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帝靠在椅背上,顯得身上都籠於寬大衣袍之中,只伸出一截瑩白手指輕輕敲打桌面,待聽完燕殺回報。良久才道:“朕知道了!尋個機會朕就會假意放她出宮,你在暗中監視,一旦讓她尋到雲傲,立即回稟!”
“是!”燕殺抱拳回道。還未等離開,就聽盛帝接着喊:“燕殺!”
“主子?”燕殺回身問。就見他的臉一半在亮光裡,一半在陰影裡,照在光線中的半邊臉明秀無雙,影在黑暗中的臉陰沉冷峻。
那人似乎嘆口氣,問道:“你跟隨雲傲多年,他的性格秉性想必你也十分了解,依你看——他還會留在這裡嗎?”
“……主子”燕殺忽的頭垂低,頓了頓道:“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
“說,恕你無罪!”盛帝擡手道。
“皇上!燕殺自奉命潛伏冥焰,監視門……安王爺。安王外表看似冷酷無情,果斷固執,可是從月靈事情就可以看出他的心火熱熾誠,只有慕錦兮纔是他唯一在乎的人!可主子一而再……再而三傷害慕錦兮…恕燕殺直言——恐怕王爺短時間不會原諒您!”
“……”盛帝沒有說話,寂靜的大殿內只回響着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音,深一下淺一下的。
“依你說,這裡沒有他留戀的東西,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嗎?”
“也許……是這樣的……”燕殺不敢盛帝的表情,只是將自己心中猜測全數說出。
在他心中唯一在乎的只有慕錦兮,眼下沒人知道慕錦兮被囚皇城的消息,也許……也許他早就認爲慕錦兮已死,那麼他……
盛帝猛地一拍桌面,命令道:“燕殺!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朕絕對不能讓他死!”
“……是!”燕殺拱手領命離開。
這時,安陸從殿外推開門,對盛帝躬身道:“陛下!雪狼國主和昭陽公主傳來消息,後日就將進城。”
“後天!”盛帝眼皮微跳,面露詫異。先前聽說出了點事,在半途擱了幾天,現在這麼就到長安了?……速度可真快啊!
安陸躬着身子,似有難言道:“皇上……還有一事請陛下決斷!”
“何事?”
“皇上,眼下……罄福公主已經發現慕姑娘的事。俗言道:世上沒有不通風的牆,她的存在遲早會被人發現……我們要不要?”說着,安陸做出解決的手勢。
最初,盛帝抓走慕錦兮只想着能讓幽闕乖乖回來!可是未料到事情開始失去控制——如果不將慕錦兮活着的消息傳出去,那幽闕如何會回來?如果將慕錦兮的活着消息傳出去,天下人都會得知慕燊之女還活在這個世上,江湖勢必又掀起一陣風浪!一旦她走出皇城便失去盛帝的護佑,下一秒便會慘死刀下。
殺伐果斷的年輕帝王在這一刻——猶豫了!他開始懷疑自己做的一切還有沒有意義?選擇他?還是選擇她?
不!不能殺了慕錦兮!盛帝在心裡暗道。她活着才能讓幽闕回來!只有她活着……她一定要活着!
“安陸,你怎敢替朕私自做決定?無端揣測朕心意……”盛帝心中已經下了決定,眼神頗冷,擡頭看着跟隨多年的太監。
安陸聞言嚇得跪倒在地,忙求饒道:“陛下恕罪!非是奴才妄揣聖意……而是…而是奴才實在不明皇上爲何要藏着一位姑娘啊!”他雖然伺候盛帝多年,可對於這個年輕的帝王,並不知了解多少——盛帝的心思藏得太深,就算是身邊人他也不完全相信。眼前慕錦兮就是最好的例子。
盛帝心知安陸也是困惑不解才胡亂揣測聖意,回想安陸這幾年忠心耿耿,應當是可信賴之人。所以他決定讓安陸知道真相,就算日後再出現類似問題也好有人幫她一把。便開口道:“朕今天就把前因後果說個明白——當年先帝爲我能順利繼位,對外隱瞞住我是因鳳空城一事遭牽連被打入冷宮的男嬰。”
安陸聞言,方纔想起宮中流傳已久的故事,點點頭道:“奴才知道!聽聞皇上出生當日紅雲遮蔽,視爲……視爲不詳,故被先帝打入冷宮,後來又被先帝接出冷宮,傳身授教,最後傳於帝位。”
“可是,你可知當年被打入了冷宮的是兩名尚在襁褓中的男嬰……”
“這……”安陸當真不知,宮中謠言甚多,他將聽過的版本來回想了個遍,卻惟獨沒有聽說過當年被打入冷宮的——是兩位皇子啊!
“是啊!連你都不知道……”盛帝重重嘆一聲,眼底閃過一絲怨恨,“恐怕很少有人知道還有另一個男嬰同我一起在冷宮長大,嚐盡世間冷暖……”
“皇上……”安陸眼看盛帝神色不對,輕聲喊道。
“那個男孩……當年同我一起被父皇接出,卻在幾天後離開皇城,送到長安城最骯髒的地方!”盛帝猛地狠狠砸向桌面,發出嗚咽聲響,嚇得安陸渾身一抖。
接着他喃喃低語,像是對安陸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我在宮裡享盡榮華;他卻在沿街捱餓!我在宮裡吃穿不愁;最多、被父皇責罰幾句;可他卻受盡**!”未說完,雙目通紅,身子緊縮微微顫抖,似乎在承受極大痛苦。“當我學習帝王之術;他卻在修羅場裡掙扎!他爲了這個國家犧牲了全部,卻無辜被父皇遺棄……他的名字永遠不被提起!他的存在永遠被抹殺……就連母后最後一面都沒法看見……這一切是朕的錯!”
