄰,一齊上祖廟去。鄉鄰們只道她要在神前發誓,便同去作個見證。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熱鬧。“鍾四嫂在北帝爺爺座前磕了幾個響頭,說道:‘北帝爺爺,我孩子決不能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四歲,刁嘴拗舌,說不清楚,在財主爺面前說什麼吃我,吃我!小婦人一家橫遭不白,贓官受了賄,斷事不明,只有請北帝爺爺伸冤!’說着提起刀來,一刀便將小三子的肚子剖了。”

胡斐一路聽下來,早已目眥欲裂,聽到此處,不禁大叫一聲,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盞躍起,湯汁飛濺,叫道:“竟有此事?”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一齊顫聲道:“此事千真萬確!”胡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從包袱中抽出單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說下去!”胖商人道:“這……這不關我事。”酒樓上的酒客夥計見胡斐凶神惡煞一般,個個膽戰心驚。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個個便溜下樓去。衆夥計遠遠站着,誰都不敢過來。胡斐叫道:“快說,小三子肚中可有鵝肉?”那胖商人道:“沒有鵝肉,沒有鵝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顆顆螺肉。原來鍾家家中貧寒,沒什麼東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兒倆就到田裡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爛,一顆顆都囫圇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他說:‘吃我,吃我!’卻是說的‘吃螺!’唉,好好一個孩子,便這麼死在祖廟之中。鍾四嫂也就此瘋了。”

(按:吃螺誤爲吃鵝,祖廟破兒腹明冤,乃確有其事,佛山鎮老人無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隱隱血跡,即爲此千古奇冤之見證。作者曾親眼見到。讀者如赴佛山,可往參觀。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傳。作者當時向佛山鎮上界人士詳加打聽,無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屬虛構。)

胡斐拔起單刀,叫道:“這姓鳳的住在哪裡?”那胖商人還未回答,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犬吠之聲,瘦商人嘆道:“作孽,作孽!”胡斐道:“還有什麼事?”瘦商人道:“那是鳳老爺的家丁帶了惡狗,正在追拿鍾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還拿人幹什麼?”瘦商人道:“鳳老爺言道:小三子既然沒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問。鄰居知道鳳老爺惱羞成怒,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鳳老爺的家丁已到處搜拿了半天呢。”此時胡斐反而抑住怒氣,笑道:“好好,兩位說得明白,這一萬兩銀子我便向鳳老爺借去。”說着提起酒壺就口便喝,將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一疊聲催夥計拿酒來。但聽得狗吠聲吆喝聲越來越近,響到了街頭。胡斐靠到窗口,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角處沒命地奔來。他赤着雙足,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身後一路滴着鮮血,不知他與衆惡犬如何廝鬥,方能逃到這裡。他身後七八丈遠處,十餘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着追來,眼見再過須臾,便要撲到鍾小二身上。鍾小二此時已是筋疲力盡,突然見到,叫一聲:“媽!”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鍾四嫂雖然神智胡塗,卻認得兒子,猛地站起,衝了過去,擋在衆惡犬之前,護住兒子。衆惡犬登時一齊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威。這些惡犬只只兇猛異常,平時跟着鳳老爺打獵,連老虎大熊也敢與之搏鬥,但見了鍾四嫂這股拚死護子的神態,一時竟然不敢逼近。衆家丁大聲吆喝,催促惡犬。只聽得嗚嗚幾聲,兩頭兇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向臥在地上的鍾小二咬去。鍾四嫂撲在兒子身上。第一頭大犬張開利口,咬住她的肩頭。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的左腿。雙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獵時擒着白兔花鹿一般。衆家丁呼喝助威。鍾四嫂不顧自身疼痛,仍是護住兒子,不讓他受惡犬的侵襲。鍾小二從母親身下爬了出來,一面哭喊,一面和衆惡犬廝打,救護母親。霎時之間,十餘條惡犬從四面八方圍攻了上去。街頭看熱鬧的閒人雖衆,但迫於鳳老爺的威勢,個個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當此情景之下,只要有誰稍稍惹惱了這些家丁,一個手勢之下,衆惡犬立時撲上身來。有的不忍卒睹這場慘劇,掩面避開。衆家丁卻是興高采烈,猶似捕獲到了大獵物一般。胡斐在酒樓上瞧得清清楚楚,他遲遲不出手救人,是要親眼看明白那鳳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麼歹毒,以免誤信人言,冤枉無辜。初時他聽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心中極其惱怒,後來聽說那鳳天南既已平白無端地逼死了一條人命,還派惡犬追捕另一個孩子,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亦不該如此過份,倒有些將信將疑起來,直到親見惡犬撲咬鍾氏母子,那時更無懷疑,眼見街頭血肉橫飛,再遲得片刻,這一雙慈母孝子不免死於當場,當下抓起桌上三雙筷子,勁透右臂,一枚枚的擲了下去。

但聽得汪汪汪、嗚嗚嗚幾聲慘叫,六頭惡犬均被筷子打中腦門,伏地而死,其餘惡犬呆在當地,不知該當繼續撲咬,還是轉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飛擲下街,當真是差不失寸,勁力透骨,每一隻酒杯的杯底都擊中在每一頭惡犬的鼻頭上。三頭大狗叫也沒叫一聲,登時翻身而死。餘下幾條惡犬將尾巴挾在後腿之間,轉眼逃得不知去向。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着鳳天南的威勢,在佛山鎮上一向兇橫慣了的,眼見胡斐施展絕技殺狗,竟然不知死活,一齊怒喝:“什麼人到佛山鎮來撒野?打死了鳳老爺的狗,要你這小子償命。”各人身上都帶着單刀鐵鏈,紛紛取出,蜂擁着搶上樓來。衆酒客見到這副陣仗,登時一陣大亂。那“英雄樓”是鳳天南的產業,掌櫃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廚二廚,一見鳳府家丁上樓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鐵棒,都要相幫動手。胡斐瞧在眼裡,只是微微冷笑。

但見六名家丁奔到身前,爲首一人將鐵鏈嗆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爺走吧。”胡斐心想:“一個鄉紳的家丁,也敢拿鐵鏈鎖人,這姓鳳的府中,難道就是佛山鎮的衙門?”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的左臉,手掌縮回時,順手在他前頸“紫宮”、後腦“風府”兩穴各點了一下。這是人身的兩處大穴,那家丁登時呆呆站着,動彈不得。其時第二、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單刀從左右襲上。胡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顯是練過幾年武功,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正是如此,更可想見那鳳天南的兇橫,當下如法炮製,啪啪兩記巴掌,打得那兩名家丁愣愣的站着。餘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一個轉身欲走,另一個叫道:“鳳七爺,你來瞧瞧這是什麼邪門。”那鳳七是鳳天南的遠房族弟,就在這英雄酒樓當掌櫃,武功是沒有什麼,爲人卻極是機靈,這時已站在樓頭,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當即搶上兩步,抱拳說道:“原來今日英雄駕到,恕鳳某有眼不識泰山……”

