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兩個念頭,正自在他心中交戰,忽地一條黑影“嗖”地竄了出來,一把抓住了葉凌風,隨即一柄明晃晃的利刃指到了他的喉頭,沉聲喝道:“好小子,你是什麼人?膽敢到此窺探!”
以葉凌風的本領,本來決不至於一個照面,就給這人所擒,即使在被擒之後,他要掙脫,也非難事。但他此時,失魂落魄,根本就設想到反抗,一見這人是從酒家裡面竄出來的,無暇思索,便即低聲說道:“日月無光。”這是風從龍給他的聯絡暗號。那人哈哈笑道:“原來是自己人,那就進去吧!”
葉凌風本來就要進去的,可是他也知道這道門檻乃是人獸關頭,就缺少那麼一點“外力”,舉起步來似有千斤之重,遲遲疑疑,總是跨不過這道門檻。如今被這人一拉,他就似無人把舵的孤舟,被逆流捲進遊渦裡一樣,半推半就的跟着那人跨過了門檻。
葉凌風在黑店裡和那些人如何密商,暫且不表。且說宇文雄在王家借了那匹青驄馬,匆匆忙忙,趕到路口相候。等了一會,還不見葉凌風出來,宇文雄要想進鎮找他,可是又記着他的吩咐,決定再等一會。
眼看月過中天,葉凌風還未出來。字文雄心道:“難道是出了什麼岔子?”正自嘀咕,忽覺有衣襟帶風之聲,似是有人從他身旁掠過。宇文雄吃了一驚,定睛看時,那人身法好快,遠遠的只見一條淡談的黑影,已進了這個小鎮,轉眼間連黑影也不見了。
宇文雄想道:“附近可沒有本領如此高強之人,卻不知是過路的江湖好漢還是公門鷹犬,倘屬後者,師兄碰上,可是麻煩。”正要進鎮踩探,那條黑影又出來了,可是卻沒有剛纔來勢之速。
宇文雄看清楚了來者是誰,大喜說道:“師兄,原來是你!”
葉凌風怔了一怔,道:“你以爲是誰?”宇文雄道:“剛纔我看見一個人跑進了鎮,我只道是這個人入而復出。”
葉凌風也暗暗吃驚,道:“有這麼一個人嗎?我怎麼沒見?”
宇文雄道:“他既不是來找咱們的麻煩,咱們也不必管他了。
回去給千手觀音治病要緊,藥執好了吧?”
葉凌風道;“沒執好我怎會回來。那藥店老頭已睡着了,我把他叫醒,耽誤了一些時候了。好,咱們馬上趕回家去!”
宇文雄道:“師兄,你乘馬送藥回去,小弟慢一步不打緊。”這匹青驄馬是匹壯健駿馬,本來可以兩人合騎,但葉凌風心念一動,卻道:“也好,反正不過十多里路,那我就不客氣了。”接過馬鞭,策馬疾馳。
葉凌風騎的是匹素經訓練的馴良駿馬,但心中的感覺卻如同騎在虎背一般,“事已如斯,騎虎難下,是禍是福,也只好聽天由命了。卻不知那條黑影乃是何人?宇文雄說得這樣確鑿,想不至於騙我?”
