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箏見楊舜聶默默坐在身旁,心中雖是忐忑,卻也不願意去理他,只裝作沒留意的樣子,拿着手中的海棠凍石蕉葉杯,繼續一口一口地品着那桂花釀中的甜香,那佳釀清冽甘甜,是去冬的雪水和了早秋桂花花瓣上的的露水淘澄淨了,配上上好的滁州金桂發酵而成的瓊漿玉液,是玉箏去歲在臨安時,與孃親閒時得的愛物,從臨安上京來的時候,仍是不忍棄置,千里迢迢帶來一翁,就埋在浣花臺的桂花樹下。
那琥珀金色的液體恍惚如恩澤殿的銅鏡一樣光亮,倒映出玉箏絕美的容顏——神色安然,波瀾不驚。只是那晚風卻微微地有些涼起來,簌簌而起,吹得池中的殘荷不住地抖動,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破敗獵獵聲響。
楊舜聶也去看那池中千姿百態的荷葉,良久才道了一句,“沈才人還是不想理朕麼?”
玉箏一愣,楊舜聶不同於竇義臺,對於竇義臺的感情,因爲從打幼時起便一直了然,他於玉箏而言,不過是這幾尺宮牆之內的一絲絲慰藉,卻也不無時無刻地提醒着她,那色彩斑斕,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早已經遠去,取而代之的,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悠遠綿長的寂寞和思念,祭奠着她命中註定不能擁有的愛情。
而楊舜聶,他是國之天子,亦是玉箏所愛之人的親生兄弟,這天下是他的,他這樣自制與瞭然,反叫玉箏有些惺惺相惜的同情,但仍舊是冷冷淡淡的樣子,“臣妾不敢。”
或許是看錯了吧,在話出口的那一瞬,楊舜聶的眼裡竟然閃過一絲心痛,這難以言喻的哀傷,玉箏在楊曼靖的眼中也看過,那是沈家離了京城動身去臨安的前一晚,楊曼靖從大安宮趕來相送,大未朝夜裡宮禁是幾百年來的傳統,先皇管教最嚴,是絕對不許皇子私自出宮的,那晚,楊曼靖穿了小太監的衣物偷偷出宮,緊緊拉住她的手,眼裡盡是痛楚和無能爲力的哀傷,在並不夠明亮的星空下顯得悲楚而凜然。
楊舜聶從寬大的袖幅中取出一隻紫檀描金木盒,那盒子極是精緻,紫檀木爲身,檀木特有的味道在微涼的夜色中清幽香遠,正是同太后的慈寧宮中味道一模一樣,勾起些許回憶。以金粉爲飾,紫毫細筆細細蘸了,描繪出瑞草雲雁百鳳穿祥的花樣,如果玉箏沒記錯的話,那瑞草雲雁百鳳穿祥紋飾,同文妃送與她的那隻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和合如意簪子一樣,正是妃位方可使用的紋案。
玉箏看了一眼,心中陡然警覺起來,並不去接那盒子,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皇上錯了,這瑞草雲雁百鳳穿祥,是妃位方可使用的紋案,臣妾不敢有僭越之妄想。”
楊舜聶伸手挽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向旁邊一個銀泥小盅中深深淺淺地倒滿了,舉頭一飲而盡,似乎這樣就能將他眼中的痛楚一掃而盡,長長嘆了一口氣說,“箏兒,你且放心收下,朕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朕不會害你,說你當得起,你就必然當的起,不會有人爲難你的……你,何必如此懼怕朕?”
玉箏心中稍稍放下心來,略施一禮,“臣妾並沒有。”便仍是用並不失禮而略帶疏離的語氣,轉頭命箏絛將那匣子收下。
楊舜聶的笑容卻突然變得曖昧不清起來,笑道,“胡說,你分明是懼怕朕。”說着就伸出一隻手指逗弄玉箏的下巴,“沒事,向來宮嬪第一次侍寢都是要怕朕的,相信朕,朕定會好好待你,你在朕心中,與她們不一樣。”
玉箏擡頭驚慌失措地望向楊舜聶,楊舜聶卻曖昧地一笑,繼續把弄那銀泥小盅,玉箏只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般,慌忙跪下,連手中的酒盞都滾了一地,亦顧不上去撿,語氣中帶着哭腔,“皇上,恕臣妾不能從命,臣妾有疾在身,是不能侍寢的,竇太醫是交代過的。”
楊舜聶聽這話卻不甚驚訝的樣子,臉上的神色卻愈發陰沉下來,頗具玩味地看向玉箏,“怎麼……你不喜歡朕?”
“臣妾不敢,皇上爲龍之聖上,天之驕子,臣妾……臣妾敬重皇上。”玉箏心中懼怕至極,卻仍不願意將那“喜歡”二字用在與愛情毫不相干的人身上,亦不願對楊曼靖以外的人說出那二字。
楊舜聶冷笑一聲,又將那銀泥小盅狠狠斟滿,仰頭一飲而盡,頭也不回,拂袖便走,玉箏心中總稍稍放下,慌忙說道,“恭送皇上。”
楊舜聶走出幾步,忽而回頭,看了一眼尚跪在地上的玉箏,悠悠地說,“朕不怪你,你起來罷——你和她是那麼像,連對朕都是如此相像。”
也不多說,便轉身離去,“康公公,跟朕去茗湘苑去瞧墨寶林。”
玉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只是跪在地上,渾身顫抖,那榭中地上鋪的是清一色的漢白玉方板,光滑、潔白、而堅硬,浸透了水邊溼冷的寒意,一點一點透過衣物單薄的布料,直刺到骨子裡去,玉箏瞪大了雙眼,她看到地上緩緩爬過一隻螞蟻,螞蟻的兩隻觸鬚微微地抖着,似乎在尋覓着什麼,玉箏拾起地上散落的酒盞,狠狠地,將它擊地粉碎,轉頭向琴絲道,“琴絲,我們回去。”
箏絛並那些粗使丫鬟剛剛都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此時忙跟在玉箏和琴絲後面,收拾着自斟壺並手爐等物,忙不迭地搬了回去。
琴絲雖不做聲,但她是知道的,小姐早就與朔王情投意合,奈何造化弄人,她三歲時便被父母遺棄路旁,寒冬三九天的寒冷幾乎要將她的生命奪取,是沈家老爺將她帶回家去,與小姐一同撫養,待她如待親生女兒,吃穿用度均和小姐一樣。小姐亦與她自小一同長大,待她不僅僅爲主僕,而是如同親姐妹一般,小姐待她的情誼,她至死不忘,哪怕讓她用命去換小姐與朔王的花好月圓夜,她也是願意的,只是如今,無論是她,小姐,甚至於朔王,都是這百尺朱牆打造的囚籠中的俘虜,沒有辦法掙扎,亦無從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