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你說什麼？”
極溫柔平和的一句問話，然而爬在他胸膛上的我卻依然察覺到了健壯的身體微微一震。我起身來，俯望着他的眉目。要說到莫離的相貌, 在我身邊出現過的人中, 卻是毫無特色。他沒有錦菡的驚才絕豔, 沒有北辰雲的清秀俊朗, 沒有南宮宛然的儒雅風流, 沒有歐陽翔天的英姿豪氣，甚至沒有北辰霄的邪媚狠豔。
他的眉目明朗英氣，線條堅毅鋼烈, 讓人看了一眼，便再也無法忘記。他的眼睛黑到了極致, 不帶一點雜色, 只將目光專注於我的一切。他的嘴脣極少開啓, 但說出的卻都是必要的話。他的耳朵總是靜靜地掩於黑髮之下，卻時刻關注着我的一切動靜。
在血衛之中, 只有他對我的護衛從未出過錯。血衛的護衛工作十分耗神，即使盡職嚴謹如莫名者，也曾在房樑上悄悄打過瞌睡。但他卻就算讓自己神形憔悴，也絕不將目光從我身上移走片刻，他就是我的莫離, 十一年來爲我傾盡一切的莫離。
他是我銘刻於心之人, 他的名字永不磨滅, 他的影子永世相隨。
然而一旦出口的話, 便再無了收回的道理。所以, 我看着這樣的他，再度開口道：“這次的‘北冥’計劃, 我不會帶上你。”
“主人，爲什麼？！”
他急忙起身，慌亂之中拉着我的手急切地問道：“屬下有何過錯，主人都可隨意責罰……爲何不讓屬下……”
“莫離，”我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聲說道，“現在，你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了……”
“主人……”
“所以，我要你留在這裡，等我回來。”
“回來？……”他悽然笑道，“主人，請不要欺騙屬下。主人制定的‘北冥計劃’，就不曾打算回來了吧？”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我看着他的眼睛說，“可是莫離……我怕……我還是會害怕的啊……”
“主人……”
“我怕選擇的那條路哪裡也去不了，只是通往黃泉之鄉。我怕自己失了目標，慢慢地迷失，再也找不到方向。我怕辜負了那四十萬將士的期待，就像錦菡說的那樣只是帶着他們去送死，我怕……我怕真的有那麼一天，我要面對四十萬人的責備與憤怒……莫離，我怕自己會失敗……我怕我的好運從此用盡，接下來等着我的，只是失敗……”
“主人，你不會失敗的。”
我搖搖頭，“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永遠勝利的人。在我的人生中，勝利過太多次了……”
“可是主人，你並不是一帆風順，你的勝利都是由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
“就算如此……勝利的次數也太多了。我怕我的‘北冥計劃’不過是像錦菡說的那樣，被勝利衝暈了頭腦……”
“所以，”他緊緊地抱着我，似乎生怕一放手，我就會消失不見，“你要捨棄我了嗎，主人？我就是你留在這裡的一個藉口嗎？”
“是的，莫離。我害怕自己的失敗，所以我必需回來，也必需爲回來找到一個足以擔當的藉口。莫離，只有你，纔有資格成爲那個藉口……‘北冥計劃’失敗的藉口……讓我回來的藉口……”
“可是主人……勝利之神已經成爲你的俘虜。如果那個萬分之一的失敗永不出現，那我，又和被捨棄，有什麼區別呢？”
是啊，這又是另一重的矛盾。一旦成功，我將與他永遠分離。明知對方就在那裡等着我回去，卻又不能回去，永遠也無法回去。可是另一方面……我會想着他在那裡等我，所以便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這次旅行之中，時時刻刻想着只要失敗了便能夠回去與他相見……
我是一個堅強的人，對此我從未有所懷疑。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堅強到了那個地步，能夠忍受一輩子的孤獨。
“主人……不要這樣對我……不要爲此而犧牲我……主人……求你……不要丟下我……”
