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際,葉慕華在帳中細想日間之事,越想疑團越多,第一個不可解之處是那女子所說的“不共戴天之憂”,究竟是何所指?
第二個不可解的是,那女子若然是當日串通那些鷹爪害他的人,見了他的面,多少也該有點慚愧的神情纔是,但她卻顯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好像她反而是受害的人一樣,難道她不知道當日之事?
不過有一點已經可以證實的是,那女子的確是伊寧總兵的女兒,小名“鳳姑”的耿秀鳳。而在耿秀鳳的心中又確實是已把自己當作了仇人,雖然他未朋白其中的緣故。
還有一樣是令葉幕華覺得奇怪的是耿秀鳳的武功。第一次在草原上交手之時,他已經覺得她的鞭法其中有好些招數好像他“似曾相識”,但卻又想不出是幾時見過的哪一家的家數?今日她改用雙刀,葉慕華則看出一點端倪來了,她的短刀是“斷門刀法”,長刀則是從劍法上化出來的,用刀來使劍法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她的家數,竟有三分似是從葉慕華所學的劍法中脫胎出來。葉慕華是家傳的武功,他的父母並無弟子,也從來沒有教過外人一招半式的。
葉慕華想起了這許多不可解之處,黯然地收起了金釵,心道:“如今既己知道了她是朝廷總兵之女,又已知道她和自己是兩條路上的人了,還何必多費心去琢磨她的事情呢?如今最最緊要之事,還是保護宇文雄到得小金川,好助他除去那個假冒自己的葉凌風。”
宇文雄已經睡得很熟了,他的呼呼的鼾聲和帳外面他的那匹坐騎吃草的沙沙聲互相呼應。葉慕華想起一事,心道:“如今已是過了三更,天明就要趕路了,我得趕快去辦妥這件事才行。”於是他悄悄地走出了帳篷。
第二日宇文雄一早醒來,發覺時慕華不在,心裡好生納罕:
“他說要陪我入川,卻怎的獨自走了?”宇文雄跨上坐騎,正要離開,忽聽得健馬嘶鳴,原來是葉慕華騎着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跑回來了。
宇文雄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你是去找坐騎來了。”
葉慕華笑道:“咱們要走遠路,兩人合乘一騎總是不便。但你的坐騎是匹駿馬,所以我也必須找一匹駿馬,能夠配得上你的坐騎才行呀,否則豈不是要擔誤路程了?宇文兄,你瞧瞧我這匹坐騎怎麼樣?”
宇文雄嘖嘖稱賞,說道:“你這匹棗紅馬當真是千中挑一的口外名駒,看來只怕比我這匹‘一丈青’還強得多。這種名駒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卻不知你怎能夠在倉卒之間便找得來?”
葉幕華笑道:“正如你的所說,這樣的駿馬乃是可遇而不可求。離這裡東北五十里左右的一個地方,有個‘萬家莊’,前日我打那兒經過,恰巧碰着那萬莊主騎着這匹馬回莊。後來我一打聽,這個萬莊主乃是一個欺壓鄉鄰的土霸,當時我就動念要偷他這匹坐騎了。不過一時無暇去偷,才拖了兩天,昨晚纔去下手。”
萬家莊離北京不遠,宇文雄是在北京長大的,曾聽過這個萬莊主的聲名,吃了一驚,說道:“這萬莊主不就是自稱‘威鎮河北’的萬平野嗎?聽說他的武功還很有兩下子呢,你半夜之間,來回百餘里,還偷了他這匹心愛的坐騎,當真是神通廣大,令人佩服!”
