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爲何,那日午後的陽光分外明媚,不似清晨那般晦暗,竟是許久不見的晴好天氣。
玉箏擡眼望去,慈寧宮中做工良好的硬木雕花大案上擺着一盆油綠綠的綠蘿,葉子極是肥厚蔥鬱,在陽光中打出一圈圈神聖而又光潔的光暈。
在這似乎神聖而又光潔的光暈裡,餘應雪的面孔因爲恐懼扭曲着,蒼白如同死屍一般。她脫簪戴罪,往日的如雲烏髮此時如同雜草一般散落肩頭,愈發襯得她的面孔雪白而又晦暗,絲毫不見血色。這雪白與烏黑,明媚與晦暗間的對比似乎構成了一幅頗具意味的景象,愈發顯得她蒼白可怖。
她被楊舜聶除去了雀金裘,隻身穿一件小衣,是白色的,玉色煙蘿的紋絡,衣角垂地,鋪開了一地,彷彿是束縛在她身上的,一條白色的殮衣。
楊舜聶的嘴角微微抽動,目光卻越過了餘應雪的頭頂向遠方看去,越過瑟瑟發抖的各位宮嬪,越過正在氣定神閒地擺弄着一件仙鶴騰雲靈芝蟠花燭臺的鄭太后,定格在那件極其珍貴的雀金裘上。
良久,他嘴角稍稍抖動,緩緩地吐出一個字。
“殺。”
楊舜聶生性冷峻,玉箏是知道的,自打初見他那日,他下令杖斃看管皇子冕的貼身侍女之時,玉箏便知道了。因此,她即是在這大未宮中冷冰冰的敵意中苟活着,也不敢在楊舜聶面前多說一個字去激怒他。
愛情,有多偉大,就有多卑微。玉箏日日夜夜盼着,等着。她要等着朔兒回來,爲她親手披上華麗繁複的鳳冠霞帔。
楊舜聶的冷酷幾乎人盡皆知——無論是在前朝還是在內廷。大未宮中有無數羞花閉月的宮嬪,或是“林下民風,端倪如畫”,或是“螓首蛾眉,如花似玉”,燕肥環瘦,各具其態,卻極少能夠如他的意,入他的眼。
在未到仙居臺前,采女們曾有個坊間的傳聞——據說每月餘便會有一位惹怒了楊舜聶的宮嬪,或是被打入冷宮,亦或是褫奪封號,貶爲宮人,因此冷宮陰氣極重,常有哭嚎聲不絕於耳。
衆人常說,皇上涼薄無情,或許,這也是大未朝子嗣綿薄,宮嬪極少的原因之一罷。
然只有玉箏知道,楊舜聶的無情之處恰恰是他的多情之處,那個在梨花參差花影裡巧笑倩兮的端木氏,大概奪走了他心中的所有春意罷,只空留一紙涼薄辛酸和在夜裡綿延襲來的痛楚,這些年來,他做了一個收藏者,魯琴音的話響在耳前。
“你我一樣,不過都是複製品罷了。”
不過,被下令奪取性命的宮嬪,在這大未朝,餘應雪亦是拔得了頭籌。
她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絕望的神情,面色漲的發紫,“撲通”一下子癱軟在地,像一張在暴風雨中飄忽不定的蔫軟樹葉。她撲到在地,淚水混着胭脂從她臉上流下可怖的紅色痕跡。如今她見楊舜聶要殺她,也顧不得臉面了,先前的囂張驕矜一掃而盡,覆上前幾步抱住楊舜聶的鞋襪,扯住那繡了明黃色團龍水紋的袍角,哭叫道,“皇上……皇上饒命啊……臣妾只是一時糊塗纔會這樣,臣妾着實是被豬油蒙了心了,臣妾願意向莞貴人負荊請罪,臣妾這就向沈才人道歉。還請皇上看在臣妾忠心耿耿侍奉皇上的份上,恕了臣妾這一回。”
餘應雪披頭散髮,哭叫不絕,渾身顫抖,與那日殿選之時一模一樣,楊舜聶臉上浮現出一抹輕蔑,擡起腳將餘應雪蹬在一旁,“少來這一套潑婦樣子,朕上次在殿選之時是已經見過了的,上次太后爲你求情,朕已是饒恕了你一回兒,可惜你屢教不改,還以下犯上,着實可惡,今日朕是斷斷饒你不得了。”
餘應雪的臉色愈發驚恐,見向楊舜聶求情無果,便復轉向玉箏,膝行到她身前,磕了幾個響頭,一迭聲地哭喊道,“好姐姐,妹妹今日犯下大錯,衝撞了姐姐,不敢乞求姐姐原諒,但求姐姐看在與我都是一同侍奉皇上的份上,求皇上饒我不死罷。”
正在猶豫間,楊舜聶口氣中卻依舊是涼薄與譏誚,“餘氏,你已被褫奪封號,貶爲宮人。既然身爲宮人,不說身爲賤婢,怎可喚沈才人爲姐姐,還不快快改口?!”
餘應雪見被楊舜聶挑出話中錯處,不禁愈發地驚恐萬分,只得將頭低下,低聲抽泣,不敢作聲。
彼時這場景,倒是像極了原先在家時,玉箏見那貓兒戲弄了老鼠頑兒,此時楊舜聶就是那隻貓兒,餘應雪則是那隻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鼠。
玉箏瞥一眼披頭散髮,哭得狼狽的餘應雪,終是動了惻隱之心,掙扎了右臂的疼痛,下了榻,向楊舜聶行了一禮,婉聲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臣妾想餘氏是真心知錯了,還請皇上寬宏大量,從輕處罰,饒她不死。”
一直在玩弄一隻仙鶴騰雲靈芝蟠花燭臺的鄭太后亦緩緩開口道:“皇帝若是生餘氏的氣也就罷了,只是餘氏雖有錯,卻也過不致死,哀家最近身上總是發怏,不大爽快,更是見不得皇帝這些打打殺殺的,也就請皇上念在昔日餘氏侍奉皇上盡心體貼的份上饒她不死。”
鄭太后的話雖是求情,但語氣中卻總是帶了一分命令,楊舜聶卻好像不敢拂了她的意思,泛起了猶豫,衆宮嬪原是都願意在太后面前討幾分巧處的,雖昔日都不大待見餘應雪,此時見太后如是說,亦一齊跪下說道,“還請皇上故念舊情,請皇上三思。”
不知是玉箏和衆宮嬪的求情打動了楊舜聶,還是楊舜聶不得不屈從與鄭太后的命令,他默默半晌,方纔道:“容華選侍餘氏,言行無狀,着褫奪封號,貶爲宮人,充當慎刑司爲苦役。”
話音未落,便進來兩個神策軍的侍衛,全然不顧餘應雪的哭叫,將她一左一右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