宇文雄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葉凌風作賊心虛,卻不能不仔細推敲,“這個人三更半夜到東平鎮來,要嗎就是大白樓的一夥;要嗎就是祈聖因的那個綠林朋友。前者我不用擔憂,若是後者,他此時進鎮,也不會發覺我潛入太白樓之事。”
葉凌風盤算好一套說話,十多里路程,快馬疾馳,不過半支香時刻,也就到了。
谷中蓮母女聽得馬嘶,出來開門,詫道:“你師弟呢?”葉凌風把坐騎交給了師妹,邊走邊道:“師弟要我趕回來送藥,我想救人要緊,也就不和他客氣了。”江曉芙很是歡喜,笑了一笑,說道:“二師哥不聲不響,人倒是很熱心的。媽,你可以不用擔憂他還在懷恨尉遲夫人了。”谷中蓮搖了搖手,示意叫她不可妄發議論,讓客人聽見了不好意思。江曉芙道:“好,你們去給客人煎藥,我在這裡等候雄哥。”
葉、江二人的說話雖不是特別大聲,但也不是悄悄耳語,祈聖因在客廳裡都聽見了。不禁又起了一點疑心,“我不信宇文雄這小子會有這樣好心,但只要這藥不是他經手執的,我調補好一些精神,明早便走,諒他也無奈我何。”
進了客廳,葉凌風把藥交出,說道:“我把藥店老頭喚醒,耽擱一些時候了。”谷中蓮怕祈聖因起疑,故意多問了一聲,“這藥除你之外,沒經過旁人的手吧?”葉凌風心想此事不好說謊,便如實答道:“沒有。”
谷中蓮道:“好,那你到廚房把風爐拿來,幫忙生火。在這裡煎藥也好陪尉遲夫人說話。”她是要免除祈聖因的任何疑慮,故此找個藉口,特地在她面前煎藥。葉凌風吃了一驚,心道:
“師母好不精明,但也幸虧我還有另一套計劃。”當下把風爐藥罐拿來,谷中蓮已查對過各種藥材,便在祈聖因面前傾入藥罐。
祈聖因道:“葉相公,三件事情,兩件已經辦妥了,還有一件呢?”葉凌風道:“你可是說的你那位綠林朋友?”祈聖因道:
“不錯。可有消息?”葉凌風道:“我依照你的吩咐,三間客店都去查探過了,牆上並無發現你所說的那梅花標記。”
祈聖因皺了眉頭說道:“奇怪怎麼還沒有來?這位朋友素來是守信的。”谷中蓮道:“出門的事情怎說得準,路上有甚耽擱,也是常事,未必就有意外。明天你多留一天吧。”
祈聖因道:“不,我不能再留了。明天我準備從鎮上經過,看我是否能夠碰上?”說到這裡,她的眼光忽地移到葉凌風身上,道,“葉相公,你有什麼話說?”她在無意之間,發覺葉凌風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對,似乎在想說些什麼而又不便開口。
原來葉凌風根本就沒有去查探過任何一間客店,那番話是他捏造出來的。給祈聖因一同,乘機便道:“尉遲夫人,我正是想告訴你一個消息。本來應該由我師弟告訴你的,我並不知其詳。但你心急,我也只好先告訴你,讓你參詳參詳。”
祈聖因詫道:“什麼消息?”
葉凌風道:“我與師弟約定在路口相會,他去借馬,我去購藥、探人。我從鎮上出來的時候,遠遠的似乎看見有個人和師弟在一起,那人身法好快,倏然間就不見了。我還以爲是我自己眼花。後來我師弟說,他的確是碰上了一個夜行人。”
祈聖因急忙問道;“是什麼人?”
葉凌風道:“我不知道,師弟說是個過路的夜行人。他們井無交談。”
祈聖因道:“既無交談,他怎知道是過路的夜行人?”
葉凌風並不正面答覆這個問題,卻道:“是啊!也許就是你那位朋友吧?你那位朋友是不是輕功很好的?”
祈聖因道:“我那位朋友樣樣功夫都好,就是輕功不行。”
葉凌風聽了此言,心裡又驚又喜,原來他是有意搶在宇文雄前頭,報告這個消息,他知道宇文雄回來之後,反正是要說的,不如他先自加油添醬,使得祈聖因對他師弟起疑。
如今析聖因果然是起了疑心了。但聽她的說法,這人卻又不是她的朋友,那是誰呢?
谷中蓮道:“宇文雄就要回來的了,回來後再問他吧。藥已煎好了,尉達夫人你先吃藥。”
祈聖因道:“要江夫人如此費神,實是過意不去。”端起藥茶,一口喝盡。
谷中蓮道:“藥苦得很吧?凌風,給尉遲夫人倒一杯開水。”
葉凌風剛要去拿杯子,只聽得江曉芙的聲音說道:“尉遲夫人,你已經吃了藥啦?大師哥,讓我來倒開水吧。”
葉凌風道:“哦,師弟,你回來了?”原來字文雄正跟在江曉芙後面,默不作聲地走了進來。
宇文雄有點不好意思,說道:“我輕功不行,走得慢了。尉遲夫人都已經吃了藥啦。”其實不是他輕功不行,而是因爲他大病初癒,不敢全力施爲。
祈聖因不覺又犯了點疑心,正想問他,忽覺腹中作痛,禁不住眉頭一皺,黃豆般粗大的汗珠一顆顆沁了出來。谷中蓮吃了一驚,道,“藥不對嗎?”江曉芙也嚇得呆了,眼光不知不覺的就瞪着宇文雄。她沒有聽到葉凌風剛纔的言語,並不知道這一包藥從沒經過宇文雄的手,害怕他報仇心切,在這藥中作了手腳。
字文雄感到了她懷疑的目光,心中氣憤得很,幾乎就要嚷道:“我從未沾過這包藥。”幸虧他還沒有嚷出來,祈聖因的情形已經好轉。
只見祈聖因吸了口氣,半晌笑道:“這藥靈驗得很,汗一發散,我已經舒服多啦!”