胡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想乘機溜走,當即從身邊站着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鏈,着地捲去,回勁一扯,鐵鏈已捲住三名家丁六隻腳,但聽得“啊喲,啊喲”聲中,三個人橫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齊給他拖將過來。胡斐拿起鐵鏈兩端,打了一個死結,對鳳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飲。英雄樓衆夥計雖見胡斐出手厲害,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各執傢伙,布成陣勢,只待鳳七爺一聲令下,便即一擁而上。胡斐喝了一杯酒,問道:“鳳天南是你什麼人?”鳳七笑道:“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尊駕可認得他麼?”胡斐道:“不認得,你去叫他來見我。”鳳七心中有氣,暗道:“憑你這小子也請得動鳳老爺?便是你登門磕頭,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見你呢?”但臉上仍是笑嘻嘻地道:“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好得通報。”

胡斐道:“我姓拔,殺雞拔毛的拔。”鳳七暗自嘀咕:“怎麼有這個怪姓兒?”陪笑道:“原來是拔爺,物以稀爲貴,拔爺的姓數,南方倒是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語道物以稀爲貴,掉句文便是‘鳳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鳳毛’。”鳳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轉念:“不對,他這‘拔鳳毛’三字,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氣,找岔子?”臉色一變,厲聲道:“尊駕到底是誰?到佛山鎮有何貴幹?”胡斐笑道:“早就聽說佛山鎮有幾隻惡鳳凰,我既然名叫拔鳳毛,便得來拔幾根毛兒耍耍。”鳳七退後一步,嗆啷一響,從腰間取出一條軟鞭,左手一擺,叫手下衆人小心在意,右腕抖動,軟鞭挾着一股勁風,向胡斐頭上猛擊下來。胡斐心中盤算已定:“單憑鳳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惡多端。他手下的幫兇之輩,個個死有餘辜。今日下手不必容情。”眼見軟鞭打到,反手一帶,已抓住鞭頭,輕輕向內一扯。鳳七立足不住,向前衝了過來。胡斐左手在他肩頭一拍,鳳七但覺一股極大力量往下擠迫,不由自主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當!”順手將那十三節軟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將他縛在一張八仙桌桌腳上。

酒樓衆夥計正要撲上動手,突見如此變故,嚇得一齊停步。胡斐指着一個肥肥的廚子叫道:“喂,將菜刀拿來。”那肥廚子張大了嘴,不敢違拗,將手中握着的菜刀遞了過去。胡斐道:“炒裡脊用什麼材料?”肥廚子道:“用豬背上脊骨兩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鹽、油炸,還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響,將鳳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來,摸摸他的脊樑,道:“是不是這裡下刀?”那肥廚子的大口張得更大,哪敢回答?鳳七連連磕頭,叫道:“英雄饒命!”胡斐心想:“饒你性命可以,但不給你吃些苦頭,豈不是作惡沒有報應?”菜刀一起,在他脊骨旁劃了一條長長的傷口,問道:“半斤夠了麼?”廚子呆頭呆腦地道:“一個人吃,已經夠啦!”鳳七嚇得魂飛天外,但覺背上劇痛,只道真的已給他割了半斤裡脊肉去,只聽胡斐又問:“炒豬肝用什麼作料?清蒸豬腦用什麼作料?”鳳七心想:“炒裡脊那還罷了,這炒豬肝、蒸豬腦兩樣一作,我這條老命,還剩得下麼?”拚命的磕頭,只把樓板磕得鼕鼕直響,叫道:“英雄有事便請吩咐,只求饒了小人一命。”胡斐見嚇得他也夠了,喝道:“你還敢幫那鳳天南作惡麼?”鳳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趕走樓上與雅座的客人,大堂與樓下的客人一個也不許走。”鳳七叫道:“夥計,快遵照這位好漢爺的吩咐。快!快!”樓上衆酒客不是財主,便是富商,個個怕事,一見打架,早想溜走,苦於梯口給手執兵刃的衆夥計守住,欲行不得,這時也不用人趕,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樓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窮漢,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吃過鳳七的虧,見今日有人上門尋事,實在說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來瞧瞧熱鬧。

胡斐叫道:“今日我請客,朋友們的酒飯錢,都算在我帳上,你不許收一文錢,快擡酒罈子出來,做最好的菜餚敬客,把街上九隻惡狗宰了,燒狗肉請大家吃。”他吩咐一句,鳳七答應一句。衆夥計行動稍遲,胡斐便揚起菜刀,問那肥廚子:“紅燒大腸用什麼作料?炒腰花用什麼作料?”那廚子據實回答,用的是大腸一副,腰子兩枚。只把鳳七驚得臉無人色,不住口的催促。那六名家丁見胡斐如此兇狠,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心中都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偷瞧胡斐的臉色一眼,又互相對望一眼,心中只是焦急:“鳳老爺怎地還不過來救人?再遲片刻,這凶神便要來對付我們了。”胡斐見衆夥計已照自己吩咐,一一辦理不誤,大步走到樓下,倒了一大碗酒,說道:“今日小弟請客,各位放量飲酒,想吃什麼,便叫什麼,酒樓上若有絲毫怠慢,回頭我一把火將它燒了。”衆酒客歡然吃喝,只是在鳳家積威之下,誰也不敢接口。胡斐回到樓上,解開了三名家丁的穴道,將鐵鏈分別套在各人頸裡,連着另外三名家丁,將六個人一齊拉下樓來,問道:“鳳天南開的當鋪在哪裡?我要當六隻惡狗。”便有酒客指點途徑,說道:“向東再過三條橫街,那一堵高牆便是。”胡斐說聲:“多謝!”牽了六人便走。一羣瞧熱鬧的人遠遠跟着,要瞧活人如何當法。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鐵鏈,來到“英雄典當”之前,大聲喝道:“英雄當狗來啦!”牽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櫃檯之前,說道:“朝奉,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銀子。”坐櫃的朝奉大吃一驚,佛山鎮上人人知道,這“英雄典當”是鳳老爺所開,十多年來誰也不敢前來胡混,怎麼今日竟有個失心瘋的漢子來當人?凝神一看,認出那六個被他牽着的竟是鳳府家丁,這一來更是驚訝,說道:“你……你……你當什麼?”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共是六千兩銀子。這筆生意便宜你啦。”那朝奉知他有意來混鬧,悄聲向旁邊的朝奉說了一聲,命他快去呼喚護院武師來打發這瘋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氣氣地道:“典當的行規,活東西是不能當的,請尊駕原諒。”胡斐道:“好,活狗你們不收,那我便當死狗。”六名家丁大驚,一齊叫道:“俞師爺,你快收下來,救命要緊。”但典當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細,豈肯隨隨便便的送六千兩銀子出去,只是陪笑道:“你老請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計較,兩步走到大門旁,抓住門緣向上一託,已將一扇黑漆大門擡了下來。那俞朝奉見事情越加不對,叫道:“喂,喂,你這位客人幹什麼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將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橫轉門板,壓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不要胡鬧,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這典當是誰的產業?”胡斐心想:“瞧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樣兒,佛山鎮上定有不少窮人吃過你的苦頭。”走到櫃檯之前,夾手一把抓住他的辮子,從高高的櫃檯後面揪將出來,也壓在門板之下,接着走到門口,抱起門邊那隻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聲,摔上了門板。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這一摔上去,門板下七人齊聲慘呼,有的更是痛得屎尿齊流。門外閒人與櫃檯內的衆朝奉也是同聲驚叫起來。胡斐又抱起另一隻石鼓,叫道:“惡狗還沒死,得再加一個石鼓!”說着將那石鼓往空中一拋,眼看又要往門板上落去,但聽得衆人齊聲大叫,他雙手環抱,倏地將石鼓抱住,又壓在門板之上。這時門板上已壓了一千餘斤,雖由七人分擔,但人人已壓得筋骨欲斷。俞朝奉大叫道:“好漢爺饒命!快取銀子出來!”胡斐道:“什麼?你還要我取銀子出來?”俞朝奉身子瘦弱,早已給壓得上氣不接下氣,忙道:“不……不……我是叫當裡取銀子出來……”

