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嚴瘋了!

嚴老爺右眼皮跳了一晚上,天不亮就起來找兒子問話,誰知牀鋪整齊,人根本不在房間裡,老頭子又氣又急,惦着李格非說的神秘公事,又擔心兒子的安全,心裡很有種不祥之感。正在屋裡急得團團轉,突然門口有家丁奔進來,急聲叫:“老爺,李主簿求見,他說少爺瘋了!”

嚴老爺眼皮一黑,幾乎仰天一跤坐到青石地板上去。

小嚴並不是自己回來的,有個早起打柴的樵夫在郊外發現了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野地裡,嘴裡嘟嘟囔囔不知說着些什麼,問話也聽不到,才離得近些,立刻動手打人,始終目光呆滯表情遲鈍,打人時倒是實心實意,幾乎要敲破樵夫的腦袋,報官後,四個差官合力才能將他制住,用麻繩捆了送進衙門,李格非叫苦不迭,不敢怠慢,親自叫人陪着送回嚴府。

一見到嚴老爺,李格非萬分誠懇道:“嚴公子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是不是中邪了?”口氣完全是無辜的。

嚴老爺哪有功夫和他羅嗦,一迭聲地叫人先把小嚴橫架到牀上,又打發家丁去請縣裡最好的大夫,嚴夫人坐在牀邊哭哭啼啼,丫頭家丁們擠在門口烏眉直眼地聽命辦事,場面十分混亂。

大夫專心地把小嚴的脈,猶猶豫豫,半信半疑,仔細研究了半天才皺眉道:“這個脈象很奇怪,公子並沒有痰症,想是內裡受了什麼打擊,外頭又受了寒氣,內外夾攻所致,若說是失心瘋一時半會治不大好……”眼角瞟到對面的嚴老爺臉色漸漸青裡泛白,馬上話頭一轉,“呃……我看還是有辦法治的,好在公子體質不錯……先吃兩劑藥看看。”

勉勉強強開了藥方,再不敢多看嚴老爺一眼,大夫幾乎是貓着腰躲了出去。

嚴老爺再無辦法,好歹死馬當作活馬醫,叫人按方子抓藥煎藥,又是一通手忙腳亂人揚馬翻,再回過頭,不知何時,李格非溜得人影不見。

要不是小嚴還癡癡呆呆地躺在旁邊,嚴老爺自己都想發狂打人。

出乎意料,藥方居然有效,一陣掙扎發抖汗如雨下之後小嚴呼吸逐漸平和,雖然人還是混沌,到底安靜下來,一動不動躺在淺色團花繡面的錦被裡,雙目緊閉,面色淡金,往日裡精靈古怪的頑皮相消失不見,宛如陌生人。嚴老爺眼淚都快下來了,猛地一跺腳,向老婆喝:“你嚎什麼喪?還不讓你兒子好好靜養,等他真死了你再哭也還來得及。”

終於一屋子人都被他趕了出去,只留下個能幹的老媽子守在牀邊端茶遞藥,幾個時辰過去,小嚴始終姿勢不變,要不是腔子裡還有一口氣,幾乎就是個死人,老媽子看着他眼神也像是看死人,嘴裡喃喃自語:“作孽呀。”神情裡既憐憫又害怕,每隔一個時辰,用手託着頸子往嘴裡塞幾口水,房間裡靜悄悄,只有老媽子走動時的鞋底橐橐聲,裙裾摩擦沙沙聲,小嚴依舊挺屍一樣,水從脣間牙縫裡擠進去,春雨浸入泥土般悄無聲息。

一直捱到後半夜,老媽子漸漸瞌睡,歪頭斜腦地靠在牀邊的矮凳上,夜色沉沉,桌上油燈裡的棉芯燒得焦黑,在昏黃燈光裡呲呲輕爆,明明還有半罐子油,毫無預兆地,燈光突然熄滅,與此同時,老媽子渾身一個顫慄,從夢鄉里驚醒過來。