盛帝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止不住的落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皇上……”玉貴妃不知何時來的,揮手示意安陸讓開,站在盛帝背後,手指輕輕拍打他的後背。
盛帝聽到玉貴妃聲音,渾身一滯,緩緩轉身。玉貴妃卻將手指按在他微啓的雙脣,輕輕搖頭,“皇上!你想哭就哭出來吧……”
也許是裴玉瑤身上有種令人信任的感覺,也許她是盛帝唯一信賴的人。他任憑裴玉瑤攬住自己身子,將頭貼近對方胸口,讓裴玉瑤的手輕柔拍打自己後背,壓抑心中數年的苦全部被釋放出來。
他不知道裴玉瑤究竟聽去多少?也不知道裴玉瑤究竟瞭解幾分?此時此刻,他只想盡情哭一場。在這個窒息的皇城裡或許——只有裴玉瑤才能陪他不再壓抑的痛快哭一場。
“皇上……盡情的哭吧……哭夠了,就不痛了……”裴玉瑤咬脣低語。方纔盛帝的話她全都聽了進去,夫妻十年,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瞭解自己的丈夫,分擔他心中的苦痛。他痛,她也跟着痛!他哭,她就陪着他一起哭!
“是我對不起雲傲……是我的錯!”
“不!不是你的錯……”裴玉瑤搖頭說道。
盛帝保持姿勢,頭貼在裴玉瑤胸口,哭聲卻不知何時弱了下去,靜靜道:“爲了補償他,我費盡心機——違抗先帝遺旨,想盡辦法接近慕錦兮……我一切都是爲了他好!他卻爲了慕錦兮背叛我!背叛整個天胤!他真是令我太失望了……”
“……可是你還是把他心裡最重要的人抓來了?”裴玉瑤嘴角上揚,雙手摟緊他的腰身。
“……”盛帝一滯,掩飾道,“朕只是不甘心!朕不希望他日後後悔!”
“其實害怕後悔的是皇上您啊……”
“嗯?”盛帝聞言擡起頭望着裴玉瑤。玉貴妃嘴角微微上揚,發上金步搖上下翻飛,她道:“皇上!其實最大的輸家是您!”
“……”
***
裴遠結束一天的巡查,正準備出宮回家。剛走上夾道,就見文相在前領着一幫人迎面走過來。
裴遠雖爲禁衛軍統領,但仍是武將,身份比較低,於是他拱手喊道:“見過文相!各位大人!”
文相點點頭,手捋衣袍,望着裴遠笑道:“幾日沒見裴遠越發英俊了!裴太師可真是得了個好孫兒啊!”
裴遠聞言,不笑,只是道:“文相過繆了!裴遠並沒有您說的那麼好……”
文相卻搖頭道:“裴將軍謙虛了!要論長安城誰不知你裴遠之名!不過……"陡然話鋒一轉,轉眼問,“等過了年你也有二十五了吧,還不曾訂下一門親事?”
裴遠眼睛微擡,拱手對文相道:“多謝文相關心,家父已經準備開春就爲裴遠擇一門親事。”
“哦?”文相面露詫異之色,看一眼身後衆人,繼續笑着道:“裴將軍受皇上器重,乃國之棟樑,所選人家不是將門虎女就是名門閨秀,嘖嘖……真不知是誰家有如此幸運嘍!哈哈哈!”
其中一位官員道:“裴將軍身爲武將肯定不喜歡繡花舞墨小姐,選的一定是將軍家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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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對!大人說的極是!”旁邊有人附和道。
裴遠在旁十分安靜,沒有半分不悅,只是拱手道:“各位大人!成親一事都是家中長輩做主,裴遠不敢多言。至於會選中誰家女子?大人們如此毫無顧忌的談論,恐怕有辱這些女子名聲!”
“你!我們都是飽讀詩書!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們!”其中一名大臣怒斥道。
裴遠毫無畏懼,拱手道:“裴遠說的只是事實!是與不是大人們心中自有決斷!”
另一名大臣站出,指着裴遠道:“裴遠你不要以爲有裴太師、皇上撐腰就能在這裡肆意侮辱朝廷大臣,我等完全可以向皇上參你一本!”
文相聞言擡手勸道:“唉?你這是說什麼話?快退下!”
那位大員本是想在文相面前出出風頭,卻不料反遭文相一頓責罵,尷尬躬身退後,“是!丞相!”
文相這時擺出救場的樣子,笑着對裴遠道:“賢侄莫怪!都是一羣迂腐官員,賢侄就不要和他們計較了!”
裴遠表情淡淡,拱手道:“裴遠不敢!裴遠雖不如各位大人飽讀詩書,卻也知禍從口出,慎言謹行的道理!希望各位大人也能謹言慎行,三思而行!”
“哈哈哈!”文相聞言大笑,安撫身後百官躁動的情緒,接着道:“裴將軍一席話老夫受益頗多,希望日後能多多和將軍聊聊,瞭解瞭解你們年輕人的心思……”
“……有機會裴遠一定登門拜訪!”裴遠拱手道。
文相點點頭,擺手道:“我也該去面見皇上了!將軍可是要回家?日後有機會替我向貴妃娘娘道聲好啊!”
“裴遠一定將文相的話帶給貴妃娘娘……”話完,裴遠繞過文相走出宮門口。
身後一名官員上前對文相道:“文相!這小子太猖狂真該好好教訓教訓纔是!”
“不!”文相卻擡手阻止,目光深邃,定定望着裴遠的背影,“這小子若能爲我所用必是如虎添翼!”
“丞相莫忘了他是裴家人……”那名官員好心提醒道。
文相嘴角一勾,譏笑道:“那又如何?裴家人又非一根繩上的螞蚱……只要我的女兒爭氣拉下宮裡那位——他們就不得不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