谷中蓮放下了心上的石頭,笑道:“我還害怕我的藥用得不對呢。”原來她的醫道只是跟丈夫間接學了一些,連自己也沒信心,她怕藥力不夠,用的份量比常人重了一倍,很擔心弄巧反拙。
祈聖因漱過了口,說道:“江夫人客氣了,你的醫道實是高明得很。咱們有武功底子的人,體質比常人壯健,是該用重藥纔對,我明天可以趕路啦!”原來祈聖因也是稍爲懂得一點藥道的。
宇文雄心中兀自感到委屈,想道:“幸虧不是我執的藥,也幸虧師母的藥沒有用錯。哼,要不然,這婆娘有甚三長兩短,只怕就要賴到我的頭上了。連師妹都信我不過!”
葉凌風也是捏了把汗,心道:“好在我沒有在藥裡作弄手腳。”
谷中蓮道:“雄兒,聽說你碰上了一個夜行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可曾和你說了什麼話了?”這些問題,也正是祈聖因所要問的,她雖然不願現出緊張,但也自自然然的把眼光移到了宇文雄身上。
宇文雄道:“那人身法太快,我看也沒看得清楚,他就過去了,還怎能和他說話?”谷中蓮道:“那麼你後來獨自回來,還有沒有碰上可疑之人?”
宇文雄滿肚皮委屈,頗感傷心,想道:“我來到這兒半年多了,師母還似乎是把我當作外人,處處提防着我。這樣的口氣,不是在審問我麼?”不知不覺就提高了聲音說道:“沒有。弟子雖然愚魯,也還知道要遵守師門規矩,倘若和外人說了什麼話,自當回來稟報,決不敢有所隱瞞!”言語之間,已是隱隱帶着幾分憤激。
谷中蓮怫然不悅,心道:“這小子好糊塗,我是要他說給析聖因聽的,爲的就是要給他洗脫嫌疑,他卻顛倒怪起我來了。”但谷中蓮雖是有所偏心,卻並非不明事理,她也知道宇文雄爲人耿直,聽他一發牢騷,對他倒是沒有什麼疑心了。
谷中蓮不便解釋,當下淡淡說道:“這幾天風聲正緊,即使沒有尉遲夫人這件事情,咱們也得多加小心。”
宇文雄也發覺了自己態度不當,垂手說道:“是,師母教訓得對。還有什麼吩咐嗎?”
谷中蓮道:“沒什麼事了,你們都廁去歇息吧。客人也應該安歇了。”
宇文雄狠不願意和祈聖因同在一個地方,第一個先走出去。
江曉芙向母親和客人請過了安,跟着出去,趕上宇文雄,細聲安慰他。
谷中蓮道:“凌風,你也可以去歇息啦。”葉凌風笑了一笑,說道:“表妹似乎有話要和師弟說,我不便打擾他們。”谷中蓮皺了一皺眉頭,道:“你也太小心眼了。”葉凌風不敢再進讒言,但他也知道,他的說話已經在師母心中造成疙瘩,目的也就達到了。
葉凌風走了之後,祈聖因笑了一笑,道;“令千金多大年紀了?”谷中蓮道:“今年十七歲了。”祈聖因笑道;“也到了令父母操心的年紀了。江夫人,承你以知己相待,咱們可以說得是一見如故。我有一句不中聽的話,不知該不該說?”谷中蓮道:“你這麼說就是見外了,我正想請你指教。”
祈聖因道:“不敢。只是我看這個情形,似乎你的兩個徒弟對令媛都很有意思。我以爲像你這樣的人家,挑選女婿,武功、資質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是人品正派、來歷清楚。”
谷中蓮心中一動,說道:“難得夫人這樣熱心,我也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問?”
