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爭鬥自然是以莫非的失敗而告終, 只是吳雙也終究忘記爭鬥的最初目的。之後吳雙再沒有在這方面爲難莫非，雖然畢竟不是自己的人，但既然有免費送上門的得力助手, 放着不用多可惜。
之後便是火離宮一連串的騷動。叛亂的清除, 各宮勢力的重新分派, 甚至於後院寵妾的安排。吳雙將所有侍妾全部遣走, 願意繼續留在宮裡做事的安排了別的活計, 不願意留下的便打發錢物使之留去。
而吳雙的身邊卻只留下了莫非一個，無論是曖昧的居住位置，還是模糊不清的主從關係。所有人都以爲莫非才算是真正的宮主“夫人”, 這一點吳雙從來不會去澄清，他想要的就是如此的曖昧。而莫非也沒有去澄清, 因爲對於他的使命來說, 需要注意的只是吳雙一個人。
主人並沒有給他時間限制, 只要他能拿到主人需要的東西，就算是完成使命。臨行前主人滿含深意的眼光看得他脊背發毛, 他無法理解其中的東西，卻能看出危險。只是身爲死士，莫非已經習慣了危險。
他知道，吳雙已經開始對他放鬆了警惕。只需再付出一點代價，他的機會便會悄然到來。
只是在他對這個代價猶疑不決之時, 也順便對自己的忠誠產生了懷疑。面對給予了自己和同伴新生的主人, 不是早已發過誓, 願意獻上一切了嗎？就像宋寧與莫離一樣, 就算主人將自己當成狗一般使喚也是理所當然, 更何況他的主人從來都在某些方面尊重着他們的選擇。
或者主人早已知道自己所隱藏的連自己都不瞭解的本性？是啊，不能因爲主人的年紀而掉以輕心, 已經有許多人就此付出了代價。那麼，是主人早已看出自己心中的迷惑了嗎？還是，已經被拋棄了呢？
迷惑時的人類會散發出一種引誘的氣息，引誘着其他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對他做壞事，引誘着居心叵測的人將他引向深淵。
吳雙自然看出了莫非的迷惑，他知道自己的時機已經成熟。但他並不急於收穫，只是悄然地改變着莫非周圍的一切。或許只是一杯清茶，一局閒棋，不過與他在一起的人給予了他從未有過的體驗——安寧中的刺激，就像是潛伏在即將醒來的獅子身邊，在危險中期待着看到那雙美麗的金色獸眸。
“你的主人到底想要什麼呢？”吳雙已經不去記憶這是自己第幾次，還是第幾十次向莫非詢問同樣的問題，“或許我和他可以做個交易——用你來交換他想要的東西。”
莫非突然覺得，這是不是就是主人派自己來的目的？用一名血衛換到他想要的東西，更何況與那件東西比起來，區區一名血衛根本算不得什麼。是否主人從一開始就料想到了今日的局面，所以纔會有臨行之時別有深意的目光？
“主人想要的東西，他自己會想辦法拿到，”所以他用我來交換？只要能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是主人教會他們的事，現在，就來驗證一下這個預言是否準確吧。
“你要的東西，也可以自己來拿。”
吳雙手中的琉璃盞啪地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剛纔，說了什麼？”
“我說，你要的東西，可以自己來拿。”
幾乎是在話音結束的同時，莫非便被撲倒在了涼亭的小桌子上。水果與酒具灑了一地，縱使看起來依然如此可口，卻再也沒有人去理會它們。
“你說的，別後悔。”
完全沒有給莫非後悔的時間，熱情便瘋狂地席捲而來。在腦海中幻想了無數次的身體終於實實切切地擁在懷裡的感覺，幾乎要使吳雙走火入魔。
或許莫非就是吳雙命中的魔障，由那個控線的主人給二人設下的，永遠無法解開的魔障。
++++++
我記得你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髮，每一聲喘息。你的熱情至今依然是我記憶裡最真實的部分。當初擁之時，我才知道我需要的是你，只是你。這就是所謂的劫數吧？就算明知會到來，還是急切而又悲傷地期待着。你的劫數，我的劫數，由命運寫下，或者，根本就是由他寫下。
