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善一時屏息, 衛家此時藏拙都不及,怎麼還敢揚名,林先生怕是在此隱居久了, 不知正元帝的心意, 要是當真爲父親著書作傳,傳揚威名, 頭一道過不去的坎就是正元帝。
葉凝看着她笑起來, 眼兒一瞪圓了, 便似只不解事的貓兒, 伸手就揉揉她的面頰:“你一路來,也掙了些虛名聲, 難道還沒覺出些好處來?”
衛善眨巴眼兒, 好處自然有,煩惱處也很不少, 她自己都沒想到, 衛家門前會有這許多人, 有來求她降恩的, 有獻女兒給她當侍女的, 還有奉上各樣名貴物品給她的。
有些還根本就不是業州人氏, 不知從哪兒聽說了她的名頭,千里迢迢跑來獻物的有,千里迢迢趕來想要投到公主門下的也有,哪怕給公主當家奴,也比當個商家富戶要強。
大夏取官先問姓氏, 後期雖有有識之士創立科舉,可這科舉也不過是擺擺花架子,朝中用人多數還是舉薦,因其孝順或因其有德行,這兩條之前還得先看其姓氏。
年深日久,科舉取士制也緩緩推行,士族以門蔭入官,反而涌入一批寒門子弟,可這些士家大族也不蠢,眼看好東西越來越少,來佔位的越來越多,原來七家大族分掉朝中官位,後來零零落落也有寒門小姓躋身上游,這些人獨木難支,便互爲依靠,竟也連成一片,互爲婚姻,行的便是士族大家的通婚手段。
眼看地位不保,便也以科舉入官,百年望族底蘊深厚,門下子弟應考,一時又佔去大半江山,寒門子弟一百人裡能取中一半已經難得。
升任官場頭一個問的便是姓氏,若是大姓,見面便先禮讓三分,縱非嫡系而是旁枝,只要沾上姓氏都能得青眼,有些人就乾脆投到大姓名下,正統是不必肖想,還有旁枝別脈,大凡姓氏相同的,都能攀一攀親戚。
衛家就是小姓,往上數三代是販木材香料起的家,走南闖北很有些見識,又積蓄了一筆財富,家中日子過得好也無用,並無大姓肯結爲婚姻。
科舉是不必想了,乾脆就捐官當個武官,手上有錢,上頭就能有人,一步一步升到參將,知道自家商戶小姓,捐官是頭一步,可到此也算走完了,再要往上便得替兒子討一個大姓旁枝的女兒。
兒子的兒子再讀書科舉,連着幾代鑽營好容易把商戶出身洗個乾淨,可在大姓人眼裡,依舊還是寒門小戶,到了衛敬禹這一輩,天生便過目不忘,只要眼睛掃過,就牢牢記在腦中,懷抱在手上纔剛能說話就能背詩,家中父輩對他寄予厚望。
誰知衛敬禹年紀越大越不願意科舉,眼看大夏要亡,家中人也不逼迫他,任由他四方結交,養人養馬,世道一亂還有什麼大姓門戶,衛敬禹的妻子,便是是清河曲氏,一無功名二無出身,也一樣娶到了曲家嫡出的女兒。
今歲秋天是大業立國以來頭一回科舉,這些人只當還循舊例,可連頂上的皇帝都換了人當,七姓有的也早都死了大半,此時來投,要麼就是自知前程不會如意的,要麼就是來借公主勢的。
“可我有什麼勢力?”衛善依舊不明白,越是出名,越是讓正元帝忌憚。
“有名望便是有勢力。”七家望族,難道個個手裡有兵不成?可哪一個造反也沒殺這些人,反而還要諸多優容,降恩下去,衍聖公便是一例,多少年江山改換,他也紋絲不動,葉凝微微一笑,語含譏諷:“衍聖公一族都經歷了四朝,若說爲王室盡忠,怎麼頭一代不去跳長江,還傳承幾百年呢?”
衛善嚅嚅道:“怪不得胡成玉想給小兒子娶衍聖公族中女,姑父發了那麼大的脾氣。”明明發了這麼大的脾氣,可八月二十七的至聖先師誕也依舊辦得熱熱鬧鬧的。
禁止屠宰,祭文廟,太學國子監院中設祭祀,開琅嬛書庫供這些師生瞻拜,這一代的衍聖公七老八十還從山東去到京城,爲諸位在朝的皇子講書。
衛善是懂得這些道理的,袁禮賢死時海內冤之,衍聖公連皇帝也要降恩,可衛家又有什麼名聲能讓正元帝如此退讓呢?
葉凝掐掐她的面頰:“這些事你再不必憂心。”手搭在眼前,這一片都是竹林,風一過竹梢便似有竹哨輕響,葉凝側耳傾聽,拍拍她:“去罷,明兒再來,把你叔叔也一道帶來,我領你到稻田裡捉泥鰍去。”
林文鏡從不曾主動提過衛敬堯,這幾個月中,小叔依舊還是派人送東西來,自己卻不來,知道是林文鏡請他去,還問了衛善一聲:“當真?”