祈聖因道:“咱們只有今晚相聚,後會無期。我正想與姐姐敞開心胸說話。”她改稱“姐姐”,態度親近了許多,也表示已有足夠的交情,不必再繞着彎兒說話了。
谷中蓮說:“好,那就請恕我冒昧動問了。聽說賢伉儷與我這二徒弟有點小小的過節,姐姐對他的家世來歷,想必清楚?我們雖然略有所知,但還談不上深知底細。”
原來谷中蓮認定了葉凌風是她的侄兒,對他的來歷已是毫不懷疑。但對於宇文雄,她卻未能完全放心。所以一聽得祈聖因說的這番話,就想到宇文雄身上來了。
不錯,宇文雄的父親宇文朗是江海天的舊時相識,但也只不過僅僅在水雲莊見過一面而已。那時的宇文朗是水雲莊莊主雲召的大徒弟,在江湖上還未曾出道。
直到宇文雄見了江海天,交出他父親的遺書之後,江海天這才知道宇文朗做了風雷鏢局的鏢頭,以及被尉遲炯劫鏢,家道中落,抱恨而亡等等事情。
可是他們夫婦對宇文朗的事情,也只是知道他信中所說的這些。二十年來,他經歷了些什麼,和哪些人有來往。走的什麼路道,……可就不知道底細了。而這些底細,只怕宇文雄也未必完全清楚。
所以谷中蓮之所以不放心,並不是懷疑宇文雄本人,而是對他父親的底細未曾清楚。
祈聖因正是要說這樁事情,當下便說:“我當家的劫了風雷鏢局的鏢,這事姐姐已是知道的了。但不知姐姐可知其中緣故麼?”
谷中蓮怔了一怔,道:“正要請教。”
祈聖因道:“我當家的與宇文朗無冤無仇,劫鏢並不是衝着他的。但也不單單是覬覦他保的這支鏢,這支鏢雖然值十多萬兩銀子,也還不放在我們眼內。”
谷中蓮道:“那又是爲了什麼?”
祈聖因道:“風雷鏢局的總鏢頭也不算壞人,可是你也可以想得到的,在北京開設鏢局,難免和官場上的人發生關係。這風雷鏢局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佔着一份‘紅股’,而且這個官兒不是尋常的文職官員,而是給皇帝老兒當差的御林軍副統領李大典。御林軍有兩個副統領,另一個是賀蘭明。李大典本領不及賀蘭明,卻比賀蘭明貪財。”
谷中蓮聽到這裡,已然明白,說道:“哦,原來如此。尉遲舵主動這支鏢,乃是爲了坍李大典的臺。”心裡則在想道:“但如此一來,卻是連累了風雷鏢局了。李大典不過少分紅股而已,但鏢局賠累關門,衆鏢頭因此威名掃地,鏢行這口飯也吃不下去,這損失可就更大啦。”
祈聖因道:“這事情是做得過分了些,我當家的一時按不住火氣,幹了出來,過後也很後悔。尤其在知道宇文朗的兒子已經是你們的徒弟之後,我們更感不安。那次在德州我們向江大俠請罪,此事也是其中之一。”
谷中蓮道:“宇文朗之死,雖與此事有關,但畢竟與一般仇殺不同。事情已成過去,姐姐可也不必介懷了。”
祈聖因道:“雖然如此,我們也要略表歉疚之意。那次我們在德州與江大俠分手之後,曾託北京鏢行退休了的一位老前輩出面,將二十萬兩銀子分送風雷鏢局原來的衆鏢頭,作爲賠償他們的損失。這件事是我們向江大俠許了願的,伽今已經辦妥了。這是那位老前輩代鏢局所寫的謝啓,作爲證明的。請姐姐收下。”
谷中蓮怔了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祈聖因道:“一來是向尊夫交代:二來是請姐姐善爲說辭,代我們夫婦向令徒化解。”
谷中蓮道:“我這二徒弟性情是有幾分倔強,但爲人還算正派,也肯聽長輩的說話。待明日我與他解說,料他當肯依從。”
祈聖因道:“我並無疑心令徒之意,但有一點卻得提醒姐姐,他父親生前所往來的朋友品流複雜,其中也不乏如李大典之類的朝廷鷹爪,倘若這些人知道了他是江大俠的弟子,你可得提防這些人會利用他。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請姐姐恕我直言。”
祈聖因這些話其實就是有點疑心宇文雄。她哪裡知道,給她說中的是葉凌風而不是宇文雄。
谷中蓮道:“多謝姐姐給我說了心腹的話。有備無患,我多加留意就是。姐姐對他今晚之事,是否還有不放心的?”谷中蓮見祈聖因爲人爽直,索性也挑開天窗說亮話,坦率問她。
祈聖因道:“姐姐對令徒的爲人,當然比我清楚得多。姐姐放心得下,我還有下放心的。我們也曾聽得風聲,說是朝廷要對付你們氓山派,說不定令徒今晚所碰見的夜行人,是來窺伺你們的動靜的。”
谷中蓮道:“不錯,朝廷是要對付我們,但我們在此安家立業,一不欠糧,二不犯法,表面上總還是個良民,沒有把柄捏在官府手裡,他們不敢公然來此騷擾。至於個把踩道的鷹爪孫,還不放在我們眼內。只是怕姐姐有甚意外,明日我送你一程如何?”
