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縣是謝雨菡的一個噩夢。在他餘下的人生中, 再也沒有踩足那片土地一步，因爲比起雲親王府裡不爲人知的酷刑，決心的裂痕更能令他痛不欲生。
平安地進入縣城, 下一刻, 埋伏的御林軍便將他團團圍住。北辰霄居然大老遠地專程爲他而來, 這讓謝雨菡不禁覺得好笑, 只是終究沒能笑出, 因爲緊隨其後的，是一臉複雜的表情望着他的北辰雲。
他想到了這次的逃脫會有北辰霄的故意在其中，或許是要打發他走, 或許只是又一場獵人遊戲，更有可能的是要將他在半途中殺死, 死在北辰雲不知道的地方。
然而現在, 登場的人物中竟也有北辰雲, 謝雨菡感到十分意外。而通常在意外的背後，都還有着另一件驚奇在等着被獵人捉弄得筋疲力盡的獵物。
“雨菡哥……”
北辰雲驅馬上前, 身邊的護衛似乎想要攔住他，卻被北辰霄的眼神制止。謝雨菡真有點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這個北魏的皇帝到底要用什麼招數來對付自己，看看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走到謝雨菡跟前，北辰雲的表情似乎有點爲難，卻又帶着幾分悲與悔, 最終直視着謝雨菡的眼睛道：
“雨菡哥, 虎符不是你盜的, 對不對？”
謝雨菡一怔, 迅速地吸收了這句話裡暗藏的信息之後, 竟放聲大笑起來。
北辰霄啊北辰霄，還道你能玩出個什麼新花樣, 也不過如此而已。故意製造空隙，讓他以爲能夠逃掉。
然而往往最平常的方法，卻最能令人刻骨銘心。
先是故作寬容地爲弟弟找來心上人，讓他們渡過一段“快樂”的日子。然後這個成人之美的好哥哥便一手導演了這一出“背叛情人毫無保留的信任”的戲碼，讓北辰雲“明白”他的所愛不過是另有所圖才與他接近。
老套，毫無新意，然而，又絕對的實用。
在謝雨菡近乎瘋癲的笑聲中，北辰雲身後的北辰霄揚起殘忍的笑意，揮手招來御林軍給謝雨菡搜身。果不其然，從未見過的“虎符”輕而易舉地便從謝雨菡的身上被搜了出來。
謝雨菡沒有看清搜身的人是怎樣“變”出那半塊虎符的，不過江湖上會這種把戲的人多了去了，雕蟲小技瞞不了謝雨菡，也瞞不了身邊將他團團圍住的士兵。只是這場戲自始至終都不是爲了瞞他而被導演的，觀衆只有北辰雲一個人便已足夠。
“雨菡哥……”
傷心的音調聽得人好心疼，謝雨菡知道北辰雲傷心了，是真的傷心，真的痛，纔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一張俊顏上滿滿的心碎，全是爲了“背棄”自己的人。因爲真心愛着，纔會如此絕望吧？謝雨菡認識那個表情，那樣的絕望在他成長的地方，看過很多次。
“小云，”
被粗暴地按着跪在地上，謝雨菡的目光一次也沒有從北辰雲臉上移開過。
“你真是個傻孩子啊，”謝雨菡呵呵地笑道，“傻孩子，以後別再隨便出門了，那道牆外面的世界，不適合你。”
北辰北邊搖頭，嗚嗚地哭着，當着數百人的面，毫不在意他雲親王的面子，看着被按在冬季骯髒的凍土中的謝雨菡，哭得悽慘。
被鎖上囚車之時，謝雨菡回過頭去看了一眼。也許當時他不過是想要扭一下脖子，或是打量打量身處的環境，而並沒有特地去看那個或多或少贏得了他些許喜愛的孩子。
然而那一眼，卻殺死了謝雨菡的愛情。
“哥哥……對不起……”
那個孩子抱着自己的兄長哭得悲悽，只有滿臉的悔意。
後悔了嗎？對，現在的你還來得及。我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個插曲，從今往後，你將和我一樣，再不會愛上任何人。就如同我當初計劃好的那樣，只是在你心裡的那個誰也不知道的角落留下自己的足跡——誰也無法到達的足跡。
那片土地，除了我，誰也去不了。