溫熱的液體滴落在我的肩上，引來我的陣陣顫抖。那是莫離的淚水，從未出現過的我的莫離的淚水。他在哭，他哭着求我不要丟下他，他第一次淚下流水，只因我要爲自己的自私而將他做爲犧牲品。
那是我的莫離啊，我如此在乎的莫離，卻因我而讓他痛苦萬分。我的心似乎就要被這個名字撕裂了，生生地痛，被自己手中的刀子一刀刀地剮下血肉。
“莫離……”
我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帶上了顫音，但我仍在不斷地告訴自己，不可以哭，不可以軟弱，如果在這裡輸給自己的心，“北冥計劃”將遠離成功而去，甚至不會啓動。
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目標了啊……如果不去做那件事，我不知道要如何填補心中的空虛。永遠不得解脫的仇恨的深淵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我，如果再沒有一個巨大得足得壓制住心中的鼓動的東西，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馬上就會崩潰。
必須要實行的“北冥計劃”，必須要有的失敗的藉口。
這就算是我自私的任性了吧，最後的一次自私，自己也必須付出最大的代價來作爲交換，作爲對我的自私的報應。
“莫離……”我強自鎮定下來，然而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爲他而哭泣，叫囂着割裂般的痛苦，幾乎快要使我暈眩，“求你，留下來，爲我，這是我一生的請求。”
一生的請求，因爲你是我的莫離，所以我放棄了自己的驕傲，來求你。我不要讓自己再次崩潰，我再也不要去體味那個可怖的地獄。如果非要如此，我寧願再度去到那個名爲死亡地地獄。
“……你求我……你求我？”
他放開我，直直地望進我的眼，滿臉的絕望與怨恨，“爲什麼……你明知道，沒有你……我……你卻求我……離開你？”
沒有了“主人”與“屬下”，只餘“我”與“你”。我期盼了多時的稱謂，卻只在他憤怒的時候說出。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對我……”他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生生的痛，直入骨髓。我放任他，不管要他怎麼對我，都是我的報應。
“原諒我吧……莫離……”
我伸出手想要拭去他的淚水，然而卻無論如何也擦不幹，抹不盡。一滴又一滴鹹澀的液體沿着我的指尖滑落而下，即將灼傷我早已殘缺不全的靈魂。
“不……我不原諒……絕不原諒！！”
剛纔還溫柔地愛撫着我的身體的雙手，現在化爲鋼鐵般的骨節，死死地將我按在牀上，掐着我的喉嚨。並不是猶豫的試探，更不是平日的玩笑。那雙殺過無數想要傷害我的人的手，現在卻奪去了我的呼吸。
他是認真的啊……真的想要殺了我的認真。氣管被掐死，大腦因缺氧而陣陣暈眩，視野內也已發白，脖子後部的頸椎也受到劇烈的壓迫，扯出陣陣痛疼。只差一點點，就還差那麼一點點，我便會死在他手裡。
這樣……也好……至少，我能死在一個愛我的人的懷裡。如此一來，是不是再也不會孤單無助了呢？殺了我的話，他便再不會因我而痛苦了吧？而我……也能從那無助的空虛之中解脫而出，再也不用離他而去。
原來死亡竟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嗎？死亡的背後所擁有的，不止是仇恨與悲傷嗎？那麼，殺了我吧，莫離，唯有死亡能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意識逐漸糊模起來，再感覺不到疼痛，就像快要睡着了一樣。這樣的死亡溫柔而多情，替代十數年前那場噩夢般的慘劇的陰影。然而就在我即將睡着之際，清涼的空氣卻再度流入因缺氧而感到痛楚的肺部，劇烈的疼痛拉我從死亡的彼岸生生拉回，撕破了那個死亡的美麗幻境。
“……主人……主人！……主人！！”
我緩緩張開眼睛，入目的是莫離帶着恐慌與絕望的臉。那張我深深地喜愛着的臉畔被淚水所污染，顯得狼狽而迷亂。