祈聖因笑道:“你送我一程,倘然給鷹爪孫看到,這就是把柄了。”
谷中蓮沉吟半晌,說道:“我擔心你身子虛弱:明天不知能否復原?偏偏今晚又發現了形跡可疑的陌生人。姐姐,要不然你多留兩天如問?”
祈聖因笑道:“江湖風險,對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姐姐,你可以送我一程,總不能送我千里,我要去的地方,卻還在千里之外呢!姐姐的好意我心領了。”
谷中蓮沉吟不語,析聖因怕她擔心,又再說道:“鷹爪孫決不知道我們夫婦與尊夫的交情,料他們也決不會想到我到你家投宿。追蹤我的狗腿子昨日已給我都宰掉了,令徒今晚發現的夜行人料想也決不會是追蹤我的那一幫人。這個人即使也是鷹爪,但一來他未必認得我;二來就算他知我身份,一兩個人,我縱然本領不濟,總還不至於打發不了!”
谷中蓮聽她說得有理,知她急於要去尋覓丈夫,便不再勸,當下說道:“既然如此,姐姐請早安歇,養好精神,明日纔好走路。”這晚兩人同榻而眠。
谷中蓮給她開的那劑藥很有效驗,但到底不是仙丹。祈聖因睡了一覺,心中記掛着明早趕路之事,五更時分便醒來了。她試一試運氣行功,只覺功力已恢復了七八成,但身體還是稍感虛軟。
谷中蓮聽得她起牀的聲音,跟着醒來,問道:“姐姐睡得好麼?覺得如何?”
祈聖因笑道:“你的醫道高明之極,只一劑藥,我已經全好了。”她是怕谷中蓮留客,故意誇張他說道。
谷中蓮卻信以爲真,說道:“這麼我就放心了。”
祈聖因道:“不要驚動令媛令徒了。我這就走了吧。”
谷中蓮伴她到馬廄牽那匹借來的坐騎,只見葉凌風已在門口等候,說道:“尉遲夫人,你走了麼?見了尉遲舵主,請代我問候。”
谷中蓮道:“你師妹還未起來麼?”
祈聖因道:“不要去叫醒她了。葉公子,多謝你有心。”
葉凌風道:“這匹坐騎,昨晚宇文師弟臨睡之前已經餵了它一頓草料。我剛纔看過,它精神很是飽滿。”
祈聖因道:“好,那就不必再餵它了。吃得太飽,跑路反而不快。”心想:“葉凌風倒很細心,敢情他也在疑心他的師弟。”
祈聖因跨上馬背、說道:“江夫人,但願後會有期。”虛打一鞭,青驄馬展開四蹄,果然跑得風也似快。
祈聖因走後,葉凌風道:“姑姑,師妹和師弟其實都已起來了。”
谷中蓮怔了一怔,道:“那怎的不見他們?”
葉凌風道:“師弟不願給千手觀音送行,師妹陪他到後花園練武去了。”
谷中蓮皺了皺眉,心道:“阿雄想必還是爲了昨晚的事情,心裡很不舒服。嗯,受了點小小的委屈,就賭起氣來了。應該挫一挫他這驕氣。芙兒也不懂事,不勸告他,反而助長了他的驕氣。”但她在大徒弟面前卻不願責備二徒弟,當下淡淡說道:
“是麼?好,那你去給我把師弟叫來,我有話和他說。”
谷中蓮受了祈聖因之託,要給他們夫婦化解與宇文雄之間的過節,這,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祈聖因上馬疾馳,初時那匹青驄馬跑得很快,但跑了一程,卻漸漸慢了下來。祈聖因起了疑雲,心道:“奇怪,纔不過走了七八里,怎的就會這樣?”想起這匹馬是宇文雄借來,昨晚又是他喂的草料,越想越覺不妙。
這時正走上一個山坡,翻過這個山坡便是東平鎮了,那匹坐騎忽地一聲長嘶,四蹄屈下。祈聖因下馬一看,只見馬兒口吐白沫,噓噓喘氣。祈聖因是個大行家,一看就知這匹馬是給人下了慢性毒藥,不跑路不會發覺,一跑起來,毒性便會慢慢發作。
祈聖因大怒,心道:“我只道宇文雄這小子不敢如此大膽,誰知他屆然幹了出來!哼,我沒了坐騎不打緊,但這樣卑鄙的小人,給他留在江家,對江大俠也是個心腹之患。我該回去告訴江夫人才是。”
祈聖因因爲這匹馬是借來的,不能拋棄,正想拉着它慢慢走回去。就在此時,忽聽得有人哈哈笑道:“賊婆娘,你已經鑽進網裡來了,還想跑麼?”