++++++
索取與給予，那麼的自然而然。莫非知道自己最終會成爲叛徒，無論是對吳雙，還是對主人，更是對自己。
可他依然走上了背叛之路。那顆原本發誓獻給主人的心，現在卻完全屬於主人的敵人。那件原本屬於吳雙的東西，卻被他拿來獻給主人。那個原本決定要孤獨一生的人，現在正期盼着與人一起白首。
莫非背叛了這三個不能背叛的人，他預感到了自己的不得善終，如果自己的悲慘能換來那兩個人的原諒，他在所不惜。
他終於拿到了那件東西，主人想要的，屬於吳雙的最重要的東西。他付出了代價，所以那個時機悄然而來，幾乎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只要將那個東西送到主人手裡，他會向主人謝罪，請求主人留下自己的賤命，然後讓吳雙親自來結束他。
不過還是晚了一步，火離宮的速度遠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他只來得及將那件東西藏到一個不爲人知的地方，然後便被卷着地獄般怒火的火離宮宮主找到。
接下來是毫無新意的嚴刑拷打，真的是毫無新意。這些刑罰在主人的審訊室裡是早已被拋棄的過時的手段。和主人的七竅玲瓏心比起來，火離宮的刑室根本不夠看。
而當這些過時的刑罰被用在自己身上時，卻依然那麼有效。痛苦的，生不如死的感覺，就像多年前一樣，無法逃避，被迫承受。從皮肉之苦到精神折磨，莫非知道自己正在一天天地崩潰，並非崩潰於酷刑，而是來自於深愛之人的恨意。
背叛之恨如同千把利刃，一刀刀地剮去莫非的靈肉。原來被所愛之人所恨是如此痛苦的事，難怪主人經常會說不要去招惹愛情。
只是如此虛幻而又美麗的東西，真真是令人防不勝防。
“交出‘紅蓮’，我會看在以往的情份上給你個痛快！”
即使是冰冷的聲音，莫非也無可救藥地愛着。可他不想交出東西，除了那是給予主人的最後的回報，他的私心讓他還妄圖在愛人的身邊再多停留一刻。
十二神器之一的“紅蓮”，劫走錦潤公子的人所使用的武器，傷害了主人所在意的莫離的武器。找到“紅蓮”，並打探到一切有關“紅蓮”的主人的情報，以及他的背後主使。這就是莫非此行的任務。
初見吳雙真面目時莫非極其驚訝，如果不是因爲知道錦潤公子的智力存在問題，他會真以爲吳雙就是錦潤公子本人。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刻出來的五官，然而氣勢卻完全不同。縱使在行走江湖之時，吳雙刻意隱去了身上的氣並做了易容，便他的一舉一動依然是那麼的特殊而讓人不容小視。
如果主人看到吳雙，會像喜歡錦潤公子那樣喜歡他嗎？或者更甚？對於錦潤公子，主人從來都是包容與溺愛，但錦潤公子卻絕不會對主人的事業有所幫助。如果主人先遇到的是吳雙而不是錦潤公子，那麼以主人的手段，是不是會輕易讓這個與錦潤公子有着一模一樣的容貌的人爲他獻上一切，併成爲有能力支持主人的人呢？
縱使在心中有着各各假設，但莫非卻不想讓主人看到這個男人。吳雙這樣的人一定會吸引主人的注意力，而能夠成爲絕對強勢對手的主人，也會引來吳雙的青睞吧？
爲自己的私心而羞恥的莫非，一直將最初的悸動完好地藏在心裡。直到吳雙完全沉迷於自己，直到背叛來臨。
++++++
我所愛着的你是那樣的風華絕代，遺世無雙。然而現在，我的時間依然停留在傷痛的那一刻，而你卻在慢慢地憔悴，老去，年華不再。我想要像以前那樣擁抱你，想親吻你已經全部變得雪白的髮絲，想和你一起渡過飛逝的時光，然後死去。這是最後的一件我所期盼的事，上蒼憐憫，我想要和你一起死去。
++++++
“十年了，你和他的時間，都已經走到盡頭了吧？”
身着棗紅錦衣的中年男子目光復雜地看着躺在山間簡陋竹屋院子裡的躺椅上容顏不變，卻瘦弱得如同枯骨的人，和十年如一日地守在那具會呼吸的枯骨身邊的滿頭華花的男人。
“原本他還是有醒來的機會……但蔣神醫卻突然死去，其他大夫根本不敢對他這樣的情況下藥。聽說後來你也請來宇文國師看過他的情況，卻終究晚了一步，是嗎。”