待知道是真,漱洗乾淨,換上乾淨袍子,倒出窖藏好酒,衛善鼻子一動,林先生不吃酒,那這三不五時往龍王山送的酒就都是給葉凝的。
有些事,小輩們心裡明白也不說破,譬如衛修,拿他爹也沒當爹看待,對他還是正元帝更像是父親,姑姑像他的母親。
跟着衛善往龍王山跑了幾回,回回都得看一看葉凝,便是心裡知道他爹待葉凝很不尋常,雲頭綢緞胭脂花粉,送過雲一半兒的東西都是爲了討葉凝歡心的。
可這兩人十幾年來一室同居,葉凝雖還是姑娘打扮,兩人並未成親,可也朝夕相對,再看兩人平日言談,衛善心裡嘆息,小叔年輕的時候沒能爭過林先生,如今林先生眇目跛腳,更爭不過了。
衛敬堯還當自己這點心思無人知道,卻不知全被幾個小輩看在眼中,只無人戳破他,衛善還替他挑了一件青竹布的袍子,一枝竹結簪子,把頭髮束起來,些許有些文士模樣。
衛平一看便對妹妹搖頭,衛善心裡明白,這是讓小叔心裡好受些,葉姨看見了同看不見也沒什麼差別,心裡也未必不知衛敬堯待她有些不同,可既有了林先生,那便如同定下契約,再有別人也不能更改了。
衛善把這些話寫了信寄給秦昭,假託是她在業州見着的異事,秦昭一拆開便笑起來,手指尖摩挲着衛善的字跡,若是哥哥該當告訴她從心所願,可若是丈夫便該告訴她磐石無轉,心裡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給她,又看見她送回來的幾壇小菜。
知道她跟葉凝學起做下酒小菜,卻沒想到她會送來這些糟蟹醉蟹和油浸泥鰍,上回送雲的蜜罐子每一個都是他親自畫的畫樣,着瓷匠窯工做成罐子,每樣只有一件,以十二月花卉爲題。
既然不當哥哥了,便該送些不一樣的東西,誰知道她還回來的禮會是這個,還特意用桃花雪洞罐頭裝着,打開來一股酒香撲鼻子。
跟着便把早就預備好的衣料子給她送去,已是深秋,將近冬日裡,除了呢子的還有銀鼠狐皮,夏日裡送去的銀紅纏枝蓮花紋亮地紗她裁了一條裙子,又說自己高了些,鞋子都窄了,叫她寄了尺寸來,讓南邊的工匠替她打首飾做鞋子,堪堪寄去就已經嫌緊了,也不知道小丫頭這四個月里長得多高了。
除了幾罈子小菜,還有一本棋譜,墨色尤新,倒像是新畫出來的,墨點兒塗得也不甚精細,一看就是善兒的手筆,她自小不慣做這些,先還每個點兒都塗黑了,一眼就能看清黑白子,翻過幾頁便馬虎起來,黑子畫得不圓,也沒有全部塗黑。
秦昭卻笑起來,這一本棋譜怕是從林文鏡那裡抄來的,叫作《清樂譜》,一共二十局,已經甚厚,她連花樣子都不肯描,小時候交繡件的功課都眼淚汪汪的,這會兒倒肯坐下替他畫譜,看樣子還是自己穿針用棉線把書釘起來的。
這麼看來細心還不足,手上力道倒足了,一個一個孔拿針穿過,齊齊整整,封底封面都是藍紙,寫着“清樂譜”三個字。
秦昭把那本《清樂譜》就放在長桌上,手指壓着書脊背,先給王七回信,讓他把找到楊雲越侄子的事兒告訴衛善。
人是找到了,當年他只有七八歲大,先回鄉間還算能過活,後來戰亂四起便逃難乞討,受了諸多苦楚,人竟活了下來,還記得當年叔叔是怎麼逼死了寡母的。
親孃在楊家大門的門樑上上吊自盡,他擡頭只能看見母親的腳一蕩一蕩,家裡僕婦捂着他的眼睛不讓他看,又哭說喪盡天良,總有天收了惡人去。
如今也過得潦倒,家鄉是不敢回了,也渾不知道自己的叔叔已經封了侯,在鄉野間專替人辦白事唱喪歌,有白事席的時候就吃席,沒有便是去墳頭間偷別人家供奉的祭酒祭食吃,吃得醉了便說一說當年蒙的冤屈。
王七走訪多時,茫茫人海里把他撈了出來,他就是鄉間一個醉漢,因着還會寫幾個字,也替人寫寫信,這字還是父母雙全的時候私塾先生教的,一吃酒便要把原來富過的話說上一回,每每咬牙切齒,想到仇人不知在哪裡享福就又跌足痛哭。
秦昭隱隱知道衛家總有一日是要對楊家開刀的,手裡握着把柄越多越好,楊家侄子尋着了,要是能再把楊雲翹的出身摸順着線摸出來就更好。
兩邊消息還未通,正元帝派的傳旨官便已經到了業州,拉着那兩千貫銅錢,兩百匹絹帛,浩浩蕩蕩到了龍王山,手裡捧着御詔,叩開林文鏡竹屋小院的門。
作者有話要說: 【秦昭:善兒給的那都是好東西。】
我話太多了
我要當個沉默的小仙女
哼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