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雖然嘴裡說得絕,小嚴到底放不下手上一切,捉鬼賭令如同芒刺在背,令他時刻坐立不安,而沈緋衣在上司面前交了差,也無心久留,菜還沒有上齊,兩個人就暗地裡琢磨着該如何開口告辭。趙大人如何不覺,微笑道,“看來今天實在不是個請客吃飯的好時間,不如這樣吧,兩位先回去公幹,等案子破了,咱們再小酌一番。”

“好!”小嚴也不客氣,起身就走,臨上車前還不忘記對沈緋衣道,“我只管蘇姑娘的事,其餘一切與這個案子有關再不會插手。”

“你這是說給我聽,還是要說給自己聽?”沈緋衣懶洋洋的,完全當他放屁。

三更前他們趕回鄒府,府裡的大門都已鎖上,小嚴拼命砸了半天,愣是沒人應聲。

蘇蘇急:“他們是故意的,嚴公子,咱們怎麼辦?”

小嚴一撩袖子:“上牆!”

他是從小搗蛋慣了的,熟門熟路,蘇蘇卻是女子,雖然沒裹小腳,可長裙長袖實在扭捏,小嚴不能摟又不能抱,只得頂着她雙足硬架到牆上,末了還聽她在上頭嚷:“我的頭髮被樹枝勾住啦。”

小嚴忙得一聲臭汗,好不容易把她弄進去,自己再七手八腳地翻過牆頭,雙腳才着地,卻看見沈緋衣長袖飄逸,氣定神閒地背立在牆根處,他氣不打一處來,上去就是一巴掌,“好小子……”

後半截話突然堵在嗓子眼處,眼角右側約十步的距離,沈緋衣正在向他招手,小嚴呆住。

“啊!”身後有人驚叫,是蘇蘇,她也發現多出一人。

那人立在斑駁樹影下,背對小嚴,身高與沈緋衣差不多,但似乎更瘦些,寬袍大袖下風骨蕭蕭,也同沈緋衣一樣,周身煥出種冰霜之氣。

可是沈緋衣絕對不會有這種奇怪的身體,小嚴手還搭在他肩上,摸到的卻是一把硬梆梆的骨頭,這個人竟是沒有肉的。

這一瞬間,小嚴胸中百味陳雜,迸發衝突之後,想笑。

倒不是他嚇到失心瘋,只是一個人連續不斷的倒黴、見鬼,時間長了,總想找人說明解釋下,如今碰巧又遇到了,衰是衰到極點,不過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至少他還能指了這個東西向身後的蘇蘇、不遠處的沈緋衣道:“你們可都看到了?這次不會只有我一個人看到吧?”

沈緋衣與蘇蘇一起點頭,不同的是,沈緋衣凝重而緩慢,蘇蘇的動作如小雞啄米,何止看到,所有的人都看出它古怪。

小嚴其實整個人都在發軟,一條手臂僵硬地搭在那個東西身上,竟像是長在那裡,一時怎麼也擡不起來,自己又恨又氣,暗罵了聲窩囊廢,一咬牙,用力把那人的肩頭板過來。

“媽呀!”蘇蘇開始狂叫。

小嚴倒沒聽到她的叫聲,只是耳裡“轟”然作響,滿窯的土甕砸場似的摔個稀巴爛,又笨又悶又重,眼前直冒白光,那人的臉便在白光裡冷冷凸現出來,倒不全是骷髏骨,是腐爛了一半的骷髏。

他這才本能地,電擊似的彈回手,此時沈緋衣也已經衝過來,對着那個東西擡腿就是一腳,整個踢到,那東西“吱”地一聲,竟被他一腳蹬得飛了出去。

“你要緊嗎?”沈緋衣順手推小嚴。

“呀?”小嚴沒來由的打了個激靈,彈跳出去,“你你……你別碰我……”

沈緋衣又氣又好笑,瞪他一眼,隨即向着那個東西墜地的地方竄過去。

蘇蘇還在叫,她已靠着牆根慢慢的蹲下去,雙手捂着臉,拼盡全身力氣地叫,一聲大過一聲,小嚴的耳力已恢復過來,漸漸被她叫得發痛,整個鄒府都被驚動,窗格子裡油燈一盞盞亮起,油鍋似地爆出人聲。小嚴不得不上去把住她的肩,用力搖一搖,叫:“蘇姑娘,你別怕!”

蘇蘇擡起臉,滿眼都是淚水,在幽暗的空氣裡寶石般的發光,她的面孔在黑暗中極其秀麗,倒叫小嚴看得心裡砰然一動。捏着她單薄的肩的手有些發汗。他啞着嗓子道:“咱們先回房間。”

哪裡走!背後已團團圍起人牆,鄒府家丁燃着火把,狩獵似的把他們圈在當中,火光灼灼下衆人目光更是銳利,個個裡頭閃着針尖似的鋒芒,或冷笑,或不屑,或撇嘴,活脫脫捉姦在牀的表情。

也難怪,小嚴半蹲在牆根處,雙手摟着着蘇蘇的肩,兩個身上衣衫不整,偶爾還撕破幾處,蘇蘇臉上淚水漣漣,小嚴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身上,實在是形容曖昧,他苦笑,“諸位,千萬不要誤會!”

