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秋時分,宮中桂子早已經落盡,甚至連殘敗的枝丫也不剩下一星半點兒,相比玉箏剛入宮時,浣花離宮中那一樹繁茂的桂子香氣,自是另一番景象了。
不過,京都裡的天氣一向如此。春夏冗長令人煩躁,秋冬卻短到不可思議。一個年頭裡十二個月,倒有七八個月是春天與夏天。就連冬季,也沒有臨安那種刺骨的寒冷,花葉落盡,茸毛樣的幾場微雪下去,甚至人們還沒有意識到冬天的寒意,便到了暖暖的春天,反而要開化了。
至於秋天麼?在家時玉箏便常常聽家裡的老人們講——“秋脖子短”,更是在彈指一瞬間便過去了一個季節,卻仍可稱得上是,冷清秋。
從慈寧宮出來,玉箏微微掐指一算,自打入宮以來,已是三月餘。
三個月以來,原本她以爲自己對這宮中萬事皆已瞭如指掌,卻萬萬沒想到,日子過得愈長,便愈是在心底埋下種種疑惑,大未宮,似乎在這日復一日的勾心鬥角中隱藏着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
玉箏實在想不明白,餘應雪雖然出身比其他新晉宮嬪略略豐厚一些——其父爲塞北將軍,此次與吐蕃交戰亦是立了功的。然沈家雖是勢力強大,卻也不至於到了與王侯將相較高下之地步,在這點上,反而不如魯琴音,可如此這般,爲何太后要如此看重她,三番五次爲她求情。
而楊舜聶待他則更是異於往常,從那日在殿選上初見便似乎對她存了成見。一向冷靜涼薄的他爲何在餘應雪身上屢屢大動肝火,玉箏着實想不清楚,但她知道,這件事情必然事出有因,一定不僅僅因爲餘應雪傷了自己。
“楊舜聶。”玉箏輕啓朱脣,在脣齒間無聲地咀嚼着這個名字,他終究還是涼薄的。
正想着,忽聞康公公在身後喚,“沈才人請留步。”
玉箏和琴絲一齊緩緩轉過頭去看時,康公公滿面堆笑,邁着內監特有的急促而不失規矩的小碎步趕上來,額頭卻已有豆大的汗珠低落,想必是走得太急了,楊舜聶卻不知去了哪裡,他趕上來,身子一欠,施了個禮,卻不急着說事,只是問了個好,“沈小主好哇。”
畢竟是御前的人,按道理,玉箏待他,自然是要比其他公公更是要尊敬幾分的,玉箏便也略略一頷首,便算是回過了禮,琴絲則道了個萬福,問道,“您老人家近來可好?”康公公才又把臉上的笑堆起來,緊着趕着將琴絲攙起來,笑道,“姑娘這樣的大禮,老奴這一把身子骨可是受不起的。”一面欠身拜下去,又要回禮。
玉箏在一旁看二人愈發可笑起來,便在一旁打趣道,“你們二人這樣子,到看着是要對着施禮到天黑才罷,我可是要搬個椅子坐在旁邊看你們夫妻對拜了。”說着,便將帕子一掩,假意命箏絛去挪椅子,笑將起來,直笑得腮幫子發酸。
琴絲也紅了臉,直說到,“小主沒得好頑,就將婢子拿了打趣。”一邊扭過身去,“婢子今天不吩咐小廚房捏點心樣子了,看小主上哪去討點心吃。”
康公公亦苦笑着,將那大拂塵掃了一掃,“呦,沈小主沒得拿奴才打趣。”一邊又挪近了些,見四下裡無人方纔說道,“皇上說了,好些日子不見沈小主,心裡想念得很。奴才想着,先知會小主一聲,叫小主預備着,一會子怕是皇上要挪駕浣花臺用晚膳呢。”
玉箏乍一聽這話,微微一愣,晚膳不比午膳,按規矩,若是在哪位宮嬪那裡用了晚膳,也便是要在那裡過夜的。然她已經讓竇義臺傳出話去,只說身子有恙不能侍寢,楊舜聶那日亦在仙居臺,他定是知道的。康公公既說是用晚膳,那她也就只能按晚膳去準備了,玉箏微微一思襯,方纔放下心來——不過是晚膳而已。
便謝過了康公公,吩咐琴絲先走幾步,叫小廚房按照楊舜聶平日裡的喜好備幾樣精緻清淡的小菜和點心細粥預備着,自己卻慢慢地往回走。
這漫漫長日倒是無聊,剛剛在慈寧宮皇上已經傳了太醫給她瞧過了,只是皮外傷而已,卻仍覺得是撕心裂肺得疼,玉箏只覺得身子乏乏的,原本想着好好睡一覺才舒服,康公公卻告訴了楊舜聶要來用晚膳,到底是不敢怠慢的,玉箏只得胡亂歪在榻上,命箏絛將那彩繡櫻桃果子茜紅連珠縑絲帳掛上,自己隨意向書閣子裡抽了一本書瞧着。
卻是《子夜歌》。
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楊柳乍如絲,故園春盡時。春歸歸不得,兩槳松花隔。舊事逐寒潮,啼鵑恨未消。
唸到這一首,玉箏只覺得這詞竟如自己寫得一般,心中熱淚滾滾而來。
她與楊曼靖,明明是兩情相悅的竹馬鴛鴦,卻被這高高的宮牆分作雲泥之別,她是皇上的宮嬪,他是皇上的臣弟,爲何如此造化弄人?玉箏只覺得胸口很痛,很痛……她第一次,是這樣地憎恨這明彩輝煌的大未宮中的一切。
入宮後的日子日益孤單清冷,除卻琴絲、箏絛、嫀兒和思若,玉箏的身邊再無一可靠之人人陪伴。她猶記得往日裡的三月正是仲春時分,她與楊曼靖常常臥在綿軟的草地上,去看那碧色的清朗的藍天,和空中飛過的蜂蝶。如今,藍天依舊,春天的蝶兒、蜂兒都依舊,可卻沒有楊曼靖在身邊,再沒有楊曼靖與她一起登高遠眺,再沒有人載她去攀枝頭上最豔的三月芳華。
他獨自一人在西北的風沙中廝殺,會冷嗎?會不會在夜深的時候想起她?
以前與楊曼靖一起在晴朗的秋日登高望遠的日子,是玉箏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美麗夢境。可是那種快樂的日子,卻再也回不來了。往事不過是一場春夢,美好但難以留住。醒來依舊是空,什麼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回憶和痛苦。她多麼希望現在的悲苦伶仃也是一場夢,終有醒來的一天,楊曼靖會快馬來將她渡出這苦海,爲她鳳冠霞帔,掀開她的面紗,再輕輕喚她一句,“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