典當裡衆朝奉見情勢險惡,只得將一封封銀子捧了出來,一百兩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將銀子都堆在門板之上,說道:“六條惡狗當六千兩,還有一個朝奉呢?難道堂堂英雄典當的一位大朝奉,還不及一條惡犬嗎?至少得當三千兩。”這六千兩銀子,足足有三百七十餘斤,又壓在門板上,下面七人更是抵受不住。正亂間,忽然門外有人叫道:“哪一個雜種吃了豹子膽,來鳳老爺的鋪子混鬧?”人羣往兩旁一分,闖進來兩條漢子。兩人一般的高大魁偉,黑衣黑褲,密排白色釦子,武師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竄到兩人背後,一手一個,已抓住了兩人後頸。那兩人正是英雄典當的護院,閒着無事,卻在賭場賭博,聽得當鋪中有人混鬧,這才匆匆趕回,哪知還沒瞧清楚對手的身形面目,已被他抓住要害,提了起來。

胡斐雙手一抖,一個身上落下七八張天九牌,另一個手中卻掉下兩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來是兩個賭鬼!”將兩人頭對頭一撞,騰騰兩聲,將兩人摔在門板之上。這兩個護院武師武功雖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卻是足斤加三。門板上又加了四百來斤,只壓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是有聲無氣。

典當的大掌櫃只怕鬧出人命,忙命夥計又捧出三千兩銀子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陪笑說好話,心下納悶:“怎地鳳老爺不親來料理?”胡斐在酒樓中命人烹狗,到典當中來當人,用意本是要激鳳天南出來。他自從少年時在商家堡鐵廳遇險之後,行事極爲謹慎,心想這鳳天南既然號稱“南霸天”,家中的佈置只怕比商家堡更爲厲害,常言道:“強龍不鬥地頭蛇。”若是上門去與他爲難,只怕中了他的毒計,是以先鬧酒樓,再鬧當鋪,哪知鳳天南始終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見又有三千兩銀子搬到,頭一擺,道:“一齊放在門板上。”衆夥計明知一放上去,又是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違拗,只得一包包輕輕地放了上去。胡斐叫道:“你們這典當是皇帝老子開的麼?怎樣做事這等橫法?”大掌櫃陪笑道:“不敢,不敢。好漢爺還有什麼吩咐?”胡斐道:“當東西的沒當票麼?”那大掌櫃心想這六個家丁皮粗肉厚,壓一會兒還不怎樣,這俞朝奉只怕轉眼就要一命嗚呼,一疊連聲地叫道:“快寫當票。”

櫃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筆,見大掌櫃催得緊,只得提筆寫道:“今押到鳳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爛,手足殘缺,當足色紋銀九千兩整。年息二分,憑票取贖。蟲蟻鼠咬,兵火損失,各安天命,不得爭論。三年爲期,不贖斷當。”原來天下當鋪的規矩,就算你當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寫上“殘缺破爛”的字樣,以免贖當時有所爭執。當鋪當活人,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寫得慣了,也給加上“皮破肉爛,手足殘缺”八字評語。

大掌櫃將當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兩名武師,喝道:“將石鼓取下來。”兩名武師兀自頭暈眼花,卻自知一人搬一個石鼓不夠力氣,只得二人合力,一個個的擡了下來。胡斐道:“好,咱們到賭場去逛逛。你兩條大漢,擡着本錢跟我來。”兩名武師給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後擡着門板,端了九千兩紋銀,跟在胡斐後面。看熱鬧的閒人見他赤手空拳,鬥贏了佛山鎮上第一家大典當,無不興高采烈,但怕鳳老爺見怪,卻不敢走近和他說話,聽他說還要去大鬧賭場,更是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後面的人越來越多。

那賭場開設在佛山鎮頭一座破敗的廟宇裡,大門上寫着“英雄會館”四個大字。胡斐大踏步走進門去,只見大殿上圍着黑壓壓一堆人,正在擲骰子押大小。

開寶的寶官濃眉大眼,穿着佛山鎮的名產膠綢衫褲,敞開胸膛,露出黑毿毿的兩叢長毛,見到胡斐進來,後面跟着兩名武師,擡着一塊大門板,放着近百封銀子,心裡一怔,叫道:“蛇皮張,你做什麼?”那姓張的武師努一努嘴,道:“這位好漢爺要來玩一手。”那寶官聽蛇皮張說得恭敬,素知鳳老爺交遊廣闊,眼前這人年紀雖輕,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是擡了銀子給我們場裡送來啦。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開賭場的豈怕財主爺?再擡了兩門板來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說道:“這位朋友貴姓?請坐請坐。”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來,說道:“我姓拔,名字叫作鳳毛。”那寶官一愣,心道:“啊,你是存心來跟我們過不去了。”拿起骰盅一搖,放下來合在桌上,四周數十名賭客紛紛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時刻,等那鳳天南親自出來,好與他相鬥,當下笑嘻嘻的坐着,並不下注。只見寶官揭開盅來,三枚骰子共是十一點,買“大”的賭客紛紛歡呼,買小的卻是垂頭喪氣。那寶官連開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賭九騙,這鳳天南既然如此橫法,所開的賭場鬼花樣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鬧他一場。”當下注目看那骰盅,又傾聽骰子落下的聲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鉛,聽了片刻,覺得骰子倒無花巧。他練過暗器聽風術,耳音極精,縱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來襲,一聽聲音,立知暗器來勢方位,是何種類,手勁如何。如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當日在商家堡中一聽到身後暗器射到,即猜到對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師的弟子,暗器聽風之術,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較之趙半山雖然尚有不及,但聽了一陣,竟已聽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麼點數。要知骰子共有六面,每面點數不同,一點的一面與六點的一面落下之時,聲音略有差別,雖然所差微細之極,但在內力精深、暗器功夫極佳之人聽來,自能分辨。胡斐又讓他開了幾盅,試得無誤,笑道:“寶官,限注麼?”那寶官大聲道:“廣東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賭場決不限注,否則還能叫英雄會館麼?”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翹,道:“是啊,若是限注,豈不成了狗熊會館?”聽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點,回頭叫道:“蛇皮張,押一千兩‘大’。”那寶官雖在賭場中混了數十年,但骰子到底開大開小,也是要到揭盅才知,見他一押便是一千兩,不由得一怔,揭開盅來,只見三枚骰子兩枚六點,一枚四點,不由得臉都白了,當下由下手賠了一千兩。接下去搖骰時聲音錯落,胡斐聽不明白,袖手不下,開出來是個八點小。跟着他押了二千兩“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點“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場中已賠了一萬一千兩。那寶官滿手是汗,舉起骰盅猛搖。胡斐聽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點,說道:“蛇皮張,把二萬兩都給押上‘大’!”兩名武師將門板上的銀子一封封的盡往桌上送。寶官掀起骰盅一邊,眼角一張,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點。他手腳也真利落,小指在盅邊輕輕一推,盅邊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點的骰子翻了一轉,十四點變成九點,那是“小”了。這一記手法,若不是數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練成,比之於武功,可算得是厲害之極的絕招。那寶官見他渾然不覺,心想這次勝定你了,得意洋洋的道:“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將一大堆銀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說道:“這裡是二萬兩銀子,是‘小’你便盡數吃去。”寶官叫道:“好!好!吃了!”揭開寶盅,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見三枚骰子共是十二點。