不都是像自己計劃好的那樣嗎？對，這一切，全都是自己計劃好的啊……
謝雨菡笑了笑，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誰也不會看到那滴從眼角劃落的晶瑩，混着飛揚的雪花，還沒滴入泥土，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被帶回燕京之後，謝雨菡便被關在一處不知何地的囚室中。北辰霄並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來親自折磨他，也沒有申紀明變着方兒的侮辱。雖然獄卒依然每天都像一日三餐一樣準點給他施刑，卻比在雲親王府時要好上太多。
他只當是贏了這一局的北辰霄對此結果已經十分滿意，所以纔不會再對他如此“重視”，卻沒想到北辰霄的戲，還沒有完。
月餘之後，北魏皇帝北辰霄於某日遇刺。御林軍追着刺客來到了郊外的一處深潭，刺客身負重傷，投水自盡。
只有一把雕有精美蓮花的軟劍被送到了北辰霄面前，上面還沾着斑斑血跡。當然，劍送來的時候，雲親王也必然在場。
“……你說過……會放他一條生路的……”
抱着軟劍的北辰雲沒有哭，眼裡甚至幹得冒出了血絲。只是聲音抖得厲害，像被北方的嚴冬凍傷，不住地顫抖。
“我放他一條生路，他又何嘗放我一條生路？”北辰霄笑得苦澀，“雲，朕已經仁至義盡了。”
聽到突然轉變的稱謂，北辰雲僵硬地擡起頭，望向那個向來將自己寵得無法無天的人。目光落到了包着厚重紗布的對方的手上，北辰雲還沒有傻到以爲傷他的人只是想要割傷他的手這種程度。
身爲帝王，是絕不會允許絲毫的冒犯的。然而北辰霄卻寵他太過了，讓北辰雲只記得自己是他的弟弟，而忘了還是他的臣子。
抱着軟劍回到雲親王府的北辰雲再也沒有提起過關於那個“已死”的人的任何事，只是從那以後，向來嬌氣的雲親王開始認真習武，本來天份便極高的他再加上勤勉努力，武功的進步自然神速，特別是劍法，據說雲親王自創的一套劍法，舞起來便像是跳舞一般，有如一朵空靈的白蓮。
將功抵過的申紀明，因爲表現深得王心，北辰霄賞了他許多錢財，又將雲親王府的丫頭晴雪做主嫁給他，封了他一個官職，讓他衣錦還鄉。只是在歸鄉的路上卻不幸遇到山賊，於是武功高強的原雲親王府一等侍衛申紀明和他的新婚夫人，就這樣離奇地死在了幾個小毛賊手裡。
當積雪再次融去，春芽初綻之時，燕京的所有人都不再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生着俏麗臉孔的男子，曾在這裡出沒。就連北辰霄也被繁忙的公務纏住，而忘了在他的地牢之中，還關着那個“已死”的人。
長髮和着塵泥，與從生的鬍子糾結在一起，早已將絕世的容貌完全遮掩。只有下半身還掛着幾片污黑得不成樣子的碎布，勉強擋着羞恥的部位。頎長的身體之上滿是血污，一道道或深或淺的傷痕爬滿本應光潔的皮膚，有些帶着鮮色的肉塊，有些化膿生瘡。
這是一具骯髒得讓人看一眼便厭惡得想吐的身體，靜靜地掛在地牢的牆上，靜止得如同死屍。如果不是每日餵食之時還能看到他緩慢得讓人不耐煩的吞嚥，王二真以爲他只是一具幾乎快被風乾的肉塊，而不是與他一樣還“活着”的人類。
王二被吩咐專門“照顧”他，每天給他喂水餵食，不讓他死去，卻又得天天都來一頓例行公事般的酷刑。要是身上實在沒地方下手了，便給那人弄點劣質的金瘡藥，只要不讓他死了就行了。
王二銬打過許多犯人，卻第一次遇到這種奇事。一年多了，天天都受到這樣的對待，再嘴硬的犯人也不過是不吃不喝，求得一死。然而那人卻不同，他沉默，從不說一句話，連哼都不哼一聲。但當王二給他餵食冷水冷飯時，就算虛弱得張嘴的力氣也沒有，他也會將食物全部吃下。
王二曾經專門變着方兒整他，給他喝尿，在他吃的發黴發餿的冷饅頭中夾上屎泥和碎石子。但他依然一聲不吭地吃了下去，似乎只要是能吃的東西，能讓他活下去的東西，他都照收不誤。