詢問的語氣，卻是肯定的自問自答。白髮的蒼老的男人似乎沒有聽見中年男子的詢問，只是在慢慢地替枯骨般的男人按摩着日漸枯萎的肌肉，妄圖讓它們能夠再次鮮活起來。
中年男子清楚地知道這個原本風華絕代的男人是爲了什麼才提前燒盡了自己的青春。還不到四十的年歲便已經蒼老得如同六七十歲的老人，這十年來，吳雙每天都堅持着用自己的內力爲沉睡不醒的莫非行功運氣，以保持着莫非身體的活力。但即使如此，沉睡着的人還是一天天地枯瘦下來，與清醒着的吳雙一起，日益步入死亡。
“當年又何必偏要帶他走呢？有鳳來儀的條件比這裡要好得多吧？”
吳雙擡了擡眼，用毫無波瀾的聲音說：“只是想要單獨在一起而已，反正有鳳來儀也救不了他了，不是嗎？你也知道至從改制以來，有鳳來儀和江南小築便成爲了整個神州的中心，再繼續讓他留在那裡，你們真的能抽出時間來照顧他嗎，宋管家？哦不，應該是宋議長了吧。”
宋寧心裡十分清楚，堅持要照顧莫非不過是主人想要填補的一點自責而已。就算那時的有鳳來儀還有能力完好地照顧莫非，但隨着主人與莫離的相繼離開，那座華麗的宮殿也終究變成了一個空殼。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再次踏入。
“吳雙，你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
“我知道，”輕輕地給躺椅上枯骨般的人蓋上薄被，吳雙用似乎不是在談論他自己的性命一般的口吻輕飄飄地說，“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我已經發過誓，再也不分離。”
錯過之後的痛苦已經使他心如死灰。原本以爲聽到那個叛徒生不如死的消息會讓他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但他完全錯了，錯估了莫非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而當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莫非卻因自己殘忍的折磨而陷入了永遠的沉睡。
“可是，吳雙，”宋寧嘆了口氣，“難道你沒想過，以他的情況，是什麼支撐了他整整十年？難道不是你嗎？因爲有你在這裡，所以他殘存的意志才苦苦地繼續支撐着這個早已支離破碎的身體直到現在！”
宛如晴天霹靂一般，吳雙怔怔地呆在了那裡。因爲自己，所以他才支撐了十年？
“讓他解脫吧，也讓你自己解脫。就算錯過了這一世，或許來世他就在原地等你，等着你去贖罪。但是吳雙，莫非從未怪過你，也沒怪過主人。他一直都在自責，是因爲他的緣故才讓你如此痛苦。所以現在，他陪着你一起痛苦了十年。十年了，吳雙，已經夠了。放過自己吧。”
是啊，怎會忘記那個時候的眼神呢？就算背叛，就算逃離，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也無時無刻不是滿懷愛意。十年了，以自爲是地陪着他十年，卻是他因爲放不下自己而苦苦支撐了十年吧？就因爲自己的自私，卻連如此膚淺的事也沒有注意，而讓他繼續痛苦了十年。
不知道宋寧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只是靜靜地抱着骨瘦如柴的人，因蒼老而變得混濁的眼裡一點點地開始溼潤，然後，那滴懸在心裡一直未曾滴下的淚，終究溢出眼眶，滑落到那人的脣邊。
再也不會分離，縱使碧落黃泉，我也會再次找到你，然後……
晴朗的天空慢慢地布上陰雲，然後像是要將這天地都洗盡一般，滂沱大雨傾盆而下。深山裡的簡陋竹屋也被化在了濃雨之中，只是依然坐在院子裡的二人，卻是一動不動，似乎要與這天，這霧，這雨，化爲一體。
++++++
無論碧落黃泉，世世生生，君意不悔，我心不變。奈何橋邊，彼岸盡頭，等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