衆賭客早已罷手不賭,望着桌上這數十封銀兩,無不驚心動魄,突見開出來的是“大”,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啊!”這聲音中又是驚奇,又是豔羨。要知他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的大賭。胡斐哈哈大笑,一隻腳提起來踏在凳上,叫道:“二萬兩銀子,快賠來!”

原來那寶官作弊之時,手腳雖快,卻哪裡瞞得過胡斐的眼光?他雖瞧不出那寶官如何搗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給他從“大”換成了“小”,他左手推動銀兩之際,右手伸到桌底,隔着桌面在盅底輕輕一彈。三枚骰子本來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點。他這一彈力道用得恰到好處。三枚骰子一齊翻了個身,變成四點、六點、兩點,合成十二點“大”。那寶官臉如土色,砰的一下,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張,這人是什麼路數?到鳳老爺的場子來攪局?”蛇皮張哭喪着臉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賠,快賠,二萬兩銀子,老爺贏得夠了,收手不賭啦!”那寶官在桌上又是砰的一擊,罵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當老子不知道麼?”胡斐雖不明白他罵人的言語,料想決非好話,笑道:“好,你愛拍桌子,咱們賭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兒應手而落,跟着左手一拍,另一隻角又掉在地上。這一手驚人武功顯了出來,這寶官哪裡還敢兇橫?突然飛起一腳,要想將桌子踢翻,乘亂溜走。幾個地痞賭客跟着起鬨:“搶銀子啊!”胡斐右手一伸,已將寶官踢出的一腳抓住,倒提起來,將他頭頂往桌面一樁。這一下力道奇重,桌面登時給他腦門撞破一洞,腦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卻倒栽在桌上,手腳亂舞,蔚爲奇觀。衆賭客齊聲驚叫,紛紛退開。突然大門中搶進一個青年,二十歲上下年紀,身穿藍綢長衫,右手搖着摺扇,叫道:“是哪一個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遠迎,要請恕罪啊!”胡斐見這人步履輕捷,臉上英氣勃勃,顯是武功不弱,不覺微微一怔。

那少年收攏摺扇,向胡斐一揖,說道:“尊兄貴姓大名?”胡斐見他彬彬有禮,便還了一揖,道:“沒請教閣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鳳。”胡斐雙眉一豎,哈哈笑道:“如此說道,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鳳毛。老兄與鳳天南怎生稱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聽說尊駕光臨,本該親來迎接,不巧恰有要務纏身,特命小弟前來屈駕,請到舍下喝一杯水酒。”他轉頭向英雄當鋪的兩名護院喝道:“定是你們對拔爺無禮,惹得他老人家生氣,還不賠罪?”那兩位護院喏喏連聲,一齊打躬請安,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們鬧些什麼玄虛。”

那寶官的腦袋插在賭桌上,兀自雙腳亂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輕輕向上一提,將他倒過身來,那桌子卻仍舊連在他項頸之中,只是四隻桌腳向天,猶似頸中戴了一個大枷。那寶官雙手托住桌子,這情狀當真是十分滑稽,十分狼狽,向那少年道:“大爺,你來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卻不敢再說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賭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贏的錢呢?英雄會館想賴帳麼?”那少年罵寶官道:“拔爺贏了多少銀子,快取出來!慢吞吞的幹什麼?”說着抓住桌子兩角,雙手向外一分,喀的一響,桌面竟被他撕成了兩邊。這一手功夫甚是乾淨利落,賭場中各人一齊喝采。

那寶官有小主撐腰,膽子又大了起來,向胡斐惡狠狠地望了一眼,道:“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說!人家是英雄好漢,怎會出老千?館裡銀子夠麼?若是不夠,快叫人往當鋪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來多半是“欺騙作弊”之意,心想:“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擔當,我可不能絲毫大意了。”只聽那少年道:“拔爺的銀子,決不敢短了半文。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從來沒見過真好漢大英雄的氣概,拔爺不必理會。現下便請拔爺移玉舍下如何?”他明知“拔鳳毛”三字決非真名,乃是存心來向鳳家尋事生非,但還是拔爺前,拔爺後,絲毫不以爲意。胡斐道:“你們這裡鳳凰太多,不知大爺的尊號如何稱呼?”那少年似乎沒聽出他言語中意含譏諷,連說:“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鳴。”胡斐道:“在下賭得興起,還要在這裡玩幾個時辰,不如請你爸爸到這裡會面吧。”那寶官聽他說還要賭,嚇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

