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大中三年的九月,塞上
這一年的秋天來的格外早,空氣較往年的時候都顯得格外清冷,好一派秋高氣爽。遲去的大雁在天空中排成一道“人”字,準備過冬的田鼠拖拽着一根根乾枯的稻草。遠望衰草牂牂野徑高斜,似是直通天際,隱沒在雲裡霧裡,越向北方那條路越像是要通往天堂。
或許,那裡真的是天堂,也只有天堂才配得上那位天女的居住吧?
大唐邊軍遊擊將軍雷戟一手勒着馬繮,邊走邊默默的想到。想到了這裡卻又陡然一陣心痛,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完全不受控制,聲聲嘶啞放佛要把肺都咳出來一樣。旁邊兩個親兵趕忙駕馬架住了雷戟的身子,關切的看着他。
雷戟擺了擺手,給自己灌了一口酒,低聲道:“沒事,繼續走吧。”
現在已然是秋季,正是草原馬肥人壯的時候。越是到這個時候邊境上的防衛壓力越大,若是往年時分來自突厥的遊騎早已經趁着秋來尚早南下襲邊了。而今年這片塞上草場卻顯得如此的安寧秀美,邊塞將士們能平平穩穩的度過這個秋季,無論怎麼看她都是功不可沒。
她本就是王室貴胄,與國民奉獻犧牲本就是她的宿命所在,避無可避。可爲何,自己仍舊這麼心疼?
雷戟隔着輕甲在自己左胸處揉了揉,視線又不自主的向北方看了一眼。忽然,他發現了前方的地形有些不對,連忙勒住了戰馬對身後的義從問道:“這是何處?”
“稟將軍,此處名曰伴日谷,常有冬羊在此逐日而徙,故而得名。”身後義從在馬上拱了拱手恭敬的答道。
雷戟一雙濃重的眉頭卻不由得深深的蹙了起來,嘀咕道:“伴日谷?伴日谷……它伴的是日生還是日落呢……”說着,忽然發現四周的將士們都有些迷惑不解,雷戟發覺自己失言,趕忙咳了咳道:“走吧,所有人刀槍出鞘,命前鋒注意查看,快速通過此地。”
一名義從對他道:“將軍,我大唐已與突厥和親,想來這裡不會有敵人存在的。何必如此小心?”
“小心點,總無大錯,吩咐去吧”雷戟蹙眉答了一句,而後便催動戰馬身後的義從緊跟在他的身後一行五百輕騎慢慢馳入伴日谷中……
“伴日谷!雷戟!你爲什麼死去這麼多年還要出現在伴日谷!?”猛然一聲斷喝,還在舉劍劈砍雷戟驟然身形一頓,看着他面前這個相貌清秀,可穿着打扮卻與他相去甚遠的年輕人怔怔發楞。或許是因爲叫破了他的名字,又好像是某些詞語牽動了他的記憶,又好似剛剛的問題讓他一時間陷入了沉思,總之剛剛還勢若奔雷的攻擊驟然間停頓了下來。
對面的石穿趕忙向後急退了兩步,兀自喘了兩口粗氣。剛剛的對戰雙方兵器沒有一次相交,一柄長劍一柄短劍全都走的飄逸靈動的路子,可下手時卻又果決狠辣。非當事之人不能體悟着其中的兇險之處。而比較劍術石穿實在是差了雷戟太多,有好幾次那道白亮的劍光便要劈砍在他的身上,若非自己身體素質遠超常人恐怕就此中招了也說不定。他可不想用自己的身體試驗一下被這柄“鬼劍”砍中是否會有大礙。
從他衝入房間,再到他看見雷戟的“鬼魂”之後,石穿本是想用語言試着詢問一下,看看能否就此化解這個遊魂的戾氣。可卻不想那個白色的影子竟是不分青紅皁白看見他便與他鬥在了一塊。好在現今有了一個停頓的檔口。石穿喘了兩口氣後,又趕忙問道:“雷戟,你告訴我,你前些日子爲什麼還要出現在伴日谷?”
