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人呢?”小嚴從不知道自己原來也是個結巴,可也沒人笑話他,大家都板了臉,表情十分挫敗。
剛纔確實疏於防範,被人偷去屍體也是可能的,但是能在沈緋衣與田七身邊劫走人而不露出一點動靜,對方手段之高明,實在叫人心寒。
田七冷冷道:“要不要追?”
沈緋衣搖頭:“算了,他們既然有本事在眼皮子底下作案,自然也會安排好後路不讓人逮住,我們未必找得到,別再把自己人分散了。”
田七點頭,心裡七上八下極其不爽,忍了又忍,還是從鼻子裡冷笑出來,“瞧瞧,多輕鬆,簡直是在陪我們玩呢,看來只要人家願意,就算搶了屍體再順手殺了我們也是小菜一碟。”
沈緋衣不響。
小嚴卻是實心眼,跟了句,“那他們爲什麼不動手?何必這麼辛苦陪我們周旋,直接去掉我們三塊絆腳石不是更好?”
田七看他一眼。
過一會兒,沈緋衣也默默地看他一眼。
小嚴嚴重心虛,道,“我說錯了什麼?”
兩人都不理他,沈緋衣自去火堆旁蹲了,地上還留着假阿德死時的樣子,一攤子污血,幾道抓痕,哪裡看得出蛛絲馬跡,他長長嘆口氣,問田七,“你有什麼主意?”
田七搖頭,“別問我,我現在是什麼主意都沒的。”
小嚴氣得背過臉,挑了塊乾淨些的地方坐了,眼見田七懶洋洋的,重新劈了幾把椅子燒火,剩下沈緋衣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麼心事。自己心中既煩又惱,平白累了這些天,到頭來一無所得,未免心裡怨憤,只顧把腳下泥土碾來碾去,恨不得鑽出個井纔好。
三個人悶頭着守到天亮,曙光刺破雲層,將周圍情況照得明明白白,屋子實在破敗不堪,縱是在日頭裡也是悽慘光景,佛像肩頭上早齊頸斷了,留下輕袍緩帶的身體,倒也瞧不出是個什麼本尊。大家彼此相顧,俱是灰頭土臉神色憔悴,不由對視苦笑,沈緋衣輕輕對小嚴道,“累你受盡磨難,卻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可見我確實無能。”
“這算什麼話?”小嚴橫目,“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客氣?”
他卻再不多話,徑自向前走去。
小嚴不在的日子裡,嚴老爺簡直快要殺人,吹鬍子瞪眼地每天打發了十幾個家丁到處去尋找,哪裡覓得到,連沈縣令都一併失蹤了,本來縣裡人流言蜚語就多,這下更是傳出話來,說小嚴與沈緋衣不敬鬼神,怕是死在外頭連屍體都找不到了。
聽了這些要命的話,嚴老爺連氣帶急,竟真的病了,一大早胡亂披了衣裳橫在牀上唉聲嘆氣,卻聽外頭管家連滾帶爬地一頭撲進來,顫聲道,“老爺,少,少爺回來啦。”
嚴老爺也不說話,一個骨碌自牀上滾下來,飛奔去門口接兒子,
本來準備才照面便一個耳刮子摑過去,可見了小嚴臉上明顯清瘦許多,又黑又幹好不可憐,不知怎麼的,嚴老爺就鼻子一酸,淚珠子剋制不住地滾下來,上去用力把兒子抱了,嘴裡恨恨地罵,“你個小畜生,你倒還記得要回來?”
裡頭早有人通報了嚴夫人,老太太小腳伶仃地從內堂顛出來,女人家動靜更大,把個嚴府哭得愁雲慘淡,連路人都隔着院牆往裡眺,嚴老爺見着不好,忙把老婆喝住,罵“哭什麼哭,沒事自討晦氣。”這才一家人進了內室,恰是晚飯時間,僕人端出飯菜,小嚴早餓癟了,端看飯碗沒命地往嘴裡塞吃食,嚴老爺看了不免又是一陣傷心,這下連教訓的話都免了,親自舉了筷子爲他挾菜,柔聲道,“你慢些,小心噎着。”忽瞥見門又外有人跑進來,管家氣喘吁吁地叫,“老爺,沈大人……”
嚴老爺最聽不得這三個字,聞言順手把筷子朝他臉上叉過去,喝,“閉嘴,以後不許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
小嚴卻放下碗,催他,“沈大人怎麼了?”