鳳一鳴臉一沉,叱道:“我們在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兒?”轉頭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對朋友從來不敢失禮,得知拔爺光臨佛山,心中喜歡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時過來相見,只是恰好今日京中來了兩位御前侍衛,家父須得陪伴,實是分身不開。請拔爺包涵原諒。”胡斐冷笑一聲,道:“御前侍衛,果然是好大的官兒。一鳴兄,小弟在江湖上有個外號,你想必知道。”鳳一鳴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麼,若能摸清他幾分底細,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了。”聽他提起外號,忙道:“小弟孤陋寡聞,請拔爺告知。”胡斐“哼”的一聲,道:“虧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連大名鼎鼎的‘殺官毆吏拔鳳毛’也不知道?”鳳一鳴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膽子!你怎敢將我的一塊鳳凰肉吃下了肚中。”鳳一鳴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虛出一掌,左手便來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當真快如電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聲,鳳一鳴左頰已吃了一記巴掌,順手將他右手拿住,喝道:“還我的鳳凰肉來。”鳳一鳴家學淵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覺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雙鐵鉗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飛起右足,向胡斐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腳來,從空一足踏落,正好踏住他的足背。鳳一鳴腳上又如被鐵錘一擊,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胡斐左手反手一掌,鳳一鳴右頰早着,雙頰就如豬肝般又紅又腫。胡斐大聲叫道:“各位好朋友聽着,我千里迢迢地從北方來到佛山,向這裡的鍾阿四鍾老兄買到一塊鳳凰肉,卻讓這廝一口偷吃了。你們說該打不該打?”賭場中衆人面面相覷,不敢說話,心中都知他是在爲被逼死的鍾小三出氣伸冤。鳳一鳴給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無法動彈。只見人叢中轉出一個老者,手中拿着一根短菸袋,正是英雄當鋪的大掌櫃。他給胡斐逼去了九千兩銀子,哪裡便肯罷休?一面命人急報鳳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會館來瞧他的動靜,這時見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漢爺,這是我們鳳老爺的獨生愛子,鳳老爺當他猶如性命一般。好漢爺要銀子使用,儘管吩咐,可請快放了我們少主人。”胡斐道:“誰叫他偷吃了我的鳳凰肉?是鳳老爺的獨生愛子,便能偷吃人家東西麼?”大掌櫃笑道:“好漢取笑了。天下哪有什麼鳳凰肉?便算有,我們小主人也決不會偷吃。”胡斐喝道:“這鳳凰肉乃大補之劑,真是無價之寶,一吃下肚,立時滿面通紅,肥胖起來。你們大家看,他的臉是否比平時紅了胖了?還說沒偷吃我的鳳凰肉麼?”大掌櫃陪笑道:“這是好漢爺下手打腫的,不與鳳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來評個理,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鳳凰肉麼?”

在賭場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鳳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戶子弟,人人畏懼鳳天南的威勢,聽胡斐如此詢問,七嘴八舌地說道:“沒見到你有什麼鳳凰肉。”“鳳大爺決不能偷你東西吃。”“鳳老爺府上的東西還怕少了麼?怎能偷人東西?”“笑話!”“好漢快放了他,別鬧出大事來。”胡斐道:“好,你們大家說他沒偷吃,我難道賴了他?咱們到北帝廟判個理去。”衆人一怔,立時想起鍾四嫂在北帝廟中刀剖兒腹之事。那大掌櫃暗暗吃驚,心想:“一到北帝廟,那可要鬧得不可收拾。”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漢爺說得對,我們都錯了。少主人吃了好漢的鳳凰肉,好漢要怎麼陪,便怎樣賠就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說得容易。這裡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廟評個明白,我今後還有臉見人麼?”說着將鳳一鳴挾在腋下,銀子也不要了,大踏步走出賭場,向途人問了路,徑向北帝廟而來。那北帝廟建構宏偉,好大一座神祠,進門院子中一個大水塘,塘中石龜石蛇,昂然盤踞。

胡斐拉着鳳一鳴來到大殿,只見神像石板上血跡殷然,想起鍾四嫂被逼切剖兒腹的慘事,胸間熱血上衝,將鳳一鳴往地上一推,擡頭向着北帝神像,朗聲說道:“北帝爺,北帝爺,你威靈顯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報仇。這賊廝鳥偷吃了我的鳳凰肉,但旁人都說他沒吃……”

他話未說完,猛覺背後風聲颯然,左右有人雙雙來襲。他頭一低,身子一縮,那二人已然撲空。他雙手分別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聲,二人臉對臉猛地一撞,登時暈去。只聽得一人高聲怒吼,又撲了上來。

胡斐聽他腳步沉重,來勢威猛,心想:“這人功夫倒也不弱。”一側身間,乘勢一帶,只見刀光閃動,一條肥水牯似的粗壯大漢已在身旁掠過,一刀徑向鳳一鳴頭頂砍落。總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際手臂一偏,一刀砍在地下青磚之上,磚屑紛飛。胡斐叫道:“妙極!”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那大漢狂吼一聲,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單刀飛將起來,順手接過,笑道:“我正愁沒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趕來送刀,當真有勞了。”那大漢怒極,使力掙扎。胡斐左腿一鬆,竟被他翻身躍起,原來這大漢蠻力過人。他右足一撐,雙手十指如鉤,在空中徑向胡斐撲到。胡斐一轉身,已繞到他的身後,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喝道:“上天吧!”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那大漢本身縱躍之勢。那大漢身不由主,向上疾飛,旁觀衆人大叫聲中,眼見要穿破廟頂而出。他忙伸出雙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橫樑,總算沒撞破腦門,但就這麼掛在半空,向下一望,離地數丈。他沒練過輕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雖然不弱,卻不敢躍下。這大漢在五虎門中位居第三,乃是鳳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鎮上人人懼怕,這時掛在樑上,上不得,下不來,極是狼狽。

胡斐拉住鳳一鳴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響,露出肚腹肌膚,橫過刀鋒,向擠在殿上的衆人叫道:“他是否吃了鳳凰肉,大家睜大眼睛瞧個明白,別說我冤枉了好人。”旁邊四五個鄉紳模樣的人一齊來勸,都道:“好漢爺高擡貴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復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這些人鬼鬼祟祟,定與鳳天南一鼻孔出氣。”回頭怒喝:“那鍾四嫂剖孩子肚子,你們何以便不勸了?有錢子弟的性命值錢,窮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們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的兒子送一個來,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門找尋。我的鳳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們兒子吃了,我一個個剖開肚子來,查個明白。”這幾句話直把那幾個鄉紳嚇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開口。正亂間,廟門外一陣喧譁,搶進一羣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古銅色緞袍,雙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兩旁跌出數尺。胡斐見了他這等氣派威勢,又是如此橫法,心想:“啊哈,正點子終於到了。”眼光向他從頭上瞧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上。只見他上脣留着兩撇花白小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右腕戴一隻漢玉鐲,左手拿着一個翡翠鼻菸壺,儼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大鄉紳模樣,實不似個坐地分贓的武林惡霸,只是腳步凝穩,雙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強。

這人正是五虎門掌門人南霸天鳳天南,他陪着京裡來的兩名侍衛在府內飲宴,聽得下人一連串的來報,有人混鬧酒樓、當鋪、賭場。他不願在御前侍衛跟前失了氣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發,直聽到兒子遭擒,被拿到北帝廟中要開膛剖肚,這才匆匆趕來。他還道是極厲害的對頭來到尋仇,哪知一看胡斐,竟是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少年,當下更不打話,俯身便要扶起兒子。

