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暗下來,四周荒山野嶺,一方方灰黃泥白的顏色,越發顯得面前那棟房子高大巍峨,朱門琉璃瓦粉白牆,牆上錯枝縷花窗格里斜斜橫出一截花紅柳綠,縱然是在夜裡也鮮豔奪目。
嚴府在縣內也算是大戶,時常招待東京、臨安來的貴客,隨身朱漆竹筒裡卷着一尺多長的織錦撒金畫卷,緩緩展開,裡頭雕樑畫棟櫛次鱗比,時有金鳳點翠絹衣仕女穿插其間,風光市面也算是見過些,可還是沒有見過這樣華麗精美的房舍,不顧身陷險境,下狠勁地死看了幾眼。他尚且如此,蘇蘇更不要說,眼睜得又圓又大,進到蓬萊山一般。
沈緋衣示意隨從給他鬆綁,一伸手臂:“請”。
兩人俱是摸不着頭腦,立在荒地裡,前不着村後不挨店,偏偏又有這麼一座神仙府,叫人云裡霧裡不知兇吉,小嚴目光炯炯地瞪着沈緋衣,後者高深莫測地向他笑,彼此兩雙眼四條眉毛一肚皮疙瘩心思。
房前朱門大開,四個青衣小奴束手等在旁邊,見他們在門口停住,忙輕輕提醒:“大人……”
沈緋衣諷刺道:“嚴公子,你怕什麼?大不了就是一死。”
“是!”小嚴惡狠狠地答,再不猶豫,大步往前,才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麼,到底扭頭回來,一把拉起蘇蘇的手,“蘇姑娘,你不要怕,橫豎咱們生死在一道。”
“好。”蘇蘇心頭一熱。沈緋衣忍俊不禁,又是一笑。
進了大門,便是障白玉屏風,上頭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雕滿人物花卉,來不及細看,青衣小奴提了琉璃燈殷勤引路,繞過一溜美人靠的長廊,婉延至正堂。
堂中燈火通明,牆上瀝粉貼金,在燈下越發金碧輝煌,正中太師椅上端坐一人,此時見他們進來,笑嘻嘻起身過來,他是個長相極秀氣年輕人,二十左右的年紀,鳳眉細目,眼角斜斜插入鬢,下頜纖細玲瓏,更襯得脣若塗丹牙似排玉,身上着繁花緙絲圓領窄袖便服,戴家常軟翅襆頭,正中綴一顆姆指大的珍珠。
沈緋衣大步而上,纔要屈身作輯,那人已格手止住他,“沈大人,不必多禮。”
“是。”沈緋衣垂手而立,難得見他作出這種畢恭畢敬的官場架式,小嚴十分奇怪,想來今天是遇到大官,真正有來頭的主,索性拉了蘇蘇縮在後頭,倒要看他們唱的是哪一齣戲。
年輕人卻不肯容他旁觀,一雙晶亮的眼自上而下地把客人溜了遍,展齒一笑,“這位是……”
“這位嚴公子是昌令縣的新耆長。”
“哦,你們一個是新知縣,一個是新耆長,沈大人這麼快就有人幫襯了。”
“豈敢!”沈緋衣冷笑,這纔看了小嚴,不鹹不淡道,“嚴公子光明正大品格端方,怎麼會同我這種雞鳴狗盜之徒爲伍?”
“咦,”年輕人聽答得奇怪,也不意外,背了手,笑吟吟道,“沈大人言重了,想來兩位之間有些誤會。”
沈緋衣不接他的話,只盯住小嚴,“嚴公子,你在這站了半天還沒覺出不對味兒?方纔的狗鼻子去哪裡了?”
不用他提醒,小嚴自己也在發怔,剛進門,他便聞到股異樣清爽甜美氣息,如身旁奇花層層綻開,卻又不膩不薰,果然就是那晚在荒野豪宅裡聞到的香氣。他的臉色變了。
“嚴公子,怎麼了?”
不顧沈緋衣語氣裡的嘲笑,小嚴又狠狠地嗅了兩口,鼻子都抽紅了,吸得滿腔滿腹清甜之氣,心裡卻是酸的苦的澀的,低頭沉思片刻,一聲不吭,倒頭便拜,“小人愚鈍,方纔得罪大人的地方請只管發落。”
“嘿,”想不到他說錯就錯,再不堅持固執,沈緋衣倒吃了一驚。
小嚴謝了罪,悶着頭,面如土色,也不全是爲了面子,卻是這股甜味引來的回憶實在恐懼,觸動心境。
沈緋衣見他這樣,反而不再取笑,輕輕道,“嚴公子,這段時間累你擔驚受怕,有什麼傷神不解的地方,何不說出來大家一同商量?”忽然想起什麼,一指年輕人,“喏,就算你信不過我,這趙大人卻是官家的人,有他在這裡,還有什麼可猶豫?”