葉慕華笑道:“什麼神通廣大?我不過是碰上了好機會罷了。
他今天娶兒媳婦兒,賀客盈門,笙歌鑼鼓,鬧到半夜還未散。我偷人馬柵。放一把火,就把這匹馬牽出來了。你說的那個什麼‘威鎮河北’,究竟是否就是我碰上的那個莊主,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後來追出來打了我三支飛鏢,勁道倒是不小。倘若我和他單打獨鬥的話,輸是不會輸給他的,但只怕也要在百招之外才能贏他,可惜我當時沒有工夫和他打,否則對付這樣的土豪惡霸,讓他受點懲罰也好。”
宇文雄笑道:“他失了心愛的名駒,也夠他心疼的了。在這方圓一二百里之內,是他的勢力範圍,咱們雖不怕他,但也無謂與他糾纏,趕快走吧,免得給他們追上。”
葉慕華道:“憑咱們這兩匹坐騎的腳力,諒他們也追不上,不過咱們是要趕路的,好,這就走吧。”
他們要從直隸前往川北的小金川,擬定走西北一線,即從直隸西部進入山西,再入陝西,經陝西西部天水一路而入四川東北的鬆藩,再過去就是小金川了。這條路線約有三千多里路程。
西人快馬疾馳,到了晚上,已經走了將近三百里的路程,並沒遇到追兵。
兩人路上有伴,一路談論武功,倒也不覺寂寞。他們爲了逃避官府耳同,選擇的這條路線幾乎都是山路,進入山西境後,尤其崎嶇施行。幸虧他們的坐騎能耐長途,走的雖是山路,每天平均也可以走二百里左右。
一路無事,這一日到了山陝交界之處的黑駝山,算算行程,已經走了鬥路途。葉慕華笑道:“照這樣走法,只要不受什麼意外的耽擱,十天內便可以踏入川東了。倒是比咱們預計的快一些。”
正行走間,忽見路上插有一根“狼牙樁”,這是用一根剝了皮的木頭,削成狼牙棒的式樣,另外用一根較小的木頭,兩端削尖,橫穿過狼牙棒的中心,形成了一個十字架的模樣,插在地上。狼牙棒的上端給人用刀劈開,但卻沒有分成兩半,而是劈到將近十字架之處便停止了。
葉慕華“咦”了一聲,說道:“咱們一路沒事,說不定今天會碰上意外了,快點過去,免受牽連。”
宇文雄道:“這是什麼標記?”葉慕華道:“這是綠林強人的一種暗號,表示他們要在附近做案,不準外人插手的意思。可是已經有人向他們挑戰了。”
宇文雄道:“你怎麼知道?”葉慕華道:“你不見這根‘狼牙樁’是給人倒轉來了插,而且劈開了一大半嗎?這就是說:‘你不許我動,我卻偏要在大歲頭上動土’的意思。這可能是另一幫綠林人物乾的,也可能是他們的對頭乾的。若是前者,則是意在分贓,還有講和的可能。若是後者,則定然要有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了。”
宇文雄道:“但願他們不是今天廝殺,要不然碰上了倒是麻煩。好,咱們跑快一些吧,早早離開是非之地。”
其時天色已近黃昏,兩人跑到山下,已經是日落西山了。他們唯恐走得還不夠遠,又再走了一程。葉慕華鬆了口氣,說道:
“一路不見動靜,也許那兩幫人不是在今天動手。咱們可以找個地方歇宿了。”
忽見前面有座高聳的石牌樓,鎖着路口,氣象不凡,像是個城堡模樣。字文雄道:“看來似是個大戶人家聚屆的城堡,裡面定有市鎮,咱們就在這裡住宿一宵如何?”
西北的一些土豪,常有在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作這樣城堡式的建築,大者方圓十餘里,小者數裡,在這圇子之內,有市鎮,有鄉村,設有私衙,擁有“團練”,這情形就像綠林中人各佔一個山頭似的。看前面這個城堡的氣勢,應是屬於規模很大、雄霸一方的那種城堡,葉慕華沉吟半晌說道:“且待進去再說。”
走近一看,只見石牌樓上刻有“歸德堡”三個塗朱大字。兩扇石門緊閉,封鎖了路口,根本就進下去。
葉慕華心頭一凜,暗自想道:“原來此地乃是‘雄霸關中’歸古愚的城堡。”歸古愚乃是關中一大土霸,周圍數十里的田地都是他的,在他的勢力範圍之內,等於是一個獨立的小王國。其人雖名“古愚”,實則是一頭狡猾的狐狸,串通官府,欺壓百姓,而又以“大善士”自居,凡有“賑濟”之事,他總要軋上一腳。從中取利的。
但他們爲了趕路,卻必須從“歸德堡”通過,宇文雄道:
“管他是土霸也好,不是土霸也好,大路衆人行,他封鎖路口。
總是不該。咱們上去與他理論。”宇文雄是尚未知道這個堡主的來歷的。
那牌樓有人守的,不待他們叫門,就走出了幾個堡丁,大喝道:“你們兩個是什麼人?”
宇文雄沒好氣地答道:“過路的人,天色晚了,想在鎮上投宿。”
爲首的那個小隊長直上直下地打量了他們一番,驀地冷笑道:“過路的人?偏偏揀了今晚前來投宿,身上又帶有兵器,有這麼湊巧的事?哼,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快快把你們的身份報上來!”