胡斐心想:“這老傢伙好狂,竟將我視如無物。”待他彎腰俯身,一掌便往他腰間拍去。鳳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將他手掌格開。胡斐一催勁力,啪的一聲,雙掌相交,鳳天南身子一晃,險些跌在兒子身上,才知這鄉下少年原來是個勁敵。當下顧不得去扶兒子,右手橫拳,猛擊胡斐腰眼。胡斐見他變招迅捷,拳來如風,果然是名家身手,揮刀往他拳頭上疾砍下去。這一刀雖然兇猛,鳳天南也只須一縮手便能避過,但鳳一鳴橫臥在地,他縮手不打緊,兒子卻要受了這一刀。當此危急之際,他應變倒也奇速,一扯神壇前的桌披,倒捲上來,格開了這一刀。胡斐叫道:“好!”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兩人同時向外拉扯,啪啦的一響,桌披從中斷爲兩截。此時鳳天南哪裡還有半點小覷之心?向後躍開半丈,早有弟子將他的兵刃黃金棍送在手中。這金棍長達七尺,徑一寸有半,通體黃金鑄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闊富麗的沉重兵器。他將金棍一抖,指着胡斐說道:“閣下是哪一位老師的門下?鳳某什麼地方得罪了閣下,卻要請教。”胡斐道:“我一塊鳳凰肉給你兒子偷吃了,非剖開他肚子瞧個明白不可。”鳳天南憑一條熟銅棍打遍嶺南無敵手,這才手創五虎門,在佛山鎮定居,家業大發之後,將熟銅棍改爲黃金棍。武家所用之棍,以齊眉最爲尋常,依身材伸縮,短者五尺不足,長者六尺有餘,鳳天南這條棍卻長達七尺,黃金又較鑌鐵重近兩倍,仗着他膂力過人,使開來兩丈之內一團黃光,端的是厲害之極。他聽了胡斐之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罷,金棍起處,手腕抖了兩抖,棍端將神壇上兩點燭火點熄了,叫道:“在下素來愛交朋友,與尊駕素不相識,何苦爲一個窮家小子傷了江湖義氣?是友是敵,但憑尊駕一言而決。”

要知金棍乃極沉重的兵器,他一抖棍花而打滅燭火,妙在不碰損半點蠟燭,燭臺毫不搖晃,手法之準,可說是極罕見的功夫。他言語中軟裡帶硬,要胡斐知難而退,不必多管閒事。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話再對也沒有,你只須割一塊鳳凰肉賠我,我立即拍拍灰塵走路,你看可好?”鳳天南臉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們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說着提棍躍向院子。胡斐提起鳳一鳴往地下一摔,將單刀插在他的身旁,喝道:“你若是逃走,便要你老子抵命!”空手走出,大聲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殺官毆吏拔鳳毛’便是。鳳毛拔不到,臭雞臭鴨的屁股毛拔幾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畢,突然左手探出,徑來抓對方棍頭。鳳天南知他武功厲害,心想你自己託大,不用兵刃,那可怪不得我,眼見他出手便奪兵刃,竟對自己藐視已極,當下棍尾抖起,一招“驅雲掃月”,向他頭頸橫掃過來。這一招雖以橫掃爲主,但後着中有點有打,有纏有挑,所謂“單頭雙頭纏頭,頭頭是道;正面側面背面,面面皆靈”,的是武學中的極上乘棍法。胡斐身隨棍轉,還了一掌。衆人凝神屏息,注視二人激鬥。鳳天南手下人數雖衆,但不得他的示意,誰也不敢插手相助,何況二人縱躍如風,旁人武功遠遠不及,便要相助,也是無從着手。二人惡鬥正酣,廟門中又闖進三個人來。當先一個婦人亂髮披身,滿身血污,正是鍾四嫂。她一路磕頭,一路爬着進來,身後跟着二人,一個是她丈夫鍾阿四,一個是她兒子鍾小二。鍾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鳳天南磕頭,哈哈大笑,叫道:“鳳老爺你大仁大義,北帝爺爺保佑你多福多壽,保佑你金玉滿堂,四季發財。我小三子在閻王爺面前告了你一狀,閻王爺說你大富大貴,後福無窮哪。”她瘋瘋癲癲地又跪又拜,又哭又笑。鍾阿四卻鐵青着臉,一聲不作。

鳳天南與胡斐拆了十餘招,早已全然落在下風。金棍揮成的圈子越來越小,見鍾四嫂似瘋非瘋地向着自己跪拜,更是心神不寧,知道再鬥下去定要一敗不可收拾,當下勁貫雙臂,使一招“揚眉吐氣”,往胡斐下顎挑去。

這一棍勢夾勁風,金光耀眼,胡斐卻不閃不縮,伸手竟然硬奪他的金棍。鳳天南又驚又喜,心想:“你這隻手爪子就算是鐵鑄的,也打折了你。”當下力透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與棍頭一搭着,輕輕向後一縮,已將他挑力卸去,手指彎過,抓住了棍頭。總算鳳天南在這條棍上已下了三十餘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着一招“翻天徹地”,以極剛猛的外勁硬奪回去。胡斐叫道:“拔臭雞毛了!”雙手自外向內圈轉,卻來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動身形,竟在這一抓一奪之際,順勢攻進了門戶。鳳天南的金棍反在外檔,已然打他不着。鳳天南大駭之下,急忙低頭,同時伸出手護頸。胡斐左手在他天靈蓋上輕輕一拍,除下他的帽子,右手已抓住他的辮子尾端,叫道:“這一掌暫不殺你!”左手已然抓住辮根,雙手向外一分,蹦的一聲,一條辮子斷成了兩截。鳳天南嚇得面如土色,急忙躍開。胡斐右手一揚,鳳天南的帽子飛出,剛好套在石蛇頭上,跟着踏上兩步,一掌擊在石龜昂起的頭頂,砰的一響,水花四濺,石龜之頭齊頸而斷,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將鳳天南那條長辮繞在石龜頸中,雙手彈一彈身上灰塵,笑道:“還打麼?”

旁觀衆人見他顯了這手功夫,人人臉上變色。鳳天南知他適才這一掌確是手下留情,否則以掌擊石龜之力擊在自己頭頂,哪裡還有命在?但斷辮繞龜,飛帽戴蛇,如此的奇恥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動金棍,一招“青龍捲尾”,猛掃而至。這時他已是性命相拚,再非以掌門人身分與人比武過招。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橫得可以,今日若不掃盡他的顏面,佛山一鎮之人冤氣難出。”見他金棍上威力雖增,棍法卻已不如適才靈動,空手拆了幾招,見他使一招“鐵牛耕地”,着地捲到,當下看準棍端,右足一腳踹了下去,棍頭着地,給他踏在腳下。鳳天南急忙運勁後奪,胡斐出腳奇快,剛覺右腳下有些鬆動,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住下一蹬。鳳天南再也拿捏不住,雙手一鬆,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兩根小骨登時斷折。這一下痛得他臉如金紙,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哼,雙手反在背後,朗聲說道:“我學藝不精,無話可說。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鍾四嫂卻還是不住向他磕頭,哭叫:“多謝鳳老爺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的鵝麼?”胡斐見鳳天南敗得如此狼狽,實不想再折辱於他。但見到鍾四嫂發瘋的慘狀,神壇前石板上的血跡,心想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這許多年來定是更有不少惡行,既撞在我的手裡,豈能輕饒?當下大踏步過去,將鳳一鳴一把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單刀,轉頭向鳳天南道:“鳳老爺。我和你無冤無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鳳凰肉,實在太不講理。這裡佛山鎮的人都護着你,我冤屈難明,只好剖開令郎的肚子,讓列位瞧瞧。”說着刀鋒在鳳一鳴的肚子上輕輕一拖,雪白的肌膚上登時現出一條血痕。鳳天南固然作惡多端,卻頗有江湖漢子的氣概,敗在胡斐手下之後,仍是十分剛硬,不失掌門人的身分,但一見獨生愛子要慘被他開膛剖腹,不由得威風盡失,傲氣全消,叫道:“且慢!”從身旁手下人手中,搶過一柄單刀。胡斐笑道:“你還不服氣,要待再打一場?”鳳天南慘然道:“一身做事一身當,鳳某行事不當,惹得尊駕打這個抱不平,這與小兒可不相干。鳳某不敢再活,但求饒了小兒性命。”說着橫過單刀,便往頸中刎去。

