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爲什麼,昨晚小嚴整夜沒睡踏實,在牀上捂着被子折騰了半天,天亮時纔剛剛闔眼,猛然聽外面有人尖聲大哭,婦女聲音向來最悽最厲,貼着骨頭削薄片兒似的,硬生生把他嚇出頭冷汗來。起身一問下人,方知道原來是隔壁的富戶鄒家剛死了人。

安穩覺是睡不下去了,他索性叫人泡了壺濃茶,一邊漱口一邊嘆:“唉,我看鄒大老爺病了三五年了,平日裡人蔘蟲草吃得一點起色都沒有,照樣面青脣白骨瘦如柴,有這一天也是意料之中,只可惜苦了他那些個才娶的姨太太,年紀輕輕就要守寡……”

旁邊下人實在聽下去了,糾正道:“少爺,你說錯啦,死的不是鄒家大老爺,是他的第五房姨太太。”

“撲——”小嚴一口茶沒含住,噴了一桌。顧不得擦嘴,瞪着眼問,“什麼?難道死是上個月剛討的五姨太?”

“是,少爺。”

“是怎麼死的?”

“嘿,這可是件大奇事!”那下人也是個喜歡搬嘴弄舌的,頓時來了精神,口沫四飛道,“其實四更天時我就聽到動靜了,鄒家的人把門板扇得山響,趕出去一問,原來是五姨太睡到半夜突然慘叫一聲,白眼一翻就不行啦,果然請來縣裡醫術最高明的陳大夫都沒救活,這不,剛纔他們家傭人貼在門檻兒旁告訴我,其實大夫到時五姨太已經一命嗚呼了。”

“那麼陳大夫看出是什麼病因了嗎?”

“沒呢,少爺,奇就奇在這兒了,那女人才十八歲,鋤地的農戶出身,平時身板健得能殺人,這下說沒就沒,況且渾身一點傷都沒有,不過據那邊有人說,三更天曾看到個穿白衣服的女人進了她的房,不過一會兒五姨太就死了。”

“胡說八道!”小嚴氣到好笑,“少給我故弄玄虛,既然是不明不白死了人,就得上報縣爺立案請仵作驗屍,要你們在這裡裝神弄鬼瞎囉嗦。”

正說着,門外丫頭來傳話說老爺命少爺去書房。小嚴不敢怠慢,忙換了衣裳跟去。

嚴家世世代代是本地鄉紳,自覺頗有一些體面,故教導子弟溫良恭儉讓,十分嚴謹刻板,雖然小嚴是他獨子,倒也並不寵溺放縱,一大早儼然端坐,等兒子畢恭畢敬地進來請安。

好在小嚴這個人生得最乖巧,平日一點錯處也拿捏不到,嚴老爺倒是想拿他做法也沒話頭,欣喜之餘不免有些小小遺撼,總是故意不給他好臉色,板着面孔道:“這麼早叫你來,知道是爲了什麼?”

小嚴不慌不忙,先給父親挽了把洗得雪白溫熱的布巾,又把那杆翡翠菸嘴的長煙杆菸絲捏得滿滿,小心翼翼地遞上去,道:“只怕是爲了隔壁鄒家死人的事吧,那女人死得蹊蹺,這事遲早要報官查辦,我既爲本地耆長,少不得要去堂下聽命,父親想是怕我年少無知,在大人面前說錯話。”

“哼,”嚴老爺又被他說中心思,照例的既喜又惱,勉強咳了一聲,瞪他道,“光會在我跟前說得嘴響有什麼用,到了大堂上有禮有節才行,我告訴你,這耆長的功夫並不簡單,我幹了二十年才摸出點門道來,你才上位,自有許多不明白的關節溝壑,你給我仔細聽好……”

這一說又費了兩柱香的功夫,說也怪,小嚴平時最火燒火燎的一個人,該蹦的時候上天入地的蹦,該靜的時候竟也穩得下來,他面帶微笑足足聽到末,直到嚴老爺自己累了,嘆一聲:“今天先說這點吧,別小看了這份差事,咱們昌令縣是著名的漏財短運縣,入縣口山道走向呈成丁字形,風水上的大忌,把好好的靈氣運氣都泄完了,所以縣裡自古就沒有出過得勢的讀書人,朝裡的人寧願派去嶺南都不來這兒當官,說是有降無升的喪氣地,故我也不指望你高官厚祿,能穩守住這個耆長的位子便好。”

“是,是,是。”小嚴一路應了,萬分體貼,又給父親添了茶,才退出來,才至廊下,果然聽牆外亂哄哄,原來是官內的差役來了,正在盤問原委。

“嘿!查什麼查,明明是鬧鬼唄。”旁邊的管家小聲道。

“別胡說。”小嚴喝他。

“喲,少爺,你可不知道,鄒家不太平有些日子了,前些時候我就聽那裡的下人說,常常在半夜裡看到有穿白衣服的女人走來走去,可從來沒人看到過她的臉,自那時起五姨太就常嚷身上不得勁。”

“既然不乾淨,那怎麼沒看到鄒家找人來做法事?”