葉慕華聽出他話中有話,便用眼色止住了宇文雄,上前答話道:“我們確實是過路的客人,路途不靖嘛,出門人哪能不帶兵刃防備盜匪?團總老爺,你說的話我們也不明白,爲什麼今晚不能在貴處投宿?”
那小隊長“哼”了一聲道:“不明白?我看你們乃是裝蒜。
說什麼防備盜匪,我看你們就是匪黨!”旁邊一個堡丁幫腔道:
“不錯,我看他們九成是飛鳳山的女匪首派他們混進來作奸細的。寧可捉錯人,不可放錯人,好壞先把他們縛起來再說!”
宇文雄大怒道:“豈有此理?憑什麼胡亂誣人作匪?我倒要請你們堡主來,問一問他,這條路到底是許不許人走的?”他越說越氣,唰的一鞭,將路旁一支粗如兒臂的樹枝打斷。這是一株木材堅實的榆樹,小小的一根馬鞭,能把粗如兒臂的樹枝打斷,這腕勁也足以嚇倒只有幾手“三腳貓”功夫之輩了。
那個小隊長本來是發着冷笑,要想排宣他們一頓的,見宇文雄顯了這手功夫,吃了一驚,生怕衝突起來會吃眼前之虧,連忙使了個眼色,叫一個堡丁回去請示,隨即陪笑道:“兩位大爺別生氣,兩位確是來得不巧。”
葉慕華道:“怎麼不巧?”那小隊長道:“兩位有所不知,有一幫強盜揚言要未侵犯我們的歸德堡,說不定今晚就有一場廝殺。”他們這才知道,原來路上所見的那個狼牙樁記,就是對歸德堡而發的。
宇文雄不想多事,說道:“你懷疑我們是奸細,不敢讓我們留宿,那麼總可以讓我們通過吧?我們只是借一條路,決不干預貴堡的事情。”
那小隊長道:“這個,我、我不敢作主。”正說到此處,只見有幾騎馬出來,爲首的是一個短小精幹的中年漢子。那小隊長如釋重負,說道:“好啦,我們的少堡主出來了,你們向少堡主請示吧。”
宇文雄心裡很不舒服,心道:“好大的氣派,走路還要向你們請示!”但他還未曾發作出來,那少堡主已先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宇文雄強忍着氣,把剛纔對那小隊長所說的話再說一遍,那少堡主作出一副愛聽不聽的神氣,卻回過頭去與他的一個隨從咕咕卿卿他說了一些不知什麼話,驀地將馬鞭向葉慕華一指,喝道:“你這匹坐騎怎麼來的?”
葉慕華道:“我們只不過是借一借路,你管我的坐騎是買來的還是偷來的?”
那少堡主冷笑道:“你要從我們這兒經過,我就要管!”宇文雄忍不着氣道:“你們也未免管得太多了!”
那少堡主“哼”了一聲,說道:“你們這兩個小賊還敢裝作是過路客人?好,我索性揭穿你們的底吧,你們是萬家莊的盜馬賊。嘿,好大的膽子,連萬老莊主的坐騎你們也膽敢偷了?”
原來歸德堡與萬家莊素有來往,少堡主的這個隨從是曾到萬家莊的,所以認得萬莊主萬平野的這匹坐騎。這次萬家莊給少莊主娶親,歸德堡也派有人送去賀禮,不過卻還沒有回來。
那少堡主自恃武藝高強,不把這兩個“小賊”放在心上,一心想爲萬家莊的老莊主奪回坐騎,他怕葉慕華逃走,立即便是一鞭掃去,要把葉慕華卷下馬來。他的那個隨從也在同時向字文雄衝去。
葉慕華喝聲:“來得好!”以鞭對鞭,雙鞭一交,那少堡主也確有幾分本領,但卻怎及得上葉慕華是有上乘內功根底的人,那少堡主鞭梢一回,正要避招變招,已給葉慕華的馬鞭纏上,葉慕華陡地大喝一聲,那少堡主跌了下馬!