忽聽得屋樑上一人大叫:“鳳大哥,使不得!”原來那個粗壯大漢兀自雙手抱住橫樑,懸身半空。

鳳天南臉露苦笑,揮刀急砍。衆人大吃一驚之下,誰也不敢阻攔,眼見他單刀橫頸,立時要血濺當場、屍橫祖廟,忽聽得嗤嗤聲響,一件暗器從殿門外自高而下的飛射過來,錚的一聲,在單刀上一碰。鳳天南手一蕩,單刀立時歪了,但還是在左肩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迸流。

胡斐定睛一看,只見射下的暗器卻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環。鳳天南膂力甚強,這小小一枚首飾,居然能將他手中單刀盪開,那投擲指環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驚詫,縱身搶到天井,躍上屋頂,但見西南角上人影一閃,倏忽間失了蹤跡。胡斐右足一點,撲了過去,暮色蒼茫之中,四顧悄然,竟無人影,他心中嘀咕:“這背影小巧苗條,似是女子模樣,難道世間女子之中,竟有這等高手?”他生怕鳳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頂久耽,隨即轉身回殿,只見鳳天南父子摟抱在一起。鳳天南臉上老淚縱橫,也不知是愛是憐,是痛是悔?

胡斐見了這副情景,倒起了饒恕他父子之意。鳳天南放脫兒子,走到胡斐跟前,撲地跪下,說道:“我這條老命交在你手裡,但望高擡貴手,饒了我兒子性命。”鳳一鳴搶上來說道:“不,不!你殺我好了。你要替姓鍾的報仇,剖我肚子便是。”胡斐一時倒不知如何發落,若要殺了二人,有些不忍下手,倘是給他父子倆一哭一跪,便即饒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們。正自躊躇,鍾阿四突然走上前來,向胡斐道:“好漢爺救了小人的妻兒,又替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難報。”一面說,一面撲翻在地,鼕鼕鼕鼕,磕了幾個響頭。胡斐連忙扶起。鍾阿四轉過身來,臉色鐵青,望着鳳天南道:“鳳老爺,今日在北帝爺爺神前,你憑良心說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沒偷你的鵝吃?”鳳天南爲胡斐的威勢所懾,低頭道:“沒有。是……是我弄錯了。”鍾阿四又道:“鳳老爺,你再憑良心說,你叫官府打我關我,逼死我的兒子,全是爲了要佔我的菜園,是不是?”鳳天南向他臉上望了一眼,只見這個平時忠厚老實的菜農,咬緊牙關,目噴怒火,神情極是可怕,不由得低下了頭,不敢回答。鍾阿四道:“你快說,是也不是?”鳳天南擡起頭來,道:“不錯,殺人償命,你殺我便了。”

忽聽廟門外一人高聲叫道:“自稱拔鳳毛的小賊,你敢不敢出來鬥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廟中縮頭縮頸,幹麼不敢出來啊?”這幾句話極是響亮,大殿上人人相顧愕然,聽那聲音粗魯重濁,滿是無賴地痞的口氣。

胡斐一怔之下,搶出廟門,只見前面三騎馬向西急馳,馬上一人回頭叫道:“縮頭烏龜,料你也不敢和老子動手。”胡斐大怒,見廟門旁一株大紅棉樹下繫着兩匹馬,縱身過去一躍上馬,拉斷繮繩,雙腿一夾,催動坐騎,向那三人急追下去。遠遠望見三乘馬向西沿着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馬背上的姿式,手腳笨拙,騎術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所乘卻是良馬,胡斐趕出裡許,始終沒能追上。聽那三人不時高聲叫罵,肆無忌憚,對自己毫不畏懼,實似背後有極厲害之人撐腰,他焦躁起來,俯身在地下抓起幾塊石子,手腕抖處,五六塊石子飛了出去,只聽得“啊喲”“媽呀”之聲不絕,三個漢子同時打中,一齊摔下馬來。

兩個人一跌下來,趴在地上大叫,第三人卻左足套在馬鐙之中,被馬拖着直奔,霎時之間已轉入柳蔭深處。胡斐跳下馬來,只見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腳,喝道:“你說要和我鬥三百回合,怎不起身來鬥?”那人爬起身來,說道:“欠了賭債不還,還這麼橫!總有一日鳳老爺親自收拾你。”胡斐一怔,問道:“誰欠了賭債不還?”另一人猛地裡跳將起來,迎面一拳往胡斐擊去。這一拳雖有幾斤蠻力,但出拳不成章法,顯是全無武功。胡斐微微一笑,揮手輕帶。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聲,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時鼻血長流。出拳之人嚇了一跳,不明白怎地這一拳去勢全然不對,只撫着拳頭髮呆。被擊之人大怒,喝道:“狗孃養的,打起老子來啦!”飛起一腿,踢在他的腰裡。那人回手相毆,砰砰嘭嘭,登時打得十分熱鬧,不再理會胡斐。胡斐見這二人確實不會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陣,其中大有蹊蹺,雙手分別抓住兩人頭頸,往後一扯,將兩人分了開來。但兩人打得眼紅了,不住口的污言穢語互相辱罵,一個罵對方專偷人家蘿蔔,另一個說對方是佛山的偷雞好手,看來兩人都是市井無賴,心中越加起疑,大聲喝道:“誰叫你們來罵我的?”說着雙手一擺,砰的一下,將兩人額角對額角的一撞,登時變了兩條怒目相向的獨角龍。

那偷雞賊膽子極小,一吃到苦頭,連聲:“爺爺,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孫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這等賤孫子?快說。”那偷雞賊道:“英雄會館開寶的鄺寶官說,你欠了會館裡的賭債不還,叫我們三個引你出來打一頓。他給了我們每人五錢銀子,這坐騎也是他借的。你賭債還不還,不關我事……”胡斐聽到這處,“啊”的一聲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胡塗,竟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雙手往外一送,將兩名無賴雙雙跌了個狗吃屎,飛身上馬背,急往來路馳回,心想:“鳳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來,偌大一座佛山鎮,我卻往哪裡找去?好在他搜刮霸佔的產業甚多,我一處處的鬧將過去,攪他個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幾時?”