“不許問!”嚴老爺咆哮起來,“你還嫌自己不夠惹事?是不是把我氣死了才肯安心?”
管家抖抖縮縮的退出去,小嚴惦記着後話,又吃了一碗飯,揉着眼睛說要回房睡覺,到底心裡不安生,偷偷叫人把管家喚來,問他,“沈大人怎麼了?”
管家才吃了嚴老爺的痛罵,很是心灰意懶,被他逼得急了,才勉強道,“剛纔聽人說沈大人一回府就收拾行李走了,還親自懸起官印吊在大堂橫匾上,估計是要辭官不幹了。”
“嘿!”小嚴跳起來推開門就要往外跑,管家死死抱住他,求,“我的少爺,你莫不是想坑死我?若是讓老爺知道是我煸動你出去,這個家我也別想呆了。”
好說歹說把他按回牀上睡下,管家又道,“再說你現在去衙門也沒用,沈大人早走了,出了哪個城門都不曉得,追也是白追。”
他好說歹說,又鎖了房門走了,剩下小嚴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心裡真個又氣又急又無奈,恨沈緋衣有始無終,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忽聽到樓上悉索響,有人從房頂上翻身下來。
田七的臉色並不比他好多少,簡直有些灰溜溜的,去小嚴牀對面椅子上坐了,先長長嘆口氣,才道,“沈緋衣和我散夥了。”
“真的假的?”小嚴老記着那次他們聯手騙他的事,因此總沒好氣,“別又設了什麼好計謀大陷阱,專哄我這種傻子開心。”
田七瞪他一眼,像是連鬥嘴的力氣都沒了,沉默半天,道,“我也要走了,今天是專程來和你道別的。”
“什麼?”小嚴這才曉得厲害,“你也要拋下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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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能怎麼辦?”
“這個案子只查一了半,才略有眉目,你們就一個個抽身而外,難道就這樣把所有苦心付之東流?”
“哦?”田七笑,“如今是一沒線索二沒幫手,連沈縣令都曉得知難而退,我們兩個除了歇手還能幹什麼?”
“好吧,你走,你走,有多遠走多遠!”小嚴被他笑得怒火中燒,頓時直了眼,狂然發作道,“全當是我瞎了眼,竟然與你們這班膽小無用之徒爲伍,走就走,乘早給我滾遠點,就當從來沒見過你這個人!”
他順手抄起桌上的茶盞要往田七臉上砸,後者猴精似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連連擺手,“喂,有話好好說。”
“說什麼!我就是看不起你們這種孬樣!”小嚴真把茶杯朝他面門拋過去,卻見田七一擡手,連動作都沒看清,整個茶蓋茶身連同上頭的一溜水線全部穩穩託了,平平端在手上。他笑,“好大的脾氣,看來再不幫你,你真得會殺人。”
一句話,小嚴立刻轉怒爲喜,“你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笨蛋,我怎麼會這麼輕易放棄,我剛纔只是試你一下。”
“呸!”
“不和你鬧了,先說件正經事,你知道嗎,今天沈緋衣走得很奇怪。”
“怎麼了?”小嚴倒像是被水潑到,立時三分涼了半截。
“我和他回到衙門時還好好的,根本看不出什麼不對勁,可一轉頭,他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官服疊好放在案頭,官印懸於大堂前,連句交待也沒有,走得人影不見。”
“難道是有人把他劫走了?”
“我看着不像,你不知道他這個人,素日裡房間理得一絲不亂,什麼東西該放什麼位置,俱是鐵打的規矩,連最貼身的差役都不敢替他打掃房間,如果有人從房中劫走他,我豈會看不出蛛絲馬跡?”
“會不會來的人武功太好,只一招便把他制住了?又或是給他下了藥,把他麻翻了再帶走?”