睜開眼,便看見窗口,窗外就是院子,映了一地白霜似的好月色,老媽子用手緊了緊衣襟,不知爲什麼,總覺得腦後生風,心裡明白油燈就在對面桌上,離自己最多兩步之遙,旁邊一併放着火石紙媒,可是人就是站不起來,勉強嚥了咽口水,略鎮靜了些,才發現原來是雙腿抖得厲害。

“來————”她輕輕叫,聲音是軟的弱的顫巍巍,在沉寂的黑裡鬼魂似的無力飄過,終於嚇到了自己,於是拼盡力氣跳起來,撲向桌子摸索火石。

燈光乍亮,還是蓬火苗,人已經明顯呼出口氣,可惜放鬆得還是早了些,電光火石一瞬間,她瞥到桌子的另一頭前已經多了張慘白冰冷的臉。

“啊——”老媽子狂叫着把油燈推出去,油燈還在半空,人已爛泥般癱軟在地,而對面那張臉迅速轉了位置,輕輕躍到她身後。燈光沒有熄滅,油燈已經在他手裡,順着蒼白的面孔往下照,一身黑色衣裳,像是正在半明半暗的房間裡漸漸融化,隱約留下的一個影子。

他把油燈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徑直將燈芯捻開,光線明亮了,他整個人也就從影子裡脫胎出來,清秀頎長,依舊是蒼白的臉,雙眸亮如寒星,他轉過身,雙眼一眨不眨,向牀上的小嚴俯看……

小嚴只是躺着,一動不動,面色更加灰白,再仔細看,連呼吸都停了。

他心頭一緊,本能地伸手去探鼻息,手還未觸到鼻子,底下張開一張大嘴,牙齒雪白,一口咬在手上。

來人毫無防備,疼痛倒還在於其次,吃驚實在不小,情不自禁‘呀’了一聲,倒退半步,小嚴便死死地咬住他,嘴連着手,被拽得從牀上直挺挺坐了起來。

一時兩人動作凝住,面對面,小嚴張開眼,直勾勾的看人,沈緋衣哭笑不得,低聲喝:“你這是真瘋還是假瘋?”

小嚴沉默,平時半大不大的一雙眼,此時瞪得又圓又大。

沈緋衣也回瞪他,半天,還是惻然,嘆:“原來你是真的瘋了。”

“呸!”小嚴立刻吐出嘴裡的手,冷笑道:“你才瘋了呢!我若是不出事,你怎麼肯乖乖送上門?”他硬在牀上死躺了一整天,腰桿都僵硬,此時略微動作,關節處‘咯咯’作響。

“你沒事就好。”沈緋衣倒有些放心,脣邊微微浮出一絲笑意,故意沉着臉,淡淡道:“我還以爲你真的看到了什麼怪物,以至於嚇得心智失常……”

話未說完,眼角人影晃過,脖子猛地一緊,剛纔還在活絡筋骨的小嚴已經衝過來,雙手掐着他脖子,大吼:“你還有臉回來?要不是懷疑我瘋了你會回來?”

看慣了娃娃臉笑眯眯,辦事毛裡毛躁的小嚴,現在這股子兇猛暴烈的模樣實在令沈緋衣很吃不消,才一怔,便覺得頸部卡得疼痛,漸漸呼吸困難,忍不住雙臂用力一揮,未想小嚴身子虛弱,中看不中用,竟然被揮得飛出去。

沈緋衣一出手立刻後悔,剛想跟着飛身過去半空截住小嚴,突然聽到身後有人放聲狂叫:“有—鬼—呀!”