然後王二開始有點怕這個人，雖然知道他的奇經八脈已被藥物毀去，絲毫不能傷到身強力壯的自己，但王二還是開始懼怕他。
酷刑與侮辱都已不被他放在眼裡，他只是想要活下去。這樣的人，比起那些不怕死的，不要命的，要棘手得多。
王二從未聽到過他說話，也沒看過這人到底長什麼樣。他總是安安靜靜地被掛在牆上，一動不動，像一條死魚，任人宰割。在這個處處充滿了哀號、哭喊與謾罵的地牢裡，這個人安靜得太過份了。
其他獄卒閒來無事談起他時，總是一臉恥笑。說他沒血性，貪生怕死，不夠爺們兒。然而王二有時卻覺得，如果讓那些所謂的死士或是大俠來過兩天他過的日子，只怕是一個個都巴不得快點死了好，哪還有這個毅力活到現在？
王二不當班的時候喜歡去聽茶樓的先生說書，有時也會聽到一些英雄忍辱負重十數載，只爲一朝翻身功成名就。那個時候王二就會想到地牢裡的那個人，會不會也像那些英雄一樣……只是別說十數載，這才過了一年半載，那人就已經只剩下皮包骨頭，哪還有多少日子的盼頭？
其實王二想得沒錯，那人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離開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受刑的時候忍忍即過，吃的東西再噁心，習慣之後舌頭便再嘗不出味道，所以也沒關係。只是整日被掛在牆上，大小便不能自理，只能任屎尿隨意排泄，沿着腿流下，腳底下臭氣熏天。恥辱不是沒有，只是在生存面前比起來，卻是那麼的渺小。
得活下去，只要能活着走出這裡，就贏了。
和當初逃離時一樣的規則，然而準備的時間卻要久得多。酷刑毀掉了他的身體，他得抓緊每一刻休養生息，讓身體在每日的損壞中以極度緩慢的速度恢復。好在北辰霄只是想要折磨他，而並沒有要他的命，所以當身體潰爛得不成樣子的時候，還會有人給他上藥，這從某個角度來說，卻是在無意間幫了他一把。
一年多以來，獄卒對他的監管已經鬆了不少，有時就連例行的折磨也會減少一點。雖然他仍在繼續消瘦下去，然而內裡的傷痛卻在門派獨特的心法的幫助下慢慢好轉，而皮肉之傷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唯一麻煩的便是將他的奇經八脈毀去的劇毒。所以在這一點上，他必需得另尋門路。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異想天開，但除此之外，他卻再也沒有辦法。如果行不通的話，他就輸定了。
任、督。
替代被毀去的經脈，只有將此二脈打通，纔有可能大成。
謝雨菡，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所以一定不能輸的他，這一局，贏得漂亮。
那日深夜，王二睡得迷迷糊糊，一聲巨響卻將他驚得跳了起來。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響聲就出自那個最安靜的犯人的囚室，他急忙和一樣被異響驚醒的其他人一起向聲音的源頭跑去。
將那人掛了一年多的那面牆已變成了一片砂礫，煙塵之中，那人正站在石堆之上，周圍，是趕在前面的獄卒，被打得粉碎的屍體。
那種碎法，屍體變成了像是被整個捏碎的殘片。不但王二沒有見過，這種可怕的力量在這一天才初次呈現在這個世界，從今往後也不會有人再見——因爲見過的人，都毫無例外地變成了屍體。
那人擡起了頭，這是王二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精亮的眸子，黑得像那些達官貴人身上戴的石頭，卻讓人膽戰心驚。
王二想着，他果然和說書先生的故事裡那些英雄是一樣的啊。
然後，他也變成了那些被捏碎的屍體中的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