“哼,那你也太小看沈緋衣了。”田七冷笑,“普天之下,能在一招之內製住沈緋衣,或是下毒能避得開我的耳目,那個人怕是還沒出生呢。”
好狂的口氣,小嚴暗暗吐舌,知道他才高氣傲,和沈緋衣是一樣的毛病,只得遷就起來,道,“既然如此,看來他是自己走的,他真不想幹這個差事了。”
“唉,你這個人,你認識他這些日子,可覺得他身上有一分半途而廢的可能?”
“這個,好像沒有。”小嚴苦笑,事實上,在這個案子中只有他曾退縮過,沈緋衣始終堅持不懈,並且從來堅信犯事的是人,不是鬼。
“這不結了,所以說,他走得奇怪。”田七睨了小嚴,“你想想,什麼人,什麼事,能讓沈緋衣心甘情願地退出查了一半的案子?”
他美目清妙,真個寶光燦爛,射在人身上簡直會生出寒意。小嚴很受不了,怪叫起來,“我怎麼知道?承蒙他看得起,留我在手下幫忙,我又不是他的祖宗,怎麼會知道……”
他才嚷了一半,田七卻已悚然一驚,像是被人朝腦後打進根樁子,直愣愣釘在原地,忽地卻又醒了,陌生的看牢小嚴,“你剛纔說的是什麼?”
小嚴擡起眉毛,詫異,“你說我說了些什麼?”
“你還記得趙大人嗎?”田七一手在半空中抓起來,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從裡頭揪出來似的,臉上有種撓不到癢處般的焦急,“那個趙大人,趙,趙……”
“你指那個驛館設在郊外的趙大人?”小嚴看得皺眉,自己也像是哪裡觸不到的癢起來,“那個人怎麼了?”
“你可還記得他對沈緋衣說的話?”
“什麼話?”小嚴想了又想,似乎那晚趙大人確實說過些話,不過回想起來,俱是雍榮高貴,十足的官腔,毫無錯處。
“我雖不知道他的身份來歷,但總覺得此人很不簡單,你想想他說的那些話,什麼說昌令縣頻出異相,恐非吉兆,什麼官家曾向他問起這事,無論如何,要沈緋衣查出真相之類。”
“是,不錯。”經他提點,小嚴恍然,“既然能與官家通信,此人確實來頭很大,並且……”他有些顧忌,看了看田七。
“你也覺得沈緋衣對他的態度很奇怪,是不是?”田七道,“事實上,我從未見沈緋衣如此恨一個人,簡直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可又不知道他們爲什麼鬧得這麼僵,不過要是他確是官家派來的人,就是沈緋衣的頂頭上司,你說,這次沈緋衣無故出走,會不會是去向他覆命請罪?”
“極其可能。”小嚴說着話,人卻已經披上外袍穿上靴子,“看來咱們還是廢話少說,先找到他要緊。”
“你傻了?如果那人真是官家派來的,就是朝廷重臣,他休息的驛館,豈容我們兩個平民布衣無故闖入?”
“那我們也不能任之不理吧,就算不見到沈緋衣,至少也要去打聽一下,萬一真的被官府治罪嚴辦,興許咱們還能替他求個請。”
“求情?”田七歪起眉毛一高一低。
“好吧,實在不行我們就搶人,”小嚴苦笑,沒見過麼死認真的人,非逼得人把話說到絕路上,“若想這個案子水落石出就一定需要沈緋衣,況且你也不想看到他被斬首流放吧。”他邊說邊收拾身上,又去枕邊抽了匕首插在腰間,又道,“我從來沒劫過獄,也不知道要帶些什麼東西,不過準備齊全總不是件錯事,勞駕你也把那些藥粉毒劑什麼的帶好了,說不定到時就能用上。”
田七便在一旁看他忙碌,手法幼稚可笑,完全是個江湖外行的做派,偏偏又自以爲極其周密小心,心裡真是好笑又是感動,嘆,“沈緋衣怎麼會結交上你這個人?”想了想,還是補了一句,“唉,幸得沈緋衣結交上了你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