他的那個隨從武功更不如他,但卻有幾手暗器功夫,在向宇文雄衝過去的時候,雙手飛鏢一背弩,發出連珠三暗器。
宇文雄滿肚了氣,長劍出鞘,一招“風捲殘雲”,把兩支份量較重的飛鏢打落,左手一招,卻把那支弩箭接到手中。對方的弩箭是用藏在背上的彈弓射出來的,他接到了弩箭,卻用雙指之力反彈回去。宇文雄雖還未算得上是一流高手,內功的基礎亦頗不弱,雙指之力已勝於普通的彈弓。少堡主這個隨從想不到一個年紀輕輕的“小賊”竟是如此本領,他快馬疾衝過來,給一支箭射個正着,登時中箭落馬,這匹坐騎收不住勢,還在向前直跑。
那少堡主並沒受傷,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跳上馬背,大怒罵道:“好呀,有膽的你這兩個小賊別跑。”他叫別人別跑,他自己卻跑回堡中去了。而且立即關上了那兩扇石門。他那隨從哼哼卿卿地爬了起來,堡門已閉,生怕敵人來加害於他,嚇得面青脣白,躲在碑坊的石柱背後直打哆嗦。其實宇文雄若要殺他,剛纔早已射他的咽喉,宇文雄只是想稍稍懲罰他,所以才只是射他的大腿的。
那少堡主關上了堡門,一面吹起報答的號角,一面指揮原有的堡丁在箭垛上亂箭射出。葉慕華與宇文雄一來是恐防寡不敵衆,二來也無意和他們糾纏。當然下會等待他們的大隊追來。
跨上馬背,便向回頭路跑。
其時已是日落西山,夜幕將降的時分。兩人上了山,見堡中只是虛張聲勢,並沒派人追來搜索,他們也就停了下來商量對策。
葉慕華道:“他們要應付什麼飛鳳山的女匪,料想無暇顧及咱們。那少堡主吃了虧,也只能虛聲恫嚇而已,不必理他。”
字文雄道:“這等土霸料也奈咱們不得。不過,我倒不是擔憂他們趕來追捕,而是咱們怎能通過這土霸的地頭。他閉上堡門,咱們只是兩人也攻不破他。”
葉慕華道,“爲今之計,只有繞道了。不過要繞過這座大山,須得多走五六十里路程。”
宇大雄道:“要是咱們硬闖,要殺出歸德堡,所耗的時間更多。沒辦法只好繞道了。拼着今晚不睡覺,也能走五六十里。”
葉慕華道:“你大約未走過這條路吧?我結你畫一畫地圖。”說罷就折了一支樹枝,在地上畫出一個簡明的地圖,說道:“從這裡向西路,繞過山背,再向南走出山拗,前面有一條路,再向西走二十里,就是烏龍鋪,那是一個小鎮,不過會有客店的。
你在烏龍鋪等我吧。”
宇文雄怔了一怔,說道:“你不走麼?”葉慕華道:“我是臨時有點事情,想在此地多留一晚,明日再趕到烏龍鋪,與你相會。”
宇文雄道:“葉大哥,你不必瞞我了,你是想在今晚偷進歸德堡去刺殺土霸,爲民除害,是也不是?”
葉慕華笑道:“天下像這樣的土霸多看呢,哪殺得盡?不瞞你說,歸德堡我是要進去的,不過卻不一定是去刺殺土霸。”
宇文雄道:“好吧,不管你進歸德堡幹些什麼,我陪你去!”
葉慕華道:“你忘記了你在路上不能耽擱的麼?一個土霸算得了什麼,值得你去冒險?要是你失陷在歸德堡,誰人能夠替你辦事?”
字文雄霍然一驚,心裡想道:“不錯,我是要趕到小金川去爲師父處置叛徒的,多少抗清義士的性命懸在我的手上,我豈能爲了一個土霸耽誤我的大事?”同時心裡又覺得有點奇怪:
“我從來沒有向葉大哥透露過半點口風,他卻怎的好似猜到我此行的任務了?”
宇文雄想了一想,說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冒這種無謂之險?你雖然武功高強,但給耽誤了路程,也是不值得的呀!”
葉慕華道:“我的確是有我的事情,而且也不一定就會在歸德堡動手的。你是繞道,我是從歸德堡穿過,走的直路。說不定明天還是我先在烏龍鋪等你呢!”
宇文雄與葉慕華雖然是同行了幾日,而且是意氣相投,但畢竟還是屬於他私人的事情,宇文雄也就不便多問了。於是說道: шωш⊙ тTk án⊙ CΟ
“好吧,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的江湖經驗比我多很多,我只希望你更多一些小心。歸德堡雖然不是龍潭虎穴,但你一個人進去,寡不敵衆,總是以多加小心,避免無謂的糾紛爲官。不知我可說得對不對?”
