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的時候,馮子薔正纏着莫離在不停地說着什麼,而莫離的表情看起來可不是太好。見我來了,他立即迎上來道:“主……清明,剛纔韓笑陽是不是來找你了?”
“是啊,不過他已經回去了。”
馮子薔立即不滿地嚷道:“你怎麼能就這樣讓他回去了呢?他昨天可差點就殺了你也!”
“聽說你一個人單獨見他的,”莫離的表情更加陰鬱,“萬一他要是……”
“沒事沒事,”我坐下來笑道,“昨天只是一場誤會,人家已經來道過歉了,還要怎樣?”
“你這麼容易就原諒他啦?”馮子薔奇道,“這可是性命悠關的事!再怎麼着,起碼也得給他個教訓吧!”
“三公子,得饒人處且饒人。”
“什麼饒不饒的,他要是敢犯到我頭上,小爺我叫他不死也殘!”他說完又把我瞧了兩眼道,“你們這些個讀書人就是前怕狼後怕虎的,我跟你說啊,下次他要是再敢出現在你面前,你自己打不過他,就叫上一羣人把他堵在死衚衕裡暴打一頓再說!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假斯文的樣子。”
“呵呵……三公子說得有理。”我向二人道,“你們吃過晚飯了嗎?要不叫人弄去?”
“不用,我和莫大哥已經在外面吃過了。聽說韓笑陽到這兒來了,所以我就跟來看看,還準備把他打成豬頭呢。結果倒讓他給溜了。”
“那你們先聊着吧,我就不打擾了。”
我剛站起身就被馮子薔拉住:“你這就走了啊?”
莫離上來將他拉開道:“子薔,清明的身體還沒好呢。”
喲,這麼快,連名字都叫上了。馮子薔“哦”了一聲,這才放了手。我便出了門,還聽到馮子薔在後面說什麼“你這個表弟身子怎麼這麼弱啊”之類的,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望月樓,永安最大的妓院。新月閣,永安的頭牌花魁住的地方。望月樓並不單單是一間以賺錢爲目的的有鳳來儀旗下產業,還是永安分部的情報機構所在。新月閣是位於望月樓後院的一間單獨的兩層小樓,頭牌花魁住的地方。特點就是清靜,沒人來打擾,而且四周都有人看守,是個不會引起別人疑心的談話的好地方。
“美人在懷,美酒在手,清明可真是會享受啊。”
“笑陽來遲了,該罰!”我向身邊的紅衣美人道,“舞兒,還不快給驕陽公子斟酒。”
“哦?這位就是永安第一的花魁輕舞?”韓笑陽坐下,饒有興致地打量着給他倒酒的紅衣美人,“永安城內願花千金求得姑娘一見的癡心人可多着呢,這還得看姑娘的心情好不好。今日笑陽能夠見到姑娘芳容,可真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驕陽公子可是我家主子的貴客,能服侍驕陽公子,這纔是輕舞的福氣呢。”輕舞嬌笑着雙手捧上琉璃酒杯。
韓笑陽接過酒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道:“清明真是好手段啊,能教出這麼個貼心的可人兒。不知這永安城內,除了江南小築和望月樓,清明還在哪兒置辦了家業呢?”
“家業不大,養活得起那一大家子就行了。”我瞄了眼輕舞,然後向韓笑陽道,“這笨丫頭能入了得笑陽的眼,當然最好不過了。這份見面禮,笑陽可不要嫌棄。”
“這麼重的大禮,笑陽可怎麼敢當啊。”
“敢當敢當,”我笑道,“我們家舞兒入得了笑陽的眼,那是她的福氣啊。未來的駙馬爺要娶的可是當朝宰相最疼愛的外孫女,我們家舞兒,可拿什麼跟人家公主比啊?”
“唉,清明又在笑話我了不是?這娶與不娶笑陽可作不了主,還不是全憑父母之命了唄。”
“誰不知道韓將軍最寶貝的就是笑陽你呢?哪還能讓你受半點委屈?”
