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中鬧得沸沸揚揚的殺人案,因爲七情樓中白瑩夕的落網,而終於有了些許眉目。此案轉由御史臺經辦,在安王的授意和輔助之下,不過幾日便有了新的進展。
在目光聚向景德公子之後,一經深究,牽扯出一段龐大的關係網,叫人驚心觸目。
盛帝看着遞上來的密摺,翻了翻,輕輕一笑:“錦兮,你倒是好本事,怎麼會懷疑到景德的?”
慕錦兮當時正看着軒窗外天上的飛鳥,漫不經心道:“除了彈琴,我自然還有不少本事。”
盛帝連連點頭,將摺子合起,不由又苦惱起來:“若真將摺子上的這些人都關進牢裡,恐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皇上的羽翼養得差不多了,經不經得起這一場風雨,不妨也拿出來一試。”
盛帝思索片刻,鄭重地一點頭:“只希望他們不要叫朕失望纔是。”
八月十四,中秋夜前夕,在京城殺人案懸而未決之計,一道自嶺南快馬加鞭送上的摺子,再次掀起風雨。
據嶺南兵馬司查探,近日來嶺南孤山之中搜尋出數千兵馬,暗中操練,井然有序。嶺南都巡尉立刻派兵查探,發現其佩戴“寧”字圖案的騰印。
這一發現被報上京都,而那數千野兵也被扣押,其頭目押解來京。
“寧”字代表什麼,不言而喻,所有的視線都落到了國舅寧文淵的身上。
寧文淵常跪於麟德殿外自證清白,卻被搜出暗中與嶺南親兵溝通的密信。牆倒衆人推,一時之間彈劾寧文淵的摺子如雪片一般飛來盛帝的桌案,甚至有人密報王承之死與寧文淵脫不了干係,蓋其想要在工部安插自己的親信。
盛帝龍顏大怒,親寫了三千字斥文張貼於麟德殿外,派人將寧文淵關入天牢,舉家抄沒。
此舉激起寧黨之怨,一萬精兵連夜侵入京都營救寧文淵,拜寧文淵爲王揭竿而反。
聽到寧文淵謀反的消息,盛帝大笑三聲,連連叫好:“我苦等了這些日子,總算逼他反了。既然如此,那便派三萬兵馬圍剿,順便將葉倪衛王等人一併抓捕。”
“皇上太過欣喜,可仔細着棋盤。”
惠嬪出了月子,身材比往常豐盈一些。她抱着軟褥倚在榻上,手裡執着白子:“這下子可恭喜皇上了,除了心腹大患,我爹白受了兩場驚,如今也值得了。”
“還是錦兮謀略勝人,朕苦等多年,是錦兮讓朕孤注一擲,引他入局。嶺南之事是朕的謀劃,他雖冤枉,但在別處蓄養精兵卻是不爭的事實。朕再派親近的新派言官彈劾於他,叫他在朝中再無立足之地。這番步步緊逼,再給他陽州的部下遞出消息上京營救,他便是不反也得反。如此坐實謀反的罪名,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朕砍。”
盛帝心情大好,在棋盤之上也步步爲營,不過片刻便扭轉局勢,吃了惠嬪不少子。惠嬪連連求饒,笑道:“皇上心思縝密,臣妾自愧不如。只是錦兮既然如此玲瓏,何不將她收入後宮,爲皇上所用呢?”
聽到惠嬪的話,盛帝當下一愣。那日錦兮的話言猶在耳,他不由得苦笑一聲:“錦兮,朕虧欠她太多了,怎麼好意思將她束縛在身邊。她就如天上的飛鳥一樣,沒有人可以縛住她。”
寧文淵一倒,朝中人心惶惶,不少寧黨皆被問罪,與京城殺人案有關係的官員,御史臺也不必再忌憚其後的勢力,盡數報達上聽。
這一場變故,終於在冬日來臨之前全部終結。在京都下起第一場雪的時候,浩浩蕩蕩的囚車趕往午門之外,車軲轆碾出一地雪痕。
慕錦兮穿了斗篷,隱在人羣之中。周遭的百姓許久沒見過這樣的大場面,都在興奮地議論叫罵着,將枯黃的菜葉扔到那些囚徒臉上。
在那些面色蠟黃的昔日權貴之中,慕錦兮一眼看見了一個人。
她上前兩步,跟在緩緩移動的囚車往前走:“你還記不記得白瑩夕?”
景德聽見這個名字,愣了一下,偏頭看見裹得只露出頭部的女子:“是你?”
