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困擾人類以及其他生命族類的一系列不幸中的一個,是最慘重的一個也是最後的一個,好在死亡只有一次。
人類從不匱乏倒黴之事,而死亡應該算是倒黴事中最讓人想要逃避的一個。
耿夢沒有參加陳豐的葬禮,事情發生之後,她也沒回到臨海社區那套一樓的房子,而是在酒店住了下來。
這幾天,除了吃飯和睡覺之外,她什麼也不做,也儘量不讓自己思考任何事。
“快了,很快,一切都會過去。”耿夢告訴自己。
仰面朝天,眼神平淡無光,回想這些年和陳豐在一起的日子,好像清晨退去的潮水,沙灘上已經看不到半點痕跡。
只有嵌在沙坑和碎石中殘破的貝殼上還沾有海水的鹹澀。
臨近晚飯的時候,耿夢打開手機,刷了一會視頻,回了幾條消息。
其中有一條消息,來自一個叫“一夢一葉”的女人。
這個女人是和陳豐一起做生意的,耿夢和她一起吃過飯,看上去她和陳豐只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但耿夢知道,一夢一葉就是陳豐和她離婚後又交往的一個女人。
耿夢討厭這個女人,但是陳豐從不承認,她也沒有證據。
最重要的是,一夢還主動加了耿夢的微信,時不時還姐妹相稱邀約耿夢逛街吃飯。
耿夢一次也沒有答應,一夢一葉倒也不放在心上,還是時不時和耿夢聊天。
打開消息窗口,耿夢有些恍然。
“我真想叫你一聲姐姐,幹得漂亮。”
看到這條消息後,耿夢突然坐了起來。
因爲緊張,兩眼盯着屏幕看了一遍又一遍。
“幹得漂亮”——四個字猶如四把鋒利的刀捅在耿夢心口上。
她心慌意亂地找到一次性拖鞋,走到窗邊,朝窗外看了幾眼,好像做賊的人那般心臟瘋狂跳動着。
拉完窗簾之後,耿夢又把房間裡所有的燈全都打開,就連衛生間的燈也都開到最亮。
隨後她鑽進被子,蜷縮着渾身顫抖。
怎麼可能,不會的!
馬上就過去了,一夢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是隨便說說。
叮叮!
又是一條微信。
耿夢滑動屏幕,又是一夢發來的。
“姐姐可真高明,他也打你了吧,死的活該,沒想到姐姐這麼勇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躊躇半晌,耿夢忍不住給一夢迴了一條消息。
很快,手機又響了起來。
“是姐姐害死了陳豐吧,一個月前陳豐就和我說過,他覺得你不太對勁,好像不再又哭又鬧,脾氣也突然變好了。
同爲女人,我的第六感告訴我,這麼多年你都是那樣又會哭又會鬧的,突然就安靜下來,脾氣變好了,一定是有什麼不對勁,不過,我無所謂。”
這算什麼?耿夢心口刺痛,悶在被子裡有些透不過氣來。
但是她不想動——一動也不想動。
五分鐘後,一夢的消息又在屏幕上出現。
“只是沒想到姐姐會如此心狠手辣,但我真心佩服你,神不知鬼不覺,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但是......我這邊可是有陳豐給我發的消息,他說懷疑你想要殺了他。”
耿夢指尖顫抖,“你什麼意思?”
陳豐死了!
事實第一次清晰地在耿夢腦海中出現。
沒錯,一夢說的不錯,陳豐死了。
他不是去了別的女人那裡,不是故意說店裡忙不能回家,也不是約好在婚姻登記處門口見面卻沒有出現。
陳豐死了!