不多時已回到北帝廟前,廟外本有許多人圍着瞧熱鬧,這時已走得乾乾淨淨,連孩子也沒留下一個。胡斐心想:“那鳳天南果然走了。”翻身下馬,大踏步走向廟中,一步跨進大殿,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胸口呼吸登時凝住,只嚇得身子搖搖擺擺,險些要坐倒在地。原來北帝廟大殿上滿地鮮血,血泊中三具屍身,正是鍾阿四、鍾四嫂、鍾小二三人,每人身上都是亂刀砍斬的傷口,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熱血從胸間直衝上來,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聲大哭,叫道:“鍾四哥四嫂,鍾家兄弟,是我胡斐無能,竟然害了你們性命。”只見三人雖死,眼睛不閉,臉上充滿憤怒之色。他站起身來,指着北帝神像說道:“北帝爺爺,今日要你作個見證,我胡斐若不殺鳳天南父子給鍾家滿門報仇,我回來在你座前自刎。”說着砰的一掌,將神案一角打得粉碎,案上供奉的香爐燭臺都震在地下。他定神一想,到廟門外牽進馬匹,將三具屍身都放上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無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倆,卻來出頭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條人命。那姓鳳的家中便是佈滿了刀山油鍋,今日也要闖進去殺他個落花流水。”當下牽了馬匹,往大街而來。但見家家店鋪都關上了大門,街上靜悄悄的竟無一個人影,只聽得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響將過去。胡斐來到英雄當鋪和英雄酒樓,逐一踢開大門,均是寂然無人,似乎霎時之間,佛山鎮上數萬人忽地盡數消失,只是當鋪與酒樓各處堆滿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賭場,也是一個人也沒有,成萬兩銀子卻兀自放在門板之上,沒一人敢動。胡斐隨手取了幾百兩放入包袱,心中暗暗驚訝:“這鳳天南定然擺下鬼計,對付於我,彼衆我寡,莫要再上他的當。”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轉了幾個彎,只見一座白牆黑瓦的大宅第,門上懸着一面大匾,寫着“南海鳳第”四個大字。那宅第一連五進,氣象宏偉。大門、中門一扇扇都大開着,宅中空空蕩蕩的似乎也無一人。胡斐心道:“就算你機關萬千,我一把火燒了你的龜洞,瞧你出不出來。”正要去覓柴草放火,忽見屋子後進和兩側都有煙火冒將上來,一怔之間,已明其理:“這鳳天南好厲害的手段,竟然舍卻家業不要,自己一把火燒個乾淨。如此看來,他定要高飛遠走。若不急速追趕,只怕給他躲得無影無蹤。”

於是將馬匹牽到鳳宅旁鍾家菜園,找了一柄鋤頭,將鍾阿四夫婦父子三人葬了。只見菜園中蘿蔔白菜長得甚爲肥美,菜畦旁丟着一頂小孩帽子,一個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是傷心惱怒,伏地拜了幾拜,暗暗祝禱:“鍾家兄嫂,你若在天有靈,務須助我,不能讓那兇手走脫了。”

忽聽得街上腳步聲響,數十人齊聲吶喊:“捉拿殺人放火的兇手!”“莫走了無法無天的江洋大盜!”“那小強盜便在這裡。”胡斐繞到一株大樹之後,向外一張,只見二三十名衙役兵丁,手執弓箭刀槍、鐵尺鐵鏈,在鳳宅外虛張聲勢地叫喊。他凝神一看,人羣中並無鳳家父子在內,心道:“這鳳天南驚動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卻是要擋我一陣。”當下縱身上馬,向荒僻處疾馳而去。出得鎮來,回頭望時,只見鳳宅的火焰越竄越高,同時當鋪、酒樓、賭場各處也均冒上火頭。看來鳳天南決意將佛山鎮上的基業盡數毀卻,那是水遠不再回頭的了。胡斐心中惱恨,卻也不禁佩服這人陰鷙狠辣,勇斷明決,竟然不惜將十來年的經營付之一炬,心想:“此人這般工於心計,定有藏身避禍的妙策,該當到何處找他纔是?”一時立馬佛山鎮外,徬徨不定。遠遠聽得人聲嘈雜,救火水龍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馳。胡斐心想:“適才追那三個無賴,來去不到半個時辰。這鳳天南家大業大,豈能在片刻之間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親自回來分斷,定有心腹親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請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料想白日定然無人露面,於是在僻靜處找了株大樹,爬上樹去閉目養神,想到鍾家四口被害的慘狀,悲憤難平,心中翻來覆去地起誓:“若不殺那鳳賊全家,我胡斐枉自生於天地之間。”等到暮色蒼茫,他走到大路之旁,伏在長草中守候,睜大了眼四處觀望,幾個時辰過去,竟是沒點動靜,直到天色大明,除了賣菜挑糞的鄉農之外,無人進出佛山。正感氣沮,忽聽馬蹄聲響,兩乘快馬從鎮上奔了出來,馬上乘客穿着武官服色,卻是京中侍衛的打扮。胡斐心中一動,記起鳳一鳴曾道,他父親因要陪伴御前侍衛,不能分身來見,這兩名侍衛定與鳳天南有所幹連。心念甫起,兩騎馬已掠過他伏身之所,當即撿起一塊小石,伸指彈出,波的一聲輕響,一匹馬的後腿早着。石子正好打中那馬後腿的關節,那馬奔跑正速,突然後腿一曲,向後坐倒,那腿登時斷折。馬上乘客騎術甚精,這一下變故突起,他提身躍起,輕輕落在道旁,見馬匹斷了後腿,連聲哀鳴,不由得皺起眉頭,叫道:“糟糕,糟糕。”胡斐離着他有七八丈遠,只見另一名侍衛勒馬回頭,問道:“怎麼啦?”那侍衛道:“這畜牲忽然失蹄,折斷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聽了他說話的聲音,猛然想起這人姓何,數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經見過。

另一名侍衛道:“咱們回佛出去,另要一頭牲口。”那姓何的侍衛正是當年和徐錚打過一架的何思豪,說道:“鳳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鎮上亂成一團,沒人理事,還是去向南海縣要馬吧。”說着拔出匕首,在馬腦袋中一劍插進,免得那馬多受痛苦。那侍衛道:“咱們合騎一匹馬吧,慢慢到南海縣去。何大哥,你說鳳天南當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毀家避禍,怎能回去?”那侍衛道:“這次南來,不但白辛苦一趟,還害死了你一匹好馬。”何思豪跨上馬背,說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帥府裡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何等盛事,鳳天南是五虎門掌門,未必不到。”說着伸手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背上乘了兩人,不能快跑,只有邁步緩行。胡斐聽了“福大帥府裡的天下掌門人大會”這幾個字,心裡一喜,暗想:“天下掌門人聚會,那可熱鬧得緊哪。鳳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腳何方,多少也能在會中打聽到一些消息。但不知那福大帥邀會各派掌門人,卻是爲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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