葉慕華道:“很對,很對。我也希望你多加小心。這匹坐騎,今晚我用不着,你將它帶走吧。”宇文雄騎上自己的坐騎,將葉慕華那匹棗紅馬牽在後面,說道:“好,那麼我走了。明日在烏龍鋪相見。”
宇文雄因爲自己剛纔不費吹灰之力就打倒了那個少堡主的隨從,所以並不怎樣把這歸德堡放在心上。他以爲葉慕華的武功遠勝於他,他所擔心的只是葉慕華多管閒事而耽誤路程,至千對葉慕華可能遭遇的危險倒不怎麼擔心的。但其實他並不深悉歸德堡的情況。
要知“歸德堡”號稱“雄霸關中”,“盛名”之得,豈由幸致?老堡主歸古愚狡猾如狐,不但足智多謀,而且本身的武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一流好手。別看他的兒子歸少靈只不過三招兩式就給葉慕華打下馬來,他的兒子最多不過得他三成本領而已。
以葉慕華的武功造詣,江湖上等閒之輩,是連他一招也接不起的。
“歸德堡”之得以雄霸一方,又還不僅僅是由於堡主本身的武功,更重要的是由於財雄勢大,“手面”通天。歸古愚一方面與官府有緊密的勾結,一方面與黑道上那些只知打家劫舍的兇橫之輩,也有往來。他明裡是個擁有良田萬頃的“大紳士”,暗裡又是個坐地分髒的“大頭子”。他手下的四個“護院”,就是江湖上的獨腳大盜出身,各人都有着一門足以稱雄江湖的獨門武功的。以他與“黑道”上的關係,這次竟然有人敢於“黑吃黑”,在他的“太歲頭上動土”,他爲了維護“雄霸關中”的威名,必然廣邀幫手,這也是可以料想得到的。
這些情況,宇文雄並不知道,但葉慕華卻是知道的。然則他又何以輕於冒險,在自己身有要事的情形之下,還要“多管閒事”呢?
宇文雄走後,葉慕華獨立山頭,遙望那氣象雄偉的“歸德堡”,也不覺一片茫然,自己也覺得有點好笑。心中想道:“我怎麼會有這樣佔怪的想法的:倘若我料得不對,那‘女匪首’並不是她,這可就真是多管閒事,鬧出大笑話了。”
原來葉慕華是心有所疑,疑心那個向“歸德堡”挑戰的“飛鳳山女匪首”就是那個他曾經三度相逢,莫名其妙的成了“仇人”,直到如今還未曾知道她的來歷的那個耿秀鳳。
他的懷疑也不是全無根據,第一,他曾經在幾天前遇見耿秀鳳,知道耿秀鳳是在這條路上出沒的。耿秀風說過還要在前頭路上找他“晦氣”,可是直到如今還未出現,是不是耿秀鳳給更緊的事纏着了身子呢?第二;他對這一條路的綠林情況頗爲熟悉,不過半年之前他還走過這一條路,卻並未聽說有什麼“飛鳳山的女匪首”,那麼這個“女匪首”當然是新來的了。耿秀鳳是個極有本領的女人,因而也就引起了他的猜疑。第三,耿秀鳳那四個手下都是使狼牙棒的,而那“飛鳳山女匪首”在路上埋下的也就正是“狼牙樁”,直插的那根狼牙棒和耿秀鳳手下那四條大漢所使的兵器一模一樣。固然“埋樁做案”是綠林中慣用的一種通知同道的暗號,但卻不一定是要用“狼牙樁”的。
另外還有一個近乎“直覺”的,連他自己也感到有點可笑的“理由”,耿秀鳳的名字中有個“鳳”字,軍中迷信,“大將怕犯地名”,綠林中也有這個講究,安窯立萬,要選擇與瓢把子姓名配合的地名,迷信“犯地名者亡,合地名者昌。”耿秀鳳是不是因爲“飛鳳山”這個地名對她“有利”,故而才佔山爲王呢?
但儘管葉慕華有許多“理由”足以支持他的懷疑,但這許多理由卻打不破一個事實——耿秀鳳是朝廷總兵的女兒!
豈有總兵的女兒會做強盜頭子的?只這一個事實,就使得葉慕華猶疑起來,自己駁自己道:“是不是我的想法太怪誕了!”