原來是個夜裡起來解手的家丁,見小嚴房間還亮着燈,過來一瞧,一眼看見老媽子軟在地上,死活不知,而公子正被個穿得鬼裡鬼氣陰森森的黑衣人彈飛出去。聽到動靜,黑衣人轉過臉來,一張寶光流動的俊秀面孔,世上哪會有這麼漂亮的人,家人更加肯定,指住沈緋衣,結結巴巴地叫:“狐—狐—狸精——”一轉念想起它或許要傷人,忙手腳哆嗦連滾帶爬地往回逃。

沈緋衣一呆,小嚴已結結實實撞在牀架上。

“抱歉抱歉。”沈緋衣過去扶他。

小嚴眥牙裂嘴幾乎要吐血,又疼又怒,一把甩開他遞來的手,嘶聲道:“滾,你們這些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東西,兩面三刀,別以爲我會怕你們……”

沈緋衣聽他越罵越難聽,奇怪:“你這可是在罵我?”

小嚴惡狠狠地瞪着他,許是燈光的緣故,面目有些扭曲,許久,才從齒間迸出話:“你敢說你從來沒害過我?你心裡就沒有半點鬼胎?”

“我確實有些事瞞着你,但不能說這就是害人。況且這個案子本來就是你來找我幫忙,我何曾拖你下水?你難道連這點也分不出來?”

沈緋衣嘆,他五官秀麗眼色明亮,實在不像是個心腸歹毒的人,小嚴死死地盯了他一會,左思右想,確實也找不出他害自己的證據,只得慢慢吐出口氣,悻悻道:“事到如今,是人是鬼我都分不清了,哪還能識別惡人善人?”

“哦?你覺得自己見過鬼嗎?”沈緋衣道,他臉上重新現出那種似笑非笑表情,小嚴心頭火起,反駁:“你呢?你真得以爲自己是鎮屍官?我看你倒是和鬼一路的。”

兩人目光相視,尖利冷靜,像是一場兵戈之戰,誰也不肯讓步。對峙間,門外卻傳來腳步聲,由遠而近人聲嘈雜,想是家丁搬來的救兵,沈緋衣再也留不下去,只得收回目光,道:“我看你還是好好休息,再也不要管這些閒事,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日後會向你解釋清楚,嚴公子,請聽我一勸,若想平平安安壽終正寢,就不要再管衙門裡的案子。”

他索性從門口招搖出去。

“哇呀!”院子裡一陣大呼小叫,伴着嚴老爺淒厲的‘鬼!鬼!鬼!’叫聲,想是沈緋衣竄上牆頭走了。

家丁涌入房間時,只見小嚴傻傻立在牀邊,地上癱着老媽子,嚴老爺痛心疾首,搶上去扶住兒子:“你怎麼了?”突然想起來,轉頭吩咐下人:“天一亮就去城外清雲觀把王道人請來作法!”

“可是,老爺,縣太爺說過不許……”

“呸,要不是衙門裡那點事,我兒子怎麼會變成這樣?他要是爲這事治罪,不如把我們全家都殺了纔好!”

一提起官府公事,嚴老爺咬牙切齒後悔不已,家丁抖抖縮縮不敢多話,倒是小嚴擡起手,阻止:“且慢,我沒事,不用去找什麼道人。”

“劍秋,”嚴老爺又驚又喜又懷疑,“你真的沒事了?怎麼好得這麼快?剛纔是誰在你的房間裡?他對你幹了什麼?”

一連串問題問得小嚴頭痛,纔要開口,又發覺自己根本無從解釋,便只好在嚴老爺灼灼目光下重新閉上嘴,表情很是困惑。

“你們快扶少爺躺下。”嚴老爺連哄帶騙,把小嚴安排妥當,叫人擡走仍在昏迷的老媽子,招手向管家悄聲道,“少爺現在神志不清,分明是鬼迷心竅,必須快些找個道長爲他做法驅妖。”

“是,是,”管家用力點頭,“我也覺得剛纔從房裡跳出去的那個東西像是狐狸精……”

小嚴哪裡管他們暗地裡嘀哩咕嚕,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沈緋衣臨走時的話,回想自李格非交待這樁案子後,前前後後所遇到的事,沒有一件不是荒誕詭異,而昨天晚上看到的那個東西……一想起來便忍不住打個冷顫,整個人像是被猛力塞進某個滿是尖刺的窄筒中,渾身上下劇烈的發抖。