對面那白色的影子沉默了許久,突然間發盡上指,一聲怒吼沖天而起,四野震動。原本打算趁機溜走的柳道子三人聽了這個聲音直接嚇得癱坐在了地上。遠處仍舊在花壇中苦苦尋覓的辛忘柯和張牧之等人則也是渾身一凜,下意識的握緊了各自的兵器。
驟然一聲大叫,天空中的雨幕出現了一個極爲短暫的停頓,暴雨稍停而後慢慢轉入細微。
那個響徹雲霄的聲音喊出的是一個字——冤!
“轟隆隆”天際處,滾雷陣陣炸響猶如萬馬奔騰,而那塞上荒草間馬蹄陣陣卻又一如天上的奔雷。雷聲與馬蹄聲交互輝映,天地一片瑟瑟。唐軍輕騎馳入伴日谷。
有一種莫名的觀感叫做直覺,有一種莫名的預見叫做心慌。
雷戟突如起來的心慌,他立時下令唐騎隊形變換加速衝出伴日谷,理由?就是他的直覺。
可惜,事到如今已經是晚了。
伴日谷不高,兩邊不過是兩排低矮的山丘而已。可是在草原上的山丘卻能藏得下千軍萬馬。而今,從山丘頂出現在衆人面前的便是這樣的萬馬千軍。旌旗獵獵,甲冑鮮明,天地間陡然一道電光劃破,淒厲的號角聲震盪人心。
伏擊突如其來的伏擊,就這麼毫無預兆卻無可避免的發生了。
“是突厥人!加盾,彎弓,分成兩隊列鶴翼陣!”雷戟眼見兩旁數以千計的突厥騎兵殺來,卻沒有因此而慌亂。越到這種生死關口考驗一個將領的便越是臨危不懼的大將之風。雖然是伏擊,可他麾下這五百輕騎各個精銳,只消對方不是突厥汗帳下的武士,區區兩三個小部落的族兵未必能奈何的了他們。
冷靜,越是這個時候越需要冷靜!
麾下三百邊軍與兩百義從早已經磨合日久,且經過了雷戟親手調教隊列變換已經顯得無比嫺熟,一聲令下所有人立刻從鞍下取出短弓,將小圓盾套在左臂上,同時取出弓箭拉滿。腳下的坐騎自動形成一個向內凹凸的弧線鶴翼陣。看到麾下的將士們變陣彎弓如此嫺熟,雷戟徹底安心了下來,接下來便是先穩住陣腳,而後再擇機突圍。不管這批突厥人是怎麼發現自己的,他們的願望註定要落空了。
一時間弓弦攪擾聲與馬蹄錯動聲連聲響起,彷彿有急雨落下。唐騎迅速變成了兩隊鶴翼,就待展翅翱翔的時機。
突然間,耳畔“嗡”的一聲,再擡頭時發現天空果然落雨,只不過這次落的不是水滴而是箭鏃。
雷戟下意識的舉起了自己的盾牌遮擋,一片叮叮噹噹的聲音砸的他左臂顫顫,竟不知有多少支箭鏃刺到了上面。
早已埋伏多時的突厥騎兵們率先射出一波箭雨,唐騎立足未穩之下登時有百餘人中箭落馬,更有許多人負了輕傷。鶴翼尚未展翅,便已經被無情的折斷。
好慘重的傷亡!
看着身邊一片赤紅色的鮮血染透了周圍枯黃的草地,與自己同袍浴血的將士們橫屍道道……雷戟剛剛放下的心驟然間又懸起。第一波攻勢而已,他麾下的部隊竟然傷亡如此慘重?對方埋伏在此的難道真的是某個突厥汗王的親兵不成,否則射技怎會如此的高超?可是兩國不是已然和親了麼?