喉嚨的痛楚讓我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呼吸卻依然不順，只得強迫自己無視天性地要求，慢慢地似着恢復被掐到麻木的氣管的功能。
“主人……不……主人……嗚……”
看到我轉醒，他抱着我痛哭起來。我想擡手安撫他，然而卻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淚水再也止不住，從眼角默默滑下，沒入他漆黑的發中。
莫離，我的莫離。你的悲傷也牽扯着我的心，與你一起疼痛。然而我知道，我的痛苦遠遠不及你。我痛，你擔着我的痛，也爲我而痛。你的痛苦是我的雙倍，我連自己的那一份痛楚也無法承受，莫離，你獨自一人，又是怎樣承受的？我連自己的痛苦也無法排解，莫離，你的痛苦，和我加諸於你的痛苦一起，你又要怎麼辦呢？
莫離莫離，且莫離去。我自私地把你困在這裡，然而現在，卻一手造成了我們的永離。我知道自己是不會這麼輕易地放棄的啊，雖然準備了一條萬全的退路，但心裡卻清楚地知道，那不過是爲了萬一之時，給那四十萬將士留下的後路而已。而我自己，就算毀滅，也絕不想要承認自己的失敗，也絕不願去期盼着失敗。
我就是如此的矛盾着，而我的矛盾傷害到的絕不僅僅是自己，更多的是你，我的莫離。我用最心愛的你來作爲我成功之路的犧牲，而我的報應，則是永遠地離原本已經得到的我的幸福而去。莫離莫離，到頭來，離開的卻是自己！
“主人……爲什麼……主人……不要丟下我……”
他在我耳邊一聲聲地哭喊着，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不甘，卻絕望。他的絕望讓我恐慌，似乎下一刻便會失去他一般。
“莫離……莫離！莫離……”我死死地抱着他，哭着對他下達着無理的命令，“聽着，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你答應過我不會比我先死的！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活着等我回來！知道嗎？聽見了嗎？！活着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的，莫離……一定會回來的！”
“主人……你騙我……騙我的！騙我的！”
“就算……就算我騙你，你也得乖乖地被騙，知道嗎？！如果……如果你愛我的話，如果你真的愛我的話！就算我騙你，你也要聽話活下去，知道嗎？莫離！你得活下去，活着等我回來！如果你敢比我先死，我就再也不要你了，知道嗎？！”
近乎無理的威脅換來的是更加用力的擁抱。我們摟在一起痛哭着，再沒有理志可言。就算那一天還沒有到來，卻已經預見到了分離之後每日成倍增長的思念所帶來的痛苦與折磨。
但那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折磨，幾乎是自虐般的折磨。我的靈魂已經因另一半的離開而變得殘破不堪，現在的分離更是在其上千萬刀剮，幾近碎裂。
或許是註定了不能幸福吧。然而我卻得到過了太多的東西。失去的痛苦比起未曾得到過的不甘來說，如同將那千瘡百孔的滴血的靈魂架在火上慢慢煎烤。
這是我的報應，因我的罪而主動去尋求的報應。我不相信天罰，所以由我自己來懲罰自己。在我這看似短暫的一生中，犯下的無數的不可饒恕的罪孽，實可擔起“罄竹難書”這四個字。
天不罰我，因我不信天，不信神。人不罰我，因我站在了世界的頂點，連歷史也由我書寫。鬼不罰我，因我心中豢養着的那頭惡魔，已經將我變成了連鬼也爲之臣服的魔王。
而我對自己的懲罰，卻還牽連着無辜的，倒黴地愛着我的人。莫離，我的莫離，今天我註定負了你，然而，卻也再無來世，讓我得以償還我的另一個罪，對你的罪。
莫離，我的莫離。我就要離你而去，但我還想要請你繼續愛着我，深愛着我，比起世界上的任何人來都要在乎我。
莫離莫離，且莫離去。就算分離，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我也只有你。
所以，我的莫離，請你一定要活下去，在我的謊言中等待着我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