“壞了壞了,少爺又發病了。”衆人大驚小怪,七手八腳地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藥,沒頭沒腦地往小嚴嘴裡灌,小嚴隨便他們擺佈,喝了藥,渾身發汗,倒在枕旁沉沉睡去。

道士來得很快,想是昌令縣自從換了知縣後,法事少了許多,難得有賺錢的機會當然不可錯過。

一大早,院子裡架起八仙供桌,嚴老爺差人連夜宰了牛、羊、豬各一頭,搭上新鮮蔬果擺設齊全,桌旁立兩名眉清目秀的青衣道童,王道人仙風道骨拂塵如雪,稽首朗聲道:“請公子——”

話音未落,房門大開,四名家人昂首闊步而出,一式清爽打扮,帛衣玄帶小牛皮靴,單手託着門板,小嚴莫名其妙仰天躺在在門板上,眼睜睜被人祭品似的擡出來,呈在供桌前。

王道人裝腔作勢地看他一眼,拈着鬍鬚沉吟道:“公子被狐狸精迷得不輕呀。”

“你放屁!”小嚴怒,一跳多高,隨即被家人按了回去。嚴老爺趕緊過來擋在門板前,賠笑: “道長,你看小兒還有救嗎?”

“當然,且看貧道如何與它對法。”道人風清雲淡地笑,猛地出手兩指一點小嚴額頭,另一手去供桌上拔了支蠟燭,在半空中‘呼呼’舞動,蠟燭芯子上一點通紅,貼着小嚴的麪皮上下翻動,宛如靈蛇多變,衆人正看得入迷,突然小嚴額頭處‘嗞嗞’迸出火星子,他自己也嚇一跳,蜷在門板上慘叫。

與此同時,王道人猛地躍起,迅速抽出腰間桃木劍擺開個蛟龍出海的架式,劍尖點住小嚴暴喝聲:“妖孽還敢作怪!”,果然威風凜凜宛如天人,圍觀的人這才明白過來,滿堂鬨然叫好,一時掌聲不絕,王道人穩穩收了架式,不慌不忙又舞了個劍花,方矜持地向衆人點頭答謝,鼓掌的人更加起勁,連嚴老爺都眉開顏笑,唯有小嚴額頭一片焦黑,氣得兩眼翻白暈厥過去。

王道人開場成功,更加得意,從懷裡摸出張硃砂描得彎彎曲曲的符紙道:“你們別怕,公子並無大礙,他只是受到千年妖狐的迷惑,現在妖狐的蠱術已被我用法力定住,再將我這道鎮狐符用火化了,喂公子吃下既可平安無事。”

“好的好的。”嚴老爺深信不疑,忙上前雙手接過來,命人端水,親自喂小嚴吃符。

王道長眼珠一轉,又道:“這隻妖狐萬分狡猾,實在不可輕視,貧道爲了替天行道,決定在此設上法壇,鎮它七七四十九日,一定將其徹底化爲膿血才能安心離開。”

“一切全聽道長差遣。”嚴老爺爲救兒子,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小嚴本來只是受了風寒身子虛弱,又不知被王道人設了什麼鬼把戲,額頭上灼出大片火泡,偏偏所有人都偏向妖道,吃再多苦頭也沒人同情,心裡氣到苦,總算人還聰明,再不倔強多話,閉目養神等待機會。

嚴老爺見他老實下來,還以爲是作法的結果,欣喜萬分,少不得叫人清掃廂房,重設神壇,奉以美食佳釀豐厚香資,神仙似的捧着王道人。

一直捱到下半夜,小嚴起了牀,趴着窗格往外看,院子裡燈火還旺,王道人早去廂房夢周公了,只留下個小道童在壇前打瞌睡。

小嚴便在窗格里遙遙看着那個青衣童子,一雙烏黑的丫髻,粉團似的小臉倚靠在供桌邊,很香甜的樣子,於是他臉上慢慢浮起種居心險惡的笑,有這麼一剎那,也就像是個被妖狐附身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