小嚴苦笑。想不到沈緋衣提到了官家,這令他再一次覺得奇異的錯位,小小的七品縣令與皇室居然攀上關係,如同鄒家鬧鬼,雖然近在眼前,卻怎麼都覺得不可置信。
可是事實偏偏要他相信,趙大人被點破身份,毫不介意,依舊微笑,“嚴公子,不必客氣。”他食指略略向前點出,聲音柔和溫敦,引着小嚴看向他身上,品藍色鳳尾紋灑銀長袍,扣了條三鑲白玉腰帶,還是家常款式,可衣料飾品奢華昂貴,絕非尋常富戶能夠負擔。
“嚴公子,我聽沈大人說,查案中你頗有收穫,可是如此?”
“這個……”小嚴噎住。
不知爲何,何止是回答,就是有關這個案子的任何細節他都不願再提起,一想起曾經遇到的事,便會有森寒的逼仄的毛骨聳然的陰冷感自頸後一線而下,令他憤怒、絕望、煉獄般的受折磨。幾個字在喉頭梗了幾梗,滾來滾去,吞吞吐吐出不來。
沈緋衣的聲音在旁幽幽道:“嚴公子初入這行,有不適感也是難免的。”
小嚴木然地聽着,總覺得其中別有深意,自己朦朦朧朧地也在懷疑,方纔或許真是故意去懷疑他,找他撒氣,栽他以罪狀,或許所有的針對和指責只是爲了能徹底脫離此事。把所有的罪過推到一個人身上,那就不用再去找答案探究竟,保全了一個心安理得。
是否沈緋衣也是這麼想的?是否他一早就看透他心思,小嚴額上涔涔汗下,很是不安。
趙大人年紀輕輕,眼色與肚皮功夫着實了得,一來一去看得份外明白,此時手一揮,“不必廢話,兩位匆匆趕來,早乏了,咱們還是邊吃邊聊。”
這一頓飯着實吃得不知其味,縱然身後低鬟小婢明眸善眯巧笑倩兮,到了小嚴眼裡,全成了木頭人,旁邊蘇蘇更是神情萎靡,眼眶紅紅的,看看小嚴又看看沈緋衣,欲言又止。
小嚴被她瞟得心頭悽楚,再也吃不下去,擲箸長嘆道:“沈大人,趙大人,小人只是個鄉野村夫,本來沒料到會攤上這檔子怪事,遇上了才知道自己才疏學淺,根本就是個廢物。”
話說得窩囊,可心裡頭更頹廢,年初時他還是年少氣盛血氣方剛,才當上本地耆長,雖然連個芝麻官都不算,可好壞有了差事,本打算一鼓作氣搞出些名堂來給鄉親父老看看,可才一照面,連案子的邊都沒摸着,已經忙得五癆七傷嚇散三魂七魄,尤其是昨天下午的一幕,牀前那隻不知是妖是鬼的東西,把小嚴所有好奇心好勝心忍耐力一骨隆冬打跌進塵埃,到了這個地步上,別說辦事判案,連自家性命都危在旦夕,身邊的人都不知是敵是友,怎不叫人寒心。
所以他低了頭,再沒有當初與意氣分發的勁頭,老老實實道:“合該沈大人說得對,我這可不是莽撞愚蠢,並且還要連累到別人,我先在這給諸位賠個罪。”他不由分說,站起來就要往地上去磕頭。唬得蘇蘇一把拉住他袖子,連聲道:“嚴公子,千萬不要這樣……”
沈緋衣冷眼旁觀,見他這次是受挫受得狠了,簡直快到了不知如何自處的地步,就怕初戰不捷喪失信心今後真的成了廢人,此時斷不能說重一句話,於是展臂過來,輕輕一搭小嚴的膀子,正色道:“嚴公子,這話錯了,這次你還是立了功的。”
小嚴吃他一點,整條手臂居然如貫千斤,人再也跪不下去,反被他引回席上。
“嚴公子,正因爲你是初入江湖經驗不足,連鬼都要小看你,反讓你鑽了個空子,窺到許多他人不能見的秘密。”
“哦?”小嚴哪裡肯信。
“你想想,爲什麼至今爲止,總是你遇着怪事,而我從來沒有看到任何不妥的東西?”