土堆後突然竄出三個人來,這三個人祈聖因全都認得。發話罵她的那個人正是御林軍副統領李大典。在李大典左面的是御林軍統帶衛渙,在御林軍中也是有數的高手,職位比李大典低一級,武功卻比李大典更勝一籌,僅次於另一個副統領賀蘭明。右邊的那個人卻是個道士,本來是蘇州玄妙觀的主持,後來作了朝廷鷹爪的白濤道人。
祈聖因一見這三個人,不由得滿腔怒火。原來這三個人都是她的仇人,李大典因風雷鏢局之事和她丈夫有一段過節,這冤仇還是比較小的。衛渙和白濤道人卻是殺害李文成的兇子。當日領頭追捕李文成的那個黑衣武士就是衛渙。白濤道人則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當日在泰山一戰,衛渙率領白濤道人、黑木和尚、劇盜彭洪,四名高手圍攻李文成。黑木、彭洪被李文成所殺,衛渙、白濤受了重傷,僥倖沒死。想不到他們養好了傷,又在此處出現,恰好碰上了祈聖因。
祈聖因一聲冷笑,驀地喝道:“好呀,我正是要爲李文成報仇!”雙手齊揚,同時發出了兩枝袖箭,兩口飛刀,再加上兩枚透骨釘。她號稱“千手觀音”,暗器功夫,確是非同小可,六件暗器,分打三個敵人,都是打向對方的要害穴道。
可是祈聖因吃虧在氣力還未完全恢復,打出去的勁道差了幾分,這三個敵人也都不是庸手。衛渙長鞭一卷,“啪啪”兩聲,把她的兩口飛刀打落;白濤道人揮動長劍,將她的兩枝袖箭削斷;李大典本領稍弱,給她的一枚透骨釘貼着手臂擦過,但也只不過傷了一點皮肉。
說時遲,那時快,這三個人一打落了暗器,便來到了祈聖因身邊,將她包圍起來了。衛渙縱聲笑道:“你的情人已經死了,你應該一心一意跟隨你的丈夫啦,你的丈夫已經受了招安,現在京城亨福,你要不要去見他?”
祈聖因斥道:“胡說八道!”唰的一鞭就向衛渙掃去,衛渙也是個使鞭的高手,但他用的是“水磨鞭”,較爲深重,不及祈聖因的輕靈。雙鞭在半空中一纏一碰,祈聖因的長鞭一個拐彎,啪的一聲響,將衛渙的衣袖扯碎一幅。但她氣力較弱,卻也不禁退了一步。白濤道人一招“白虹貫日”,劍尖吐出了碧瑩瑩的寒光,襲到了她的胸前!
白濤道人所學本是玄門劍法的正宗,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等一的好手。哪知祈聖因不但暗器高明,鞭劍合使的功夫也是她家傳絕學。所以她外號“千手觀音”,又被人稱爲“鞭劍雙絕”,只論劍術的造詣,也還要比白濤道人勝一兩分。
眼看自濤道人的劍尖已堪堪刺到她的胸前,只見青光一閃,就在那瞬息之間,祈聖因的劍招已是後發先至,隨着她身形一晃,白禱道人一劍戳空,陡然間只覺耀眼生輝,祈聖因的劍鋒先劃到了他的面門!
白濤道人大吃一驚,百忙中一個藏頭縮頸,倒轉劍柄,撥開祈聖因的劍鋒。雖然狼狽之極,但險中求勝,化解得極爲適當,祈聖因也不禁心頭微凜,想道:“怪不得李文成當日傷在這幾個傢伙手下。”
祈聖因那一招還未曾使老,驀聽得金刃劈風之聲,李大典又已揮動雁翎刀從她背後斬來。祈聖因頭也不回,反手便是一劍!她竟似背後長有眼睛,這一劍直指李大典的脈門,是一招兩敗俱傷的劍法,她拼着手臂受傷,但李大典的脈門若給她戳上,那就要成爲廢人了。
李大典哪敢硬拼,慌忙退後一步。析聖因一聲冷笑,一個盤龍繞步,轉過身來,以鞭對鞭,以劍對劍,呼的一聲,盪開了衛渙的長劍,一招“抽撤連環”,又迫退了白濤道人。但她的腳步,卻是向着李大典衝去。她是個武學的大行家,與這三個敵人各自拆了一招之後,已看出李大典官職最高,武功最弱,她要先擊破最弱的一環!