月亮從山谷間升起來了,月亮又大又圓,個晚的月色倒是十分明朗。葉慕華在月光下把那兩支金釵取了出來,把玩一會,終於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管是不是她、這件事我恰巧遇上了,總得去看個明白。要不然若是錯過了豈不可惜?”他爲什麼這樣想見耿秀鳳呢?只僅僅是爲了一念好奇麼?這個內心的秘密,呵就連他自己也感到茫然,答不上來了。
月光下,葉慕華取出一顆易容丹,混和了一些泥土,用山泉化開,塗在臉上。把一張俊秀的面孔化成帶了幾分古銅色的臉龐,他身上本來穿的是一身灰布衣服,臨流自照,除了眉宇間透出的英氣之外,已經完完全全像一個普通的莊稼漢了。
那座牌樓鎖着路門,從正路進去是不可能的了,但歸德堡的路口總不能全部封鎖,它是兩邊靠山的,山形險陡,山路崎嶇,在險陡的地方甚至根本就找不到路,但這隻能阻礙普通的行客,卻阻不住輕功超卓的葉慕華。
葉慕華特地從最險陡的地方下去,一路上果然無人阻擋,雖然有時發現附近的山頭有幢幢黑影,但既不是擋着他的去路,葉慕會也就不去理它。而且只是他發現對方,對方根本就沒有發現他。
直至下到半山,葉慕華的行藏才幾乎給人察破,那兩個巡邏的堡丁可能是比較有本領的江湖人物,聽得草間有些微的“獵獵”聲響,其中一人登時警覺,說道:“你聽這是什麼聲音,不知是野兔還是人?過去看看?”他的同伴笑道:“哪會有人敢這麼的大膽,獨自前來?”
那個人道:“說不定就是飛鳳山的那個女匪首呢?這女匪首聽說是輕功、暗器、刀法樣樣高強的!”他的同伴哈哈大笑道:
“饒她本領怎樣高強,她不率領大隊,就敢來進犯歸德堡嗎?”說話之間,又來了兩個漢子。
這兩個漢子道:“你們爭些什麼?還捨不得走嗎?”前頭的那個漢子笑道:“兩位來得正好,趙大哥說是聽得草裡似有什麼聲響,疑心是飛鳳山的女匪來了。”後來的這兩個漢子哈哈大笑道:“咱們的老堡主,是巴不得這頭鳳凰飛進歸德堡來,就怕她不肯來!”
那“趙大哥”道:“你們別笑。聽說日間曾有兩個小夥子闖道,本領很是了得,少莊主和陸武師都吃了他們的虧呢。”
他的同伴道:“管他是那頭鳳凰也好,是闖道的那兩頭小狗子也好,反正現在有陸大哥和鐵大哥接璣來了,咱們樂得交給他們,你也就不用操心啦!”
前頭的那個漢子笑道,“你們樂了,我們可就苦了。鎮上如今正在熱鬧,你們趕快回去看燈吧。唉,吃君俸祿,與君分憂。
誰叫我們領了別人白花花的銀子呢?派在這個時候當值。就只好待在這兒喝西北風啦!”
和他作伴的那個“錢大哥”道:“那兩個小狗子是仗着馬快,佔了點小便宜,就趕忙逃了。我纔不相信他們還有這麼大的膽量敢偷進歸德堡呢。”
那“趙大哥”道,“還是去搜一搜吧。”他的同伴滿不高興他說道:“錢、陸兩位大哥都不擔心,偏你這麼多事!就只你一人對堡主忠心麼?”
“趙大哥”似是十分尷尬,打了個哈哈說道:“老錢,你別調侃我了。就算是我膽子小,怕出事好不好。好吧,你們既然都不在乎,我也樂得交班,早早回去看燈,好,走吧,走吧!”
葉慕華正自心想:“這四個人都是外來的江湖人物,卻怎的會如此糊塗?”心念未已,驀地裡“唰唰”連聲,四條大漢暗器齊發。原來他們在聽了那姓趙的說話之後,心裡都是有點發慌,不知亂草叢中,是否真的伏有敵方高手。故而裝作滿不在乎卻突然用暗器試探的。
飛蝗石、鐵蓮子、甩手箭、瓦風鏢,交織成一面暗器的網,向葉慕華藏身之處撒下去。過了半晌,毫無聲息,連野兔也沒有竄出一頭。錢、陸二人哈哈笑道:“趙大哥,你這次真是疑神疑鬼了,我早說過那賊子怎麼敢來?”
話猶來了,時慕華忽地長身而起,喝道:“賊小子叫你知道厲害。”趙、錢,孫、陸四人應聲倒下。原來葉慕華有“沾衣十八跌”的功夫,這幾個人不過是黑道上的三流角色,所發的暗器雖有兩件碰着了他,但卻是連衣衫都沒穿破就跌落了。葉慕華隨乎捏碎一顆石子,就打中了四人的穴道。
葉慕華心裡想道:“他們最少是一個時辰換一次班的,那麼若要發覺我潛入歸德堡,也得在三更之後了。”
下到半山,忽看見大空飛起朵朵煙花,恍如點點繁星,伴着明月,交織成奇麗的色彩。時慕華這纔想起原米今晚正是元宵佳節,心中想道:“怪不得那兩個傢伙說是要去看燈,敢情今晚堡中還有燈會呢。這歸德堡的堡主忒也膽大,在這風雨欲來之際,居然還有如此閒情逸致!”