“清明此言差矣,”他嘆道,“家父從來都只是不求無功,但求無過。可誰知我不犯人,人卻要犯我。韓家只怕是就快要大禍臨頭了哦。”
“非也非也。有道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好!好個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是不知那一村到底在何處?還望清明教我。”
我使了個眼色,輕舞便行了禮離去。扯了這麼大半天才扯到題面上,跟這人說話還真夠累的。
“眼下這形勢比人強,韓將軍想要繼續至身事外,怕是不行了。”我放下酒杯收了笑,繼續說道,“既然非要做出選擇,韓將軍和笑陽可都得眼睛擦亮點,目光放長點。現在壓的這邊雖然對了,不過另一邊可也不能得罪。在這一局中,韓家就是最具決定權的那個暗子。先與之虛與委蛇,事到臨頭反咬一口。這其中的真意就不用我直說了吧?想來笑陽可比我清楚得多了呢。”
“清明說的是。那麼眼下這一關……”
“那道指婚的聖旨最快也要等到十月十八,文武三甲晉見天子之後才能發下來。笑陽可在此之前,先派媒人去說親。這門親事,葉風必然會答應,也算是向他表明了你們韓家的態度。然後再派一能言善辨之士將騁禮送去,順便說服葉風將這婚期推一推。”
“如何才能說服葉風推延婚期?”
“以九公主那脾氣,看上了莫離之後要讓她嫁給別人,怕是要折騰個半死不活。到時候就去跟葉風說,新娘子要是不願意也不能強求,所以就不要忙着辦喜事,先來個訂婚。”
“訂婚?”
“先把婚期定下,在完婚之前讓你與公主好好培養一下感情,等你把公主哄好以後再完婚也不遲。葉風非常疼愛這個外孫女,一方面看到了韓家的誠意,另一方面見你這麼爲九公主着想,以後她嫁出去了也會有人疼她。說的時候嘴巴放甜點,最好讓他認爲你對九公主是一往情深。先得到葉風的信任,然後再暗中與馮家打好商量,以後舉事之時韓家就作爲其中的暗子……”
“此計甚好。只是明着要投靠葉風,又如何安撫馮家那邊呢?”
“馮家與江南小築關係好着呢,這邊交給楚家就行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韓家又如何讓我們相信呢?”
“家父與馮將軍當年可是一同在歐陽元帥帳下打拼過來的戰友,家父的爲人清明可向軍中衆將士打聽去。馮韓兩家暫時不益直接接觸,對馮家的安撫就交給楚家了。至於理由嘛,就讓家父向馮將軍交待是笑陽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看上了美貌的公主,偏要一意孤行。家父向來疼我,這麼說馮家必然無疑了,而且還可以讓九公主作爲我們手中的一顆棋子。不過這些事只能與馮將軍本人商量。其中利害想必清明也清楚。”
“韓將軍的爲人我也早有耳聞,今天不過是想向笑陽拿個口頭保證,得個安心罷了。只是這樣一來,可得委屈笑陽在舉事之前都要當個惡人了。昨日馮家三公子到江南小築來,還口口聲聲地要給你個教訓呢。”
他哼笑道,“就那小毛孩子,我還對付不了他嗎?只不過清明可得和你們家莫離說清楚了,要是他來找我麻煩,可就指不定會怎麼樣了呢。”
“你放心,我們家莫離很乖很聽話的。”
“是嗎,”他眼中閃過一絲精亮,道,“對了,來的時候還在街上看到他們兩個了呢。”
“哪兩個?”
“莫離和馮子薔。”韓笑陽臉上的笑意更深,“雖說九公主那邊有我在,就沒他莫離什麼事了。不過這個馮子薔嘛……清明心中自然是清楚,莫離對清明可是情深意切,忠貞不二。不過心裡清楚是一回事,看到了又是另一回事。掩飾得再好,心裡可不好受吧?”
“楚家的家務事可不敢勞動笑陽來操這份心。”
“清明這話說得可就不對了,”他笑得越來越討打,“我們韓家的事還得仰仗清明來操心,所以清明的事嘛,做哥哥的不關心一下可不行啊。”
喲,什麼時候成我哥啦?