李大典霍的一個“鳳點頭”。橫刀力磕。他也看出了祈聖因招數精妙,但氣力卻是不足的弱點。這一刀意欲以逸待勞,磕飛祈聖因的兵刃。
祈聖因眼明手快,哪能讓他得逞,陡地劍鋒一轉,看是刺李大典的咽喉,待他橫刀磕上來時,劍尖一送,倏然間便自偏旁刺出,李大典斜斜一躍,只覺寒風颯然,頭皮起慄,祈聖因一劍削過,把他盤在頭上的辮子削去了!祈聖因本來要削去他半個天靈蓋的,只因氣力不夠,邁的一步未能恰到好處,劍招使出,也就略失準頭,結果只是削去他一條辮子,心裡暗叫可惜!
白濤、衛渙退而覆上,分向兩邊攻來,這一次他們已有默契,彼此呼應,攻勢極是凌厲,祈聖因只好暫且放鬆了李大典,凝神應付這兩個強敵。
清代禮制,男子必須留辮,尤其是當官的,辮子更爲重要,失掉它就見不得人。雖然可以裝上一條假辮,但總是“大失體面”的醜事。如今祈聖因削了李大典的辮子,在祈聖因心中是覺得便宜了他,而在李大典心中則是比斫了他一刀還要難過。
李大典城府甚深,怒極氣極,反而縱聲笑道:“千手觀音,今日你自投羅網,就算你當真有一千條手臂,也是撕不破我們所佈下的天羅地網的了。但念在你是女流之輩,我不能與你一般見識。許你下得辣手,我卻還想成全你呢!”
衛渙與白濤聯手,擋住了祈聖因的攻勢,鬆了口氣,便與他的上司一唱一和道:“李大人,你要如何成全這賊婆娘?她可是匹不易馴服的胭脂馬啊,難道你想把她收房?”
李大典大笑道:“老衛,你別想得心邪,我哪能拆散別人鴛鴦?嘿,嘿,我正是想成全他們夫妻團圓呢。喂,你要不要會你丈夫?老實告訴你吧,你丈夫投降那是假的,但落在我們手中那是真的。如今他正被夫在天牢,早晚就要被殺頭的。只有你能夠救他,只要你聽我們的話,勸他吐出贓物歸順朝廷!”
祈聖因給他們的污言穢語氣得七竅生煙,可是他們所說的關於她丈夫的消息,她卻不能不相信幾分。她知道丈夫的脾氣,投降決計不會,而那些當官的個個見錢眼開,想追繳他的“贓物”,那也是情理之常。故而李大典說他被囚在天牢,還未喪命,倒是有幾分可以相信。
祈聖因又是氣怒,又是心傷。可是她以一敵三,哪還有餘力和他們鬥口?但也實在氣憤不過,當下柳眉倒豎,“呸”的一聲,倏然間竄過去向李大典猛施殺手!
她是想豁出一條性命,至不濟也要撈個夠本。可惜她氣力不足,力不從心,那一鞭一劍,雖然招數精妙,卻給衛渙與白濤並肩擋住,根本就打不到李大典身上。
李大典哈哈笑道:“趁你還沒受傷,快快投降了吧!你這樣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我還真捨不得傷了你呢!”口裡是如此說,手中的雁翎刀卻毫不放鬆,繞到祈聖因背後,斫她的“下三路”,祈聖因身子虛弱,跳躍漸漸不靈,“下盤不固”的弱點,已經是明顯的露出來了。
祈聖因驀地一聲長嘯,戰略驟變,不和敵人遊鬥,雙足牢牢釘在地上,見招拆招,見式拆式,長鞭打遠,短劍御近,帶守帶攻,封鎖得滴水不進。原來她也自知本身氣力不加、跳躍不靈的弱點,故而改變戰術,以守爲攻,希望能夠多支持一些時刻。
李大典刀光霍霍,向她下三路斫來,祈聖因使出“迴風掃柳”的鞭法,呼、呼、呼捲起一團鞭影,李大典的雁翎刀幾乎給她卷出手去,不敢欺身逼近;白濤使出“連環奪命劍法”,瞬息之間,連攻了六六三十六劍,哪知祈聖因氣力雖然不加,劍法的迅捷,仍是不在白濤之下,只聽得一片斷金碎玉之聲,就在這瞬息之間,她也還了三十六劍,白濤道人,絲毫也沒有佔到便宜。
白濤道人吸了一口涼氣,說道:“這賊婆娘是想固守待援,須得趕快把她料理,否則江家有人趕來,那就大大麻煩了。李大人,你看要不要發信號召人?”