“她爲你而死,就在我面前。”慕錦兮並不理會他的驚訝,擡頭看向他。
景德面上泛出無奈和苦澀:“那又如何,我如今不也是將死之身。”
“她對你有情吧,生怕威脅到你,所以自盡了。”慕錦兮自顧自地言語,聲音喃喃,也不知景德聽見沒有。
景德的身子一僵,目光之中流露一絲痛苦:“可這世上最無用的就是情。”
囚車加快,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將錦兮甩在了後頭。她看着這些將要赴死的囚徒,往昔何等的尊貴,一朝倒臺,淪爲草芥。
繁華不過過眼雲煙,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不過因爲一兩個人,就到了這樣可悲的地步,又何其無辜。
就像在十年前的那個黑夜,那些奔嚎畏懼哭喊着的男女一樣。那些都是她的家人,他們何其無辜。
雪花從天空飄落下來,落在慕錦兮身上,她瑟縮了一下,周身泛起冷意。
這偌大的京城,藏匿了多少無辜的殺戮。
她轉身看了一眼身後恢宏的皇宮,飛檐在百米之外,仍能看出其輪廓。
多麼富麗,又多麼腐朽的地方。那裡頭,藏匿了無數權謀和陰險,無休無止的爾虞我詐像是貪婪的惡魔,蠶食了一個又一個原本無暇的靈魂。
慕錦兮嘆了一口氣,裹起身上的斗篷,在人羣中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
再見了,京城。
再見了,幽闕。
忘記那些愛恨,不如浪跡江湖間。
這一日的午門外,血流成河,後世稱爲乙酉之變。
這一日的城門外,素裝女子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白茫的雪地裡。
……
麟德殿內,盛帝正在遴選新晉官員的名單,忽然一個人破門而入,帶入深深的寒意。
“皇兄,她呢?”
幽闕滿目猩紅,身形憔悴,鬍渣自原本光潔的下巴長出來:“她前幾日還好端端的,怎麼會死?”
盛帝擡頭看見他潦倒的模樣,執筆的手一僵:“近來天寒,她身上的舊傷發作,來勢洶洶,宮裡的御醫都沒有辦法。”
“啪”的一聲,幽闕掃落滿桌的奏摺,抓住盛帝的衣領怒吼道:“那你爲什麼不告訴我!爲什麼不讓我見她最後一面!”
盛帝被他這樣放肆的舉動所惱,一把推開他:“你不是剛從嶺南迴來?如此風塵僕僕,可曾將亂軍清點完畢?”
幽闕往後退了兩步,不過幾日工夫,從嶺南快馬加鞭趕回來,他就已經瘦得臉頰凹陷,脫了形容:“我走前她還好好的,早知如此,我不該奉命去嶺南。”
肅清寧文淵一支,幽闕前往嶺南理事,忽然便傳來了慕錦兮舊傷發作,重疾不治的消息。他一下子瘋了,扔下手中的軍務趕回來,卻聽說慕錦兮已經下葬。
眼淚從他的眸中涌出來,嚇了盛帝一跳。不知道有多少年,他都沒有見過這個弟弟流淚了。
“你不去嶺南她就不會死了嗎?這宮裡這麼多御醫都救不回來?你回來就可以了?”盛帝的語氣之中帶着凌人的怒氣,“生死有命,早在十年前她就該死了!”
幽闕眼中佈滿血絲,這一句似是踩到了他的痛腳,他上前一拳砸在盛帝的臉上,喊道:“若不是你怎會如此?如果不是你!她不會到死都這麼恨我!”
“呵。”盛帝擦過嘴角沁出的血跡,看着面前癲狂的幽闕,聲音冷酷,“當日想出那法子的是你,引誘她的是你,背棄她的也是你,與朕何干?死在你我手下的人何其多,如今午門外的血還沒有被大雪掩乾淨。你我生在這齷齪的皇家裡,就不該肖想些別的。”
幽闕的身子頹然地滑倒下去,他以手掩手心裡滿是潮溼的淚水,溫熱得像那日月夜之下她掌心的溫度:“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我們揹負了什麼。”
“我只是覺得很可惜,她到死都不知道,其實我有多愛她。這十年裡,沒有一刻忘記。”
“我不後悔遇見她,其實我很慶幸她活了下來,讓我在十年之後再遇見她。這恐怕是上天對我最後的憐憫,如今又收回去罷了。”
幽闕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錦兮,對不起,對不起。”
盛帝目送他離去,忽然沉聲道:“她知道,她都會知道的。”
惠嬪掀開竹簾,她方纔看見案上的一把琴,精美別緻,只可惜斷了一根弦,原本有些疑惑,便聽見了外頭幽闕的低泣。
殿外男子失魂的身影已經消失了乾淨,盛帝的手指輕輕釦在桌上,目光之中隱有悲意。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別了,慕錦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