“說起那個馮子薔,可是馮夫人的心肝寶貝。”他繼續道,“那麼漂亮的一個孩子,又天真爛漫,可討喜呢。再加上他和莫離一樣,都是習武之人,共同話題又多,自然能夠走到一塊兒。那孩子一口一個莫大哥,叫得那股親熱勁兒。自從比武過後,這兩天只要一得空就跑來找莫離,久而久之,怕是鐵石心腸的人也要被他的熱情給熔了去。”
“笑陽這是何意?”
“無意無意,只是給清明提個醒而已。等到分職務的時候,馮子薔在中間一攪和,莫離只怕就要被分到馮將軍帳下了。到時候他倆天天在一塊兒進進出出,食同器,寢同牀的,難免會讓莫離對他產生好感。清明若不抓緊時機,怕是要讓後來者捷足先登了吧?”
見我不說話,他繼續道:“清明是個聰明人,自然是看得清的。只是清明可不知道這軍中戰友之間的情誼會深到何種程度。平日同寢食共操練,戰時同生死共患難。這樣的情誼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夠理解。就算在一起的日子並不久,可一旦有了感情,卻可以抵得過數十年的同舟共濟。比起紅顏知己來,生死至交的情誼可是更加的銘心刻骨呢。”
我笑笑,然後向他道,“這馮子薔,可是曾得罪過笑陽?爲何笑陽要在我面前說這番話?”
“馮子薔並未得罪過我。笑陽只是作爲一個過來人,不忍心看到清明有個萬一啊。”
“笑陽放心,我可不是個糊塗人,這其中利害嘛,自然也是分得清的。”
“那當然。如果有用得到笑陽的地方,清明不用客氣,儘管吩咐就行了。”
“我就喜歡笑陽這樣的爽快人。”給各自的酒杯都倒滿,然後笑道:“那麼,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兩杯相碰,然後一飲而盡。相視而笑,一切便盡在不言中。
十月初三的殿試我最終還是去了。這次的考試可與會試時的感覺大不相同。考場設在早朝議事的天啓殿內進行,入圍的一百人按名次編號依次入座。因爲是最後一名,所以我的位置正好是最後一排的一個邊角上,好不悽慘。
時間到了以後便宣佈了本次考試的題目。大殿前方一條巨大的橫幅打開以後,上面只寫了兩個字:論商。誰都看得懂的題目,卻立即引起了一片譁然。考生們紛紛交頭接耳,神色訝然。吃驚者有之,困惑者有之,嘆息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又見衆生百態,真是太逗樂了。
考官也有很多個。除個坐在最前面的主考官葉風和他身邊兩個人以外,還有十幾個人在場內走來走去地影響着考生們的考試情緒。以往的主考官都是朝天閣最具權威的大學士王晉勉,只不過今年王老學士的兒子王晉汐也參加了考試,所以本着迴避的原則,主考官換成了葉風。考試從上午八點半開始,沒有時間限制,但和會試時一樣的規矩便是如果天黑之後還沒寫完,考官一般就要強行收捲了。
這回的題目還真是大爆冷門,策論一般都寫與政治有關的東西來着。雖然經濟發展是一個國家富強的主要源泉,但在以農爲本的古代,特別是士農工商階級分明的□□,這樣的題目明顯是不登大雅之堂,更何況是作爲殿試的題目。
一般情況下,殿試的策論題目都是由皇帝親自出,然後再拿出來衆人討論通過。但□□的情況就有點微妙了。就算那小皇帝出了些什麼題目,以他的愛好來說的話再怎麼偏也偏不到這上面來。而且這樣的題目在衆人討論之時到底是怎麼通過的?看看葉風的表情,好像並沒什麼不滿嘛,而且貌似還掛着幾分得意的表情。如此看來這題目只怕是得到了宰相的首肯,但朝天閣那幫老朽們又是如何通過的?那些文人墨客最看不起的就是滿身銅臭的商人,又怎麼會同意這樣的題目?
因爲坐在最邊角上,所以常有考官們在那兒走來走去。此時只聽見從我背後傳來一陣壓低了聲音的小聲討論。
“……這題目是怎麼回事?先生當初不是說……”
“不對呀……當時在朝天閣的時候……明明不是這個……”
“……難不成是被換了……”
“……誰那麼大膽敢偷換題目?……如果是被換了題目,那臣相怎麼不表態?”
“喂,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呢?”