小嚴看他一眼,沒說話。
“你還是不肯相信我?”沈緋衣皺眉。
“哪裡,沈大人是天賦異稟之人,鬼還怕你三分呢。”
“這可是胡說,按道理這案子我查了約大半年了,該去的地方早去過兩三趟,一直毫無所得,怎麼偏偏這麼巧,你上手才十天功夫,便什麼都能撞到?”
“這個……可能是我比較倒黴,容易被鬼勾搭上。”小嚴苦笑。
“嚴公子,你真的相信自己見鬼了?”沈緋衣的聲音低下來,眼睛卻是晶亮,射得小嚴幾乎不能對視,不由自主也低了聲音,反問:“那些東西不是鬼,難道還是人?”
“你和他們當面交鋒過,你自己心裡最清楚。”
小嚴聽他繞來繞去又轉回這裡,臉一白,嘆,“你不過是要問我到底看到了什麼,沈大人,不是我耍奸藏私,只是這種東西你還是永遠不要看到的好。”
見他終於肯開口,趙大人忙把左右喝退,叫人關了門,與沈緋衣與面色凝重一字不漏地細聽,小嚴口才本來不錯,說到陰森緊張之處,蘇蘇不自禁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噘嘴伸頸地似要喊人,對面趙大人挑着眉,握了腰上白玉扣,不住地揉捏。
沈緋衣低頭只看眼前茶碗,將茶蓋覆來倒去在碗上滾着,看不出任何表情,但聽小嚴說到亂石冢,手上突然加力,茶蓋在碗沿上擊出輕微聲響。
小嚴因此突然止聲,盯住他。
“沈大人,既然要我說出一切細節,是否你自己也該開誠相見?”
“當然。”
“那麼咱們第二次去亂石冢查探時,你爲什麼要避開我?你人去了哪裡?”
“我什麼地方都沒去,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那棟樓裡。”
“這可是胡說……”小嚴麪皮子發紅,又要發急。
沈緋衣冷冷的,只是看着他,面上凜然似有層光暈,直別別將小嚴下面的話凍住,等了會兒,才慢慢地說:“不管你相不相信,那天晚上我和你一齊上的樓,樓梯口左拐處有條走廊……”
不等他說完,小嚴又急,“胡說胡說,樓上分明只且條走廊,就在樓梯右拐處。”
沈緋衣頓了口,一臉不可理喻的表情。
小嚴跳起來,大拍桌子:“我也不和你爭了,來,我們去亂石……”
“別去了,亂石冢根本只有一間小小守屍棚,第二天早上你人還昏在嚴府裡,我就已經帶衙役回去搜過了。除了你我,誰都不相信那裡會有什麼房子。”
“呀?”小嚴傻了眼。
“嚴兄,我們也不用相互猜疑了,就是你我的話,聽得進去的人還沒有幾個呢。”
他聲音沉穩,畢竟也透出無奈,這才轉頭看向趙大人,道:“大人,這位嚴公子的話你全聽見了,亂石冢的神秘宅子可不是我編出來的推脫之辭。”
“咦?”小嚴看看他,又扭頭看看趙大人,好不容易明白過來,原來沈緋衣興師動衆把他請來,竟是給自己洗脫清白,堂堂的沈知縣原來也受到置疑需要人證,一時心裡說不上是要嘆還是要罵,看沈緋衣是可恨還是可憐,手指着他,咬牙切齒,麪皮子抽動,胸口惡氣從鼻子擠迸而出,狂笑:“哼哼呃呃哈哈——啊——”
最後一聲是沈緋衣實在聽不下去,人坐在椅子上,腳從桌下探過去,用力一勾,小嚴仰面一跤,真的摔岔了氣。
“好了好了,不必再多說。”趙大人擰着眉毛,半信半疑,“沈大人,這樁案子看來十分棘手。”
“是。”
“本來你查案與我無關,可這次不知是誰多嘴,說昌令縣頻出異相,恐非吉兆,王丞相知道且不說,現在官家也向我當面問起此事,看來,無論如何,你也得儘快破案。”
“自然。”沈緋衣欠欠身,“大人交待的事,小人自當竭力查辦。”
他說話時小嚴還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撐地,氣呼呼,唯有他看到沈緋衣的臉,冷靜、嚴板,帶着種奇異的扭曲感,雖然他的聲音謙遜溫和,可他的面孔卻是怨恨的。
趙大人哪曾料到他在陽奉陰違,聽回得客氣,不由展顏一笑,“緋衣,看來你脾氣改變許多,下任昌令縣知縣並不是沒有好處的。”
“是,大人英明。”沈緋衣垂頭應,聲音還是軟的弱的,像是整個天下不會有比他更婉承聽話的下官了。可是小嚴看着他的臉,怨毒狠辣,看得人遍身雞皮疙瘩都快浮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