歸德堡的中心是一座市鎮,要走到這座市鎮,先得穿過幾條鄉村。葉慕華剛走進第一個村莊,便看見有許多提着燈籠的孩子,叫叫嚷嚷吵着要大人帶他們到市鎮看燈。
一個麻皮大漢喝他的孩子道:“你這小娃兒真不懂事,今晚說不定有強盜要來呢,你躲在家裡關上大門我都不放心,還吵着要到鎮上去?”
那孩子有十歲光景,說道:“那你又去?你不最說從來沒有強盜敢正眼兒瞧一瞧歸德堡的嗎?怕什麼?”
那麻皮漢子道:“你懂什麼?這一股強盜是十分厲害的女強盜。爹是奉了堡主之命到鎮上準備廝殺的,不能不去!”
那孩子道:“哦,是女強盜麼,那更有趣了。讓我偷偷去瞧瞧成不成?你教我們練武的時候,不是說膽小鬼最沒用嗎?我也練了兩年武了。”看來這個麻皮漢子是堡中的“團練”,從孩子的說話,也可以看出這一帶的民風尚武。
旁邊一個漢子笑道:“說真的,倒是把孩子帶到鎮上去更安全一些,我聽得歸家的護院說,老堡主早已佈下天羅地網,只怕那女匪不來。鎮上防衛森嚴。歸家的祠堂又在那兒,決不能叫匪徒得逞。村子裡的壯丁卻就未必能夠抵抗大幫的匪徒了。”
那孩子拍手笑道:“爹,你聽,王伯伯也是這麼說呢。”
那麻皮漢子道:“好吧,你跟着我,到了鎮上,我可不能照顧你了,有什麼風吹草動,你躲到姨丈家去,懂不懂?”
那孩子道:“懂,懂,懂!至多我只在門縫裡偷瞧一眼。”
說話之間,只聽到鑼鼓咚咚聲響,村頭來了一隊踏着高蹺,臉上塗得五顏六魚的人,前面兩個扮作黑白無常,中間有個高個子塗得厚厚的脂粉,扮作女鬼,伸着一個血紅的長舌頭,嚇唬限在後面的一羣孩子。
那兩個“無常鬼”放開喉音唱道:“正月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閻王判官當中坐,一陣陰風吹進個女鬼來!”唱着嚇人的戲文,神情動作卻非常滑稽,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根本就不害怕。
葉慕華聽得旁人悄悄議論道:“這不是那夥外來的朱家兄弟麼?他們不種堡主的田地,不租歸家的地,堡上的公事,他們從來是不大理會的。怎的今晚也出隊參加賽會,到鎮上給堡主湊熱鬧了?”
和他同行的那漢子道:“堡主下的命令。每一條今晚至少都要出一隊參加的,他們雖是外來的客戶,究竟也還是住在歸德堡的地方,怎能不給堡主面子的?倘若今晚有事,他們還要幫忙廝殺呢。”葉慕華留心觀察,發覺那一夥人腰部都是脹鼓鼓的,顯然內面藏有兵刃武器,心中想道:“原來如此,堡主是藉出會景爲名,招集各鄉精壯幫他守衛的。”
前面那人小聲說道:“聽說飛鳳山那女匪和堡主有點過節,她這次埋樁挑戰只是要對付堡主的,要劫也只劫歸家大院。咱們這些苦哈哈的百姓。我就不信強盜會侵犯咱們的。說起來實在值不得爲他們歸家賣命!”
他的同伴連忙噓道:“噤聲,別讓團練聽見了。”
那漢子道:“怕什麼,麻皮大哥是團練。他也是這麼說的。”但那漢子說到這裡,也不敢往下再說了,因爲他發覺葉慕華隊後面走來,不知葉慕華是個什麼人。
那漢子搭訕道:“這位大哥,你是哪條鄉的?不參加出會麼?”
葉慕華含糊應道:“我是住在山上的。”那漢子道:“哦,原來是山上的獵戶。怪不得我不認識你。聽說你們山上的獵戶只有二三十家,卻分散在好幾個山頭,招集不易的,所以不用你們出隊,是嗎?”