李大典哈哈笑道:“白濤道長,你大可放心,江家的底細,我們已經摸得十分清楚。江海天的渾家過兩天要到氓山赴會,這兩天內決不會出門。這兒離江家雖然不遠,也有十里路程,這賊婆娘就是叫破了喉嚨,江家的人也不能聽見!”
衛渙又與他的上司一唱一和道:“道長,你還未知道呢!李大人神機妙算,早已在江家佈下內應,這個時候,江海天那渾家就是想要出來,也自會有人設法將她留住!”
祈聖因早已想到了江家有他們的內應,可惜她猜錯了“正點兒”,她只道這個人是宇文雄,卻不知是葉凌風。
原來東平鎮上那黑店的掌櫃就是李大典,衛渙和白濤則一個扮作夥計,一個扮做遊方道人寄居店內,在一個月前,黑店籌備開張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到這東平鎮了。這二人因爲在泰山之戰受了重傷,未完全恢復,故而他們幕後的主人作出如此安排,讓他們有個固定的住址可以養傷。他們在東平鎮一個月,傷已痊癒,恰好今日派上了用場。葉凌風昨晚進入黑店,就是和他們接頭的。衛渙說的確實不是假話,谷中蓮如果此時要想出來打聽,葉凌風自有辦法將她攔阻。
他們這一番話是故意說給祈聖因聽的,一來要令她絕望,二來也正是要祈聖因請疑是宇文雄。祈聖因果然上當,心中極是氣憤。可是有一點他們卻猜錯了,祈聖因的長嘯,並非是向江家求援。
祈聖因等待的是她那位綠林朋友,她如今所在之處,距離江家十里有多,距離東平鎮則不足三裡。她在受傷之後,運功發嘯,聲音當然傳不到十里之外;但自付三裡之內,倘有武學高明之士,耳朵比常人靈敏,總還可以隱隱聽到她的嘯聲。
清晨的薄霧早被朝陽驅散,像揭開了一幅碩大無朋的輕紗,滿地都是陽光了。東平鎮是個小鎮,早上還沒人趁墟,但也有了幾個行人,這些人遠遠的看見山坡上有人廝殺,其中有軍官、有道土、還有女人,也不知是做什麼的,——是官兵還是土匪?
是搶劫還是鬥毆?都嚇得趕忙回頭,避之唯恐不及!這種年頭,老百姓哪敢多管閒事?
祈聖因好生失望,這些驚惶走避的百姓,當然不是她所期待的人。日上三竿,她所期待的人,一直還沒有出現。祈聖因暗自尋思:“難道嶽大哥今次竟然失約,還沒有來?倘若他是在這鎮上,聽見我的嘯聲,也早應該趕到了。”
李大典這班人當然不會把老百姓放在心上,可是他們也怕鬧出事情,總是多少有點麻煩。於是加緊進攻,要趕在開市之前,把祈聖因拿下。
祈聖因打了將近一個時辰,早已筋疲力竭,心裡一失望,招數更見散亂,破綻頻頻出現。衛渙喚一聲“着!”唰的在她背上抽了一鞭,祈聖因腳步踉蹌,眼前金星亂冒,白濤道人跟着一劍,又在她臂上劃開了一道傷口,喝道:“還不扔劍麼?”
祈聖因本來病體未愈,傷上加傷,實是難支。可是她緊咬銀牙,撐着口氣,畢竟還是勉強支持住了,沒有扔劍。她大怒之下,“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使出亂披風劍法,居然還把三般兵器一齊盪開。
李大典冷笑道:“這賊婆娘不肯投降,咱們可不能和她歪纏了,殺了她吧!”
衛渙應道:“是!”長鞭一招“倒卷徊瀾”,捲住了祈聖因的銀絲鞭,兩條鞭糾結一起,祈聖因解脫不開,只剩單劍應敵。白濤道人運劍如風,又封住了她的劍路,李大典喝道:“賊婆娘,會你丈夫去吧!”大喝聲中一刀劈下。
祈聖因毫無招架之功,眼看這一刀便要把她劈爲兩段,忽聽得“叮”的一聲,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顆石子,忽地把李大典的刀鋒打歪,刀鋒斜斜削過,劈了個空。正是: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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