“不要亂!不要亂!放箭還擊!”心裡面如同翻江倒海,可是雷戟表面上卻依舊不動如山,端坐在馬上安安穩穩的指揮着散發出一股無畏的氣勢。這幅景象看着旁邊唐騎的眼中,一時間因戰友傷亡而慌亂的士氣便又重新穩固了下來。聽從將軍的指揮,唐軍第一波箭雨立時回射。
“嗡”的一片弓弦響動,兩排尚未完全展翅的鶴翼陣同時發箭還擊,山巒頂端的突厥騎兵們登時有不少人中箭倒地,只是單看數量,這一次給對方造成的傷亡遠沒有自己受到的損失大。雷戟心中一沉,突然舉起手中的長槍高聲道:“將士們!出谷則活,不出谷既死,讓這羣背信棄義的突厥人看看我唐朝兒郎的戰力如何,隨我出戰!”
一片暴喝之聲響罷,唐騎登時又匯成一股,猛然轉向衝着回程的路口殺去,兩排想要攔阻的突厥騎兵一觸即潰。唐騎一路斬關而過勢若奔虹。山谷兩側的突厥騎兵並未殺下來阻攔,而是繼續居高臨下的放箭。唐軍用盾牌遮住自己的要害,時不時趁隙還擊,一時間雖然傷亡頗大可陣型並未因此而散亂,尖峰呈一個尖銳的錐形陣直撲谷口。
眼看便要出谷!
然而,就在唐騎的前鋒頂着兩邊山谷射下的密集箭雨即將衝出山谷時,天地間驟然變了一個顏色。赤紅的光映透了人們的瞳孔……
那是火,如山如海一般的漫天大火,衝在最前面的幾十個唐騎來不及勒馬,一下子撞進了火堆裡面。人類的嚎叫,馬匹的悲鳴同時交雜響起,最後都化作了一片焦糊的味道,徹底歸入沉寂。
猛火油!
除了猛火油外不可能有哪種火會燃燒的這麼旺,這麼兇狠。這羣突厥人不是剛好撞見了自己纔在此伏擊的,他們早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路線,早就已經在這裡做好了準備。他們的目的就是爲了殺死自己!
雷戟雙眼驟然一凜,一聲崩天裂地的怒吼從他口中發出。他知道,事情已然無可挽回了。雷戟這次更不發出什麼命令,而是一手提着自己的長弓一手揮舞着長槍用作馬鞭,整個人直衝向左側的山頂。剩下的三百多唐騎先是愣了一會兒,而後便也反應了過來。此刻已是必死之局,與其坐而待斃不如直接殺上山去,或許能贏下一個壯士的名號。
三百唐騎的陣勢驟然崩散,向着兩側山巒上逾千的突厥伏兵頂着箭雨衝去,視死如歸……
“冤?你爲什麼要喊冤?”石穿此刻右手握着短劍,距離雷戟的白色鬼影僅僅兩步遠,繞着他慢慢踱着步子。“戰場上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哪裡有什麼冤死?你剛剛那句話,讓我有點看輕了你。雷戟。”
白色的影子一聲苦笑,忽然舉起手中的長劍卻沒有劈向石穿,而是放在自己的眼前定定看了許久,忽然道:“說的不錯,生死自有天命,我心中曾想過逆天而行,有此下場自然活該。只是,爲何要連累了我那五百多兄弟?我爲他們喊上一句冤枉又有何不可!?”大將發怒,一聲如同斷雷,柳道子的一個徒弟聽了這樣的聲音一下子竟是暈了過去。
“那現在呢?”石穿沒有被那影子的聲音所震懾,反而針鋒相對的衝着他喊道:“你身爲一個軍人,死了也應該是個忠魂英鬼,可爲何近千年過去還陰魂不散,攪擾地方?你死去的兄弟們冤枉,那些因你們而茶飯不安的百姓們又該向哪個喊冤!?”
“咔嚓”又是一道電光劈落,在這幾乎成了紫色的閃電下,雷戟的身影近乎透明,一時間他的表情再次變得凝重複又糾結。沉吟了半天,忽然對石穿問道:“你是說,我早已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