“怎麼做?你也聽說過,新來的縣太爺最恨鬼神跳大仙,上次城西有個人刻桃木小人施毒咒,本來不過是小案子,況且被咒的人並沒有出事,以往的慣例是罰些銀子再打上幾十板就罷了,可縣太爺一怒之下直接判了收監,自那之後,連街頭算命張鐵口的都不敢多嘴了,只敢算些風水與人脈。這次鄒家雖然有些不安寧,只是下面的僕人和五姨太在鬧,左右不過是一個姨太太罷了,鄒老爺自己身子骨都弱,哪有功夫管她的死活。”

“哼,這世上哪有什麼鬼神,全是人自己鬧的吧。”

“唉約我的好少爺,這話怎麼說的,你小心別冒犯了仙家。”管家不知道怎麼堵他的嘴纔好,無奈跺了幾下腳,嘆,“還是讓人先開飯吧。”

吃罷早飯,果然有人通知小嚴去縣衙聽命,隨其到衙門處,知縣趙彥容已經端坐升堂,身側立了師爺何茂並主簿李格非,小嚴垂手立在一側。

不一會兒,戶長丁藺也來了,他是個白且肥的老人,穿了身花團錦簇的緙絲棉袍,累得氣喘吁吁,話也說不利落,知縣叫人搬了把椅子給他坐下。

堂下早跪了一男一女,看模樣不過是普通的農戶,年齡都在四十開外,此刻女子跪前幾步,哭道:大人,我女兒死得冤枉呀。”

原來這兩人正是五姨太的父母,一大早聞得死訊,匆匆趕去鄒府看屍,事罷也不回家,轉而直接上衙門告狀來了。

趙知縣不過三十五六歲年紀,本是個窮苦出身的讀書人,因缺少朝中扶持,功名仕途上很走了些彎道,他五官平實,唯有眉心深深一道豎痕,頗爲滄桑。

當下也不多話,先命人去鄒府把五姨太的屍體運來交給忤作查驗,不過一個時辰後,懺作來報:女子身上不見傷痕,口、眼、耳、鼻間無血出,也用銀針試過咽喉與內臟,毫無發黑中毒現象,死時口張眼開,面色發青,雙手緊捏成拳,倒像是驚嚇過度以至於氣脈閉塞而亡。

話一出口堂外聽審的百姓立刻譁然,衆人交頭接耳道:“又是嚇死的?今天早上城東處也死了個更夫,據說也是嚇死,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是不是真的鬧鬼?”

“哪個在妖言惑衆!”趙知縣最恨的就是這個‘鬼’字,聞言命令左右,“再聽到有人說這蠢話,一律給我拿下掌嘴。”

頓時堂外靜寂一片,誰都不敢多話。只聽堂下的報案人哀聲求道:“大人,哪有好好的人會會被嚇死?就算是嚇死,也一定是鄒家派人害我女兒,變着法子把她作踐死了,求大人明鑑。”

五姨太的母親捶胸頓足哭哭啼啼,知縣連連拍案喝止,鬧了半天,還是就此結了案,五姨太死是鄒家的人,屍體照舊歸鄒家發喪。

小嚴頭一次聽堂,覺得什麼都新鮮,看旁邊戶長百無聊賴像是隨時都能打呵欠,丁藺是昌令縣的富賈,專管各戶稅收財賦,在本地也算有頭有臉,而堂中論到年紀資歷,只有小嚴是老幺,又是頭一次出來聽差,故一舉一動斂氣凝神不敢有絲毫差池。

罷堂後,小嚴借了父親的名頭去看鄒老爺,鄒府與嚴府只隔了道粉牆,小嚴年幼時也曾趴牆過去摘花弄草,對鄒府上上下下熟絡非常,他立在團花錦繡地氈的大廳裡,看鄒老爺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確實病得不輕,年紀比嚴老爺還少三歲,卻面色痿黃身體贏瘦,左右看都像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看到他小嚴就想到那具已入棺的女子屍體,就是死了,那女子仍然肌體豐潤,那樣渾圓的膀子纖細的腰肢,可惜是配在老朽身邊。

“替我向你父親問好,咳……咳……讓他好好保重身體,咳……別像我這麼老邁,咳……”

“是。這次是父親命我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爲老爺效力,姨太太的喪事準備怎麼辦?”