“題目不對呀……”
“當初議題時……”
原先那兩個聲音大概是又將剛纔的那番話對第三個人說了一遍,那人聽了急忙到葉風面前耳語了一陣。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
“臣相說了就是這個題目……”
“可是當初……”
“……這可是皇上的親筆命題……臣相都這麼說了……錯不了……”
三言兩語之後,那幾人便各自散去巡場了。再看衆考生,已經由最初的震驚之中恢復了安靜,在考官們的喝斥下紛紛埋頭提筆,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了。不過坐我旁邊的那位的表情還是看得滿清楚的,只見他邊磨墨邊搖頭嘆息,滿臉都是難色。大概其他人也都和他差不多吧。這種冷門題目根本不會被列入書卷之中,現在讓他們以此爲題寫策論,那不是天大的玩笑嘛!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考試題目,但卻在我心中形成了一片疑雲。從剛纔那幾人的隻言片語和葉風的表情來判斷的話,原本在朝天閣通過衆議的試題應該不是這個纔對。可是這個題目卻最終被作爲試題出現在這裡,必然是經過臣相加主考官葉風的同意——否則他也不會這麼鎮定了。然而不管是最終的試題還是那些被淘汰的候選試題,按傳統都必需是皇帝本人出的,其他人只有討論權而無出題權。就算這個題目原本沒有通過衆議,可它還是由皇帝本人所出。
那個整天只知道呤詩弄月的小皇帝有可能出這種題目嗎?思前想後,再加上武試決賽那日所得的印象,說這題目是那個小皇帝出的還真是有點勉強啊。如果小皇帝自己不可能出這樣的題目,那麼便只有一種可能——他身邊有人正影響着他的決策。據宮中探子回報,小皇帝身邊最得寵的依然是那個容雅公子,據說小皇帝對他可是言聽計從,他要是想要個什麼東西,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小皇帝也會馬上派人去給他摘來。那麼,會不會是容雅呢?
容雅的父親容騰是現任的戶部尚書,以他的職務來看倒和這“商”字有那麼點聯繫。但要是說他要因爲職務的關係讓他兒子勸小皇帝出這個題目,這種理由也太牽強,根本站不住腳。就算出了,到了朝天閣也必會被丟棄。更何況臨時更換題目這件事可是得到葉風首肯的,容家和葉家的關係向來不怎麼樣,要讓葉風和他們串通一氣臨時改題目也不大可能。還有一個問題便是,據說容雅公子對將他送進宮裡討好小皇帝的父親可是恨之入骨,根本就不認他,更別說是爲了他老子去做皇帝身邊的禍水了。
找不出合理的嫌疑犯,問題的關鍵又回到題目本身上來。想出這個題目的人到底是何意?是要重商?還是抑商?說是抑商倒有那麼幾分可能。□□逐年靡腐,特別是最近三年來,黃金大量外流,已經開始影響到國庫的收支與貴重金屬的儲備量。向來不喜商業的□□在這種情況下要展開抑商政策也有幾分道理。說不定就是有人想借此機會好好整頓一下有些氾濫的商業,而又正好和了葉風的意,所以就用自己的權力來臨場更換了題目。
但如果那人的真意卻是在重商的話,情況就十分微妙了。□□朝庭上下會有知道商業對國家的重要性的人存在嗎?至今爲止,在有鳳來儀的情報網中還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物。假設暗中真有一個能擯棄傳統觀念而看到商業的重要性的人存在,對於國家來說是一件好事,可對於我來說卻是一件壞事。這樣的人明顯是早生了幾百年,思想別出心裁,被一般人叫做奇人怪人。而歷史往往是由這些奇人怪人推動着前進,如果那些人受到重用,他們的思想與觀念有機會被髮揚光大,將會推動國運的發展,成就一番事業。而更多的這樣的人則是湮沒在了主流的浪潮中,鬱郁不得志。他們的思想會如同流星一般,閃着光在歷史的夜空中劃過,卻被底下厚重的雲層掩去風華,不爲人知。這樣的人一旦受到重用,便會成爲我的敵人,得儘早除去纔是。
雖然以上種種結論都還只是我的假設,但在詳細分析了各種利害關係之後,我終於打定了主意,提筆落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