“嚴兄,這是怎麼回事?”人羣中分散出一條道,鄒老爺拄着柺杖顛進來,不過開口的不是他,而是他身邊扶着的年輕人——鄒翎。他與小嚴素來交好,因此口氣還是和善的,只是眼睛掃到蘇蘇時,露出一絲厭惡表情。

“你還問他?”鄒老爺卻沒這麼好說話,他手上的桃木柺杖頭上包着銀,點在地上‘篤篤’地響,時而立起來,點着小嚴的鼻子,嘴裡卻是對兒子說話,“你沒看出這對姦夫**在幹什麼勾當?”

“嘿!”小嚴不悅,直起腰,“咱們這是奉了沈大人之命……”

“喲,這年頭幹什麼都要和官府勾結,偷漢子的都說報官老爺了。”有人截口,聲音又快又響,衆人聽了大笑。

小嚴氣得想殺人,可恨沈緋衣不知追去哪裡,現被人一口咬定爲偷情,若按律法辦起來,男女俱是要下牢。他急得滿頭大汗,正要奮力爭辯,眼前忽然多了一個人,蘇蘇臉上的淚水還沒擦乾,已用力推開小嚴,直別別迎到衆人面前去。

“你們鎖了門,是嚴公子幫我翻牆進來的。”她大聲說, “像我這般醜陋的女人,誰肯與我通姦?你們這麼說不過是爲了趕我走,我走不就得了,栽贓陷害也要找個合適的,嚴公子身邊就是再缺女人,也不會看上我呀。”聲音清脆有力,一口氣把話說完,又冷冷地掃視一回,眼睛停在鄒翎身上道:“我知道你嫌我醜,配不上你,要是你覺得我整天賴在你家是爲了着嫁人那就大錯特錯了,我這是爲了給自己出口惡氣,不能叫你們這些得了便宜又賣乖的僞君子太得意了,今天若是再爲了這事誣陷謀害到別人,可是叫我更加看不起你?”

鄒翎被她當衆喝問得臉皮發紅,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得對小嚴道:“嚴兄,我相信你不是這種人,這肯定是個誤會,咱們先進屋說話。”

事情到底平息下來,大家各歸其位,鄒翎第一次進蘇蘇的房間,皺眉四處打量,道:“這裡平時有人來收拾嗎?”

“鄒公子難道忘記了,這是五姨太的房間,才死了人,出過殯,現又鬧鬼,平時下人是不肯進來的。”蘇蘇隨口答。

“哦。”鄒翎看她一眼,嘴張了張,像是想說幾句好話安慰她,終又閉了嘴,轉頭對小嚴道,“我父親年紀大了,下頭的人難免有些造次。”

“下人也是看主人眼色行事,你若禮數週全,下面的人怎麼會胡來?”小嚴心裡很不是滋味,剛纔蘇蘇的話令他心酸不已,本以爲自己可以幫助這個落難女子,誰知道不但沒幫上忙,反而累得她當衆承認自己容貌醜陋,無論多麼豁達的女子都受不了這種打擊吧?房間裡光線黯淡,他偷偷地去看蘇蘇表情,剛好蘇蘇也看過來,兩人眼光一對,他眼裡露出憐憫抱歉之色,她竟也明白了,微微搖搖頭。

鄒翎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椅子坐,牀上堆着扯開的棉被,椅子上搭着蘇蘇的長裙,桌上散幾支烏銀髮釵,他挑剔地看了幾眼,連根毛都不想沾到似的,遠遠避開。

蘇蘇暗暗嘆口氣,走去將自己的東西團把團把抱起,騰出地方,道:“鄒公子,請坐。”

鄒翎這才坐了,也不過是略沾了椅面,沉吟道:“嚴兄,這次你是太過份。”

不知爲何,短短几天的功夫,小嚴看他頭不是頭腳不是腳,很有那麼種人面獸心的味道,連說話的樣子都透着可氣,根本懶得回答,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看那個新上任的沈大人很不可靠,不男不女傾巧矯誕,絕非正統君子,你莫要與他走得太近了,搞出這麼多瘋癲行徑,對你的前途很有幫助嗎?”