“咳……你的心意我領了,只怪那女子福淺命薄,雖然她孃家人不懂道理,咳……我卻不能不管,到底是我鄒家的人,還是按規矩停放七日入土到祖墳罷,咳……”

“是,屆時我一定登門出力。”

鄒老爺雖然糜弱卻還不至於糊塗,果然叫人在院裡搭了屍棚做法事,道士擠得滿滿的,又花錢僱人嚎喪,吵得隔壁的嚴府也不得安寧。

嚴老爺連碧螺春都喝不下去,叫人去找兒子,都說是在鄒府裡。嚴老爺不悅:“這孩子,人家是在辦喪事,他去湊什麼熱鬧?也不怕沾上晦氣。”

其實小嚴倒不是去看熱鬧,在衙門時,主簿李格非曾暗地對他道:“嚴公子是不是該經常去鄒家看看,以防有人伺機滋事。”

他的年紀與小嚴相仿,都算是新官上任,彼此頗有些惺惺相惜之態,少不了明裡暗裡提點一番,小嚴是纔到位的耆長,專司本地賊盜治安,李格非的好意自然一聽就懂,忙道:“是。”

不出所料,期間五姨太的孃家果然上門吵鬧,好在小嚴爲人機警伶俐,帶了幾名鄒府家丁用眼色鎮住場子,那些鬧事的人左右不過是爲了討錢,癥結關鍵只是款項尺度,小嚴着實周旋了一番,幸得鄒老爺也不是個小氣的人,兩廂暗地裡調和商討妥當,終於保全了場面。

解決了矛盾爭端,鄒老爺少不得把他大力誇讚一通,小嚴自己心裡也挺高興,客氣了幾句告辭出來,院子裡滿滿支了香燭紙馬,又設了禮金輓聯桌,人來人去聲音噪雜。

小嚴擠過手持禪拂時念時唱的道士,從端了盤子上喪食的廚子身邊擦過,地上鋪了棉墊子給人叩頭,幾個花錢僱來的女人嚎得格外辛酸。他目光穿過忙碌人羣,各個相關或不相關的人物,在西北角靠牆的地方停住,那裡毫不起眼的坐了一個人,垂首像是在沉思,然而小嚴不過多看了一眼,他便立刻擡起頭來,神情平靜,但雙目炯炯,隔了人羣與香火煙霧,冷冷地與小嚴對視。

一瞬間,小嚴心裡只剩下一句話:昌令縣裡怎麼會有這等人物?

他年紀不大,約二十五六歲左右,面色白皙,生得比縣裡最斯文的書生還要清秀,眼瞳濃黑,裡頭看不到半點心思,更顯得皮膚蒼白,渾身上下乾淨得像是幾筆白描,他穿了什麼衣服作甚打扮都不重要,只這一張臉便叫人過目不忘,眼裡再看不到其他細節。

看着這張異乎尋常的臉,小嚴愣在原地,一時不知是該繼續走出去,還是索性上前打招呼,昌令縣巴掌大小的彈丸之地,這樣風神秀骨的男人可不多見,怎麼以前從未聽到有人提起過?

他這裡暗地裡盤算,那人也同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見小嚴生得面白脣紅,身材高而瘦,天生一張娃娃臉,不笑時仍帶三分笑意,叫人見之可親,平常走在路上,無論男女老少,哪個不愛和小嚴玩笑招呼,可這次卻遇上頂頭貨,那人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似外頭水塘面,薄薄地結了一層冰。

小嚴嘴角本來已經往上翹,尋思着是不是要藉機打個招呼,這下便被他結結實實地凍在那裡,無法延伸出來。

道士抑揚頓挫地念完詞,放下禪拂又捧了香爐,繞着棺材開始走圈,香菸嫋嫋地迎面漫來,把小嚴的眼薰到酸澀,他眨眨眼,才發現那個牆角里的人已經低下頭,像尊化石般坐在原地,連衣角都不動一下。

“什麼路道?”小嚴自言自語,再不去多事,一揮衣袖出了鄒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