再也不會回家,再也不會跪地求原諒,也不會惡狠狠地舉起拳頭砸向她的臉。
陳豐他已經不在了……
渾渾噩噩幾天的耿夢一直在等待什麼事情過去一般。
好比坐在太陽下等待着,太陽從東邊的天空漸漸移到西邊的天空,最後在海的盡頭緩緩消失。
只要讓時間緩緩流逝就可以,和那天早上一樣。
不,就是從那天早上開始的。
心煩意亂的耿夢鑽出被子喘了一口氣。
光腳踩在地毯上,有些刺腳,但她完全沒有注意。
打開拉桿箱,取出一個透明墨水瓶,打開蓋子,放入一滴精油,又從一個淡紫色的水晶盒子裡取出一截精油香。
很快,三十多平米的房間裡充滿了讓耿夢平靜的香味。
正當她迷迷糊糊又要睡着之際,手機再一次響了起來。
耿夢正在做夢,夢到一處大樓起火,所有的人都逃不出來,她焦急地在隔離帶外看着熊熊燃燒的火焰。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擠在人羣中,更不知道她在等待什麼,只是盲目地看着火光,等待着該發生的事情靜靜地發生,該過去的時光緩緩過去。
突然,一個黑炭一樣的人從樓裡走了出來。
周圍竟然無人感到驚慌。
耿夢看了看身邊的人,每一張臉上的表情都異常淡定。
唯有她想要大喊,“你們都瞎了嗎?一個渾身燒黑的人怎麼可能自己走出來,那是個死人,死人啊。”
夢裡,她用盡全力卻尚未喊出聲響,就被衝到面前的黑色人影掐住了喉嚨。
驚醒!滿身大汗!
是夢,又不是夢。
一切本該是安安靜靜的,就像睡着了一樣。
渾渾噩噩打開手機,一夢發來一張截圖。
截圖上是陳豐和一夢的聊天信息。
“什麼意思?”耿夢警惕地回了一條消息。
“我打算把這條消息發到網上,這樣你的生活可就沒有那麼安寧了。
殺人犯!”
耿夢慌了,什麼時候自己真的成了殺人犯嗎?
“你在胡說什麼?”倔強的否認。
“很不巧,最近在繞海,家暴可是熱門話題,陳豐還算死的安靜,你沒看新聞嗎?新風集團的千金可是把他丈夫給分屍了。”
“什麼?”耿夢還不知道什麼新聞的事情。
打開微博,拇指劃過,她就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
微博上都是關於家暴的討論,整個微博似乎都被家暴的文章淹沒了。
“原本你做的事情可能沒什麼人會注意,但是很不巧,現在家暴是人人都在討論的話題,要是我把這個圖發到網上,配上陳豐當年和你離婚的報道,你還記得吧,當年你也是因爲家暴離婚的,大家會不會相信你有殺人動機呢?就算其他人不說什麼,陳豐的父母會放過你嗎?”
耿夢知道,自己被威脅了。
這個一夢是故意發這些消息給她的,是故意要她痛苦,要她難堪。
她和陳豐一樣,都不是什麼好人。
二十多年前,耿夢和陳豐離婚後,不到三年的時間,耿夢專注於自己的飾品生意,從一家小小的賣耳環、手鍊、戒指的小店做起,陸陸續續也積攢了不少錢。
突然有一天陳豐回來了,天天纏着耿夢,對耿夢噓寒問暖,給耿夢熬湯送到店裡,耿夢生病的時候陳豐什麼事都不做,一心一意守護在她身邊。
原本,耿夢就對陳豐餘情未了,陳豐相貌出衆,說話很甜,用心對一個人的時候可以說是體貼入微。
半年過去了,陳豐真的如他所言,已經徹底改掉了暴力,再也不會動手打人。
有一天,陳豐又一次請求耿夢嫁給她。
耿夢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
他們開始了夫妻一樣的生活。
好日子持續了一年多,耿夢幾乎已經相信陳豐真的是愛她的,真的會變成一個愛護妻子的好男人。
但是她錯了,有一天陳豐喝的爛醉如泥,抱怨自己賺不到錢,不能總在耿夢手下給她打工,這樣會被外人看不起。
耿夢也覺得陳豐自己有做生意的頭腦也擅長和人打交道,一直陪着她看着兩家飾品店也不是長遠之計。
畢竟兩人又沒有結婚。
耿夢還是記得張枚告誡她的話,不要太相信一個人。
那次爭吵之後,耿夢給了陳豐10萬塊錢,又幫着陳豐在西區廣場那邊租了一個店鋪。
陳豐也就開始了自己的小生意。
他當時做的是外貿服裝生意,外貿服裝在十多年前還是非常受歡迎,年輕人都喜歡去逛逛這些精品小店,陳豐的生意也越做越好,認識的朋友也越來越多。
一夢就是那時候給陳豐供貨的老闆。
耿夢非常不高興,但是又沒有證據,陳豐對耿夢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有時候暴躁有時候冷漠。
曾經的噩夢又開始讓耿夢夜不能寐,不出所料,陳豐不久之後就對耿夢的嘮叨越來越煩躁。
夜不歸宿,時不時抱怨耿夢不給他資金擴張店鋪。
一天,又是酩酊大醉,一身酒味回到家之後,陳豐因爲一點點小事對着耿夢踹了一腳。
那一腳,踹走了耿夢的孩子。
醫院住了兩週,陳豐又哭哭啼啼哀求耿夢再給他一次機會,說自己不是人,一定會改。
耿夢心軟,想着陳豐的店鋪雖然利潤不錯,但是租金還是要靠耿夢一起分擔,現在雖然孩子沒了,陳豐對她的虧欠也就更大了,這種虧欠讓耿夢覺得她能夠更好的把陳豐留在身邊。
都是騙人的!