葉慕華順着他的口氣道:“正是。但我怕今晚有匪徒從山上經過,不如躲到鎮上,順便也好好瞧瞧熱鬧,聽說今年的元宵比往年還要熱鬧好幾倍呢,我們的堡主也真是膽大。”
那漢子笑道:“這你還不懂嗎?我們的堡主號稱:‘威鎮關中’歸德堡數十年來從沒有綠林好漢敢來騷擾。這次飛鳳山的女匪居然敢向堡主挑戰,所以堡主要顯顯威風,元宵的賽會故意要辦得比往年熱鬧,表示他根本不把這股女匪放在心上。”
從各條鄉村涌來看熱鬧的人們,以及參加賽會的隊伍,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匯成一股股的人流,涌向堡中心的市鎮。這座市鎮有六條大街,三十六條小巷,比普通的一個小縣城還勝幾分。
葉慕華混在人堆之中踏入市鎮,在西門入口之處,發覺有一排茅草搭蓋的馬柵,對着大街,與街上富戶人家的建築極不相稱,馬柵裡也不知有多少匹馬,它們似乎不習慣鑼鼓盧的騷擾,馬柵裡的嘶鳴聲也在此起彼落。和葉慕華同行的那個漢子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笑道:“這是臨時搭蓋的。”
葉慕華道:“平常馬柵總是蓋在比較偏僻的地方的,這裡卻爲何對着鬧市?”那漢子笑道:“你還不懂麼,這是準備給堡丁追捕賊人的。今晚從四鄉來參加賽會的堡丁大都是窮人家,他們只能自攜武器,可沒備有馬匹。”葉慕華心想:“這堡主倒是打着如意算盤,好像他門打勝這仗已是十拿九穩了。”
這座市鎮是歸家堡的中心,而歸家的祠堂又是這座市鎮的中心,祠堂前面是個大廣場,六條大街都從這個廣場伸展出去,再分出三十六條小巷,星羅棋佈的交組成一面蛛網。歸家堡的老堡主就像是盤據在蛛網正中的毒蜘蛛,在這毒蜘蛛的眼中,飛鳳山的“女匪”是頭飛蛾,它在等待着這頭飛蛾樸入蜘蛛網。
歸家祠堂是一座矗立在廣場中心的石砌高樓,兩邊有防火牆,祠堂正面是座拱門,拱門下面是三十六級大理石臺階,拱門入口之處,第一級臺階之上有五把虎皮交椅,坐在當中的就是歸家堡的老堡主歸古愚。左右兩邊四張交椅上坐的則是他的四個護院,這四人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故而堡主特別以“賓禮”相待。
葉慕華遠遠望去,認得其中的兩人,一個是綽號“黑煞祁”的秦柱尊,一個是綽號“大力神”的周鼎。葉慕華心裡想道:“這兩個魔頭竟然屈就歸家的護院,歸家堡的聲勢果是非同小可。
耿秀鳳的那四個得力手下只怕還未必是這個魔頭的對手。卻不知今晚要來動舊家堡的‘女匪’是不是耿秀鳳?歸家另外的兩個護院也不知是誰?”
臺階上除了歸堡主和他的四個護院之外,兩旁邊站立有不少人,少堡主歸少靈也在其中。這一幫人正在場指手劃腳的不知談論什麼,而廣場上的賽會已經開始了,人們也都涌到廣場來看“出會景”。
雖說是一個市鎮的賽會,倒也熱鬧非凡。元宵號稱“燈節”,一隊隊的“燈隊”先拉出來,紮成龍、鳳、麒麟、孔雀、鯉魚、螃蟹……等等燈飾,應有盡有,還有扁大方圓的各式紅綠燈籠,帶罩的馬燈,飾有玻璃珠串的官燈等等,挑在高竿上,竿頭高過屋檐,燈光搖曳,一眼望不盡頭,賽似繁星。
燈隊之後,跟着出來的有舞龍的、舞獅的、舞麒麟的,再後面就是一隊隊的雜耍和踏着高蹺化裝成戲文中的各式各樣的人物,扮作黑白無常的那對朱家兄弟,和那個扮作“女鬼”的人也在其中。
火樹銀花,魚龍衍曼,鑼鼓聲喧。人們都擠到廣場來看熱鬧了,可是每一個人的心情又都難免有點忐忑不安,“飛鳳山的女匪今晚會不會來呢?”正是:
魚龍衍曼元宵夜,蕭鼓聲中隱殺機。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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