“哈。”有人大笑起來,沈緋衣自屋外大步而來,笑得很大聲,臉上卻是冷冰冰,瞪住鄒翎,“不錯,不男不女傾巧矯誕,鄒公子果然好眼力。”

鄒翎紅了臉,沉不住氣,起身便走,沈緋衣一路怒目瞪着他出去了。

小嚴嘆:“就算年輕人不懂道理說錯話,你也用不着這麼和他一般見識,畢竟你是咱們縣新上任的官老爺,做不到宰相肚裡能撐船,好歹有些大人肚量吧。”

“哼。”沈緋衣去方纔鄒翎坐的椅子重重坐下,離油燈不遠,光打得臉上一片鐵青。

小嚴漸漸看出端倪,試探地湊過去,問:“你這是拿他撒氣吧?剛纔追去哪裡了?可有什麼發現?”

沈緋衣不說話,呆呆地看着面前一方桌面,許久,慢慢擡起頭,與小嚴對視,小嚴唬得倒退半步,“我的青天大老爺,你這是什麼嘴臉?到底出了什麼事?”

“嚴公子,你說,方纔那個……是人還是鬼?”

“鬼!當然是鬼!”不等小嚴回答,蘇蘇當前叫起來,心有餘悸地掩了心口,顫身道,“哪有人長成那樣的,沈大人,你膽子也太大了,竟然敢一個人追過去。”

“他這是藝高人膽大,你以爲是咱們嗎?”小嚴只是推他,“說呀,那個……東西怎麼了?你這次用什麼法術鎮住它?”

“我沒有鎮他,我找到他時,他也只剩下一口氣了。”

“什麼意思?”

“嚴兄,他不是鬼。”

“你胡說?”小嚴跳起來,想着那張筋脈外翻的臉,像是被一盆滾燙的熱油倒頭澆下來,抓心撓肺的痛,“那也是人?你莫不是瞎了眼,或者平日裡和鬼呆得時間長了,連人長什麼樣你都忘記了吧?”

沈緋衣不理他,甩手拋出樣東西來,骨碌碌滾在桌面上,“你自己看。”

那是半截小指,略長,皮膚上頗有些傷口,指根斷口處皮撕肉爛,還滲着血,在桌面上翻過時留下一溜血線。

小嚴看清楚了,大搖其頭,“看不出你真對這種玩意兒也有興趣。”

“這就是從剛纔那人身上掉下來的。”

“掉下來?”

“是,當我找到那個人時,他身上不停的在掉‘東西’。”

小嚴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想一想,明白了,一口氣捂着,只是把眼瞪着他。

“你覺得他的臉很可怕?可那就是一張活人臉,我按住他手腕時,能感到底下脈搏,弱,但還是有心跳。”

“這不可能!”小嚴一蹦多高,張牙舞爪像要說什麼,到底沒說出來。

“你最好相信,何止是他,第一次我們在守屍棚看到的五姨太,也不是鬼,是人!”

“嘿!”小嚴忍無可忍,也爭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回頭向蘇蘇,“這個人真瘋了,剛纔不知道看到什麼東西,滿嘴胡說八道。”

“撲”那頭沈緋衣又拋出件東西。

這次是個小布包,半尺左右長度,沈緋衣示意小嚴去打開。

小嚴吃不住他眼光,只得勉強去鬆開布包,裡面裹了個長木匣子,如普通匕首尺寸,然而輕得多,小嚴用手拈一下,輕飄飄的,有什麼東西‘突突’地在裡頭跳動,心裡便有些不得勁,眼角掃一掃沈緋衣,慢慢的,小心的移開蓋子。

‘啪’蓋子掉在桌上,他的手停止動作,眼定定地,只看住匣子裡頭,一顆血紅的心臟,不大不小,不多不少,表面‘呯呯’鼓動。

“……”房間裡一片寂靜,連蘇蘇也走過來,緊挨着桌子,睜大眼,氣都不敢喘。

“這個……它……”小嚴指住心臟,結巴起來。

“這個也是從那人身上掉下來的。”

“啊?”

“嚴兄,對此你有何見解?這算是人還是鬼?”沈緋衣沒有嘲笑,態度很嚴肅,他只是在發問。

小嚴明明心裡發怵,不甘示弱,一瞪眼,順手抽下蘇蘇頭上銀釵,對準心臟由下而上一挑。

“唉呀!”蘇蘇長髮立刻罩滿一面,不過她驚叫倒不是爲這個,心臟被翻了個底朝天,下頭黑乎乎軟綿綿一條肉蟲,劇烈地在血肉中掙扎蠕動。

“呸!”小嚴心頭一明,火氣竄起,用銀釵挑了蟲子,送到沈緋衣面前,“原來就是這個鬼把戲,沈大人,瞧瞧你做的好事,什麼縣官大人,不過是賊盜小人行徑而已。”

“哈哈哈,”沈緋衣被他痛罵,不生氣,反而鼓掌大笑起來,點頭道,“嚴公子,隨便你怎麼想,我倒是第一次對你刮目相看,要知道亂石冢的案子錯綜複雜毒辣百變,看清這個東西不過是第一步,若想尋個究竟仔細,你我還得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