想到這裡,手機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因爲有地毯,有驚無險。
光滑的腳面上,手機震動了起來。
耿夢頓然跳到牀上,抓緊被子不敢看向地面。
躺在地上震動的紅色手機,就像是打開的地獄之門。
不是的,不是的!
\b耿夢撿起手機,驚慌中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那頭是一個男人蒼老的聲音。
而電話號碼卻是陳豐的。
“喂。”
耿夢的聲音輕到自己都聽不見。
“我兒子是你殺的吧。”
陳富樓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是誰?”
“我兒子陳豐,是你弄死的吧。”
“你到底是誰?”
耿夢按下掛斷鍵,雙手抓撓着手臂,環抱雙膝。
“不是的,不是的,不要來找我,不要來找我!”
陳富樓的電話掛斷了,一夢的消息又跳了出來。
“20萬,給我20萬我保證不說一個字,兩天內不給我的話,週六下午我就會讓警察和陳豐的爸媽知道事情經過,陳豐的爸媽會不會放過你,你自己考慮。
對了,不要試圖告我敲詐你,我這是爲正義代言。
雖然我不反對你殺死陳豐,這個男人罪該萬死,他騙你錢也沒全給我,他打你,也沒少打我。”
緊接着,一張照片發了過來。
“這些手臂上的淤青和你身上的傷相比如何呀?我就是不服氣,爲什麼你的生意就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店鋪拆遷還拿到了補償金,而我也同樣被欺負,爲什麼我的生意就一直不景氣。
後來我知道原因了,陳豐他愛你,他離不開你,你們倆個活該。”
一夢語無倫次的話語,耿夢也語無倫次地重複着。
她困擾了,迷惑了,害怕了。
大雨將停、夜幕將至,一個人在酒店裡,耿夢開始覺得現實在向她靠近,潮水慢慢漲了起來。
她只是在傍晚的沙灘上睡着了,等她醒來的時候,海水已經淹到她的腳踝,冰涼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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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沐春沒有想到的是,如此大雨,還會有人來到門診室。
社區醫院就是這樣,一旦下大雨,下午就沒什麼病人。
大部分病人都是醫院附近的老年人和居民,原本到了下午病人就比較少,若是下起大雨病人就更少些。
有些和醫生約好來做檢查或者換藥的病人也會臨時取消預約,等雨停了再來或者直接等到第二天。
像今天這樣從中午前就開始下大雨的日子,很多病人就會等到第二天上午纔來醫院,第二天,醫院就會比平日裡更熱鬧一些。
當然這些是從醫院總體的病人情況來說的,身心科就不一樣了,身心科日常也沒多少病人。
當楊星拿着雨傘,溼淋淋的站在門口時,劉田田和楚思思都吃了一驚。
“沐醫生,沐醫生。”劉田田喊了喊埋頭在書中的沐春。
“什麼?”沐春問道。
“病人,病人。”劉田田剋制着沒有叫楊星的名字。
沐春擡起頭,看了一眼門外,“楊星?”
“沐醫生,我鞋子和衣服都有點溼,外面的雨真的很大,你今天還去不去養老院啊?”
沐春看了看窗外又擡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放下書,站起身,脫下白大褂。
一套動作毫無間隔,劉田田驚訝道:“沐春醫生今天還要去養老院?這麼大的雨,改明天早上不行嗎?”
沐春搖搖頭,“不行啊,老人家沒什麼事情做,整天就看着時間,什麼時間吃飯啦,什麼時間孩子來看他們啦,什麼時間醫生來給他們開藥啦,差一點都不行啊。”
楊星聽明白了沐春的意思,站在門外雙腳交替踩着,迫不及待想要換上他的白大褂。
“走吧。”沐春拍了拍楊星的肩膀,露出帥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