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逆流(一)

一九三九年的春季“交易會”,足足持續了十二天,才因爲一場姍姍來遲的春雨而降下了帷幕,由於道路相對安寧,組織秩序良好和收稅低廉合理等諸多因素,幾乎每家參與交易的商販,都賺到了往年難以奢求的利潤,特別是一些帶着茶葉、布匹和西藥而來的中原行商,由於當地消費市場飢餓已久和避開了進出城門的盤剝,個個離去時都笑逐顏開。

最高興的,還屬八路軍游擊隊長紅鬍子,自打賬目整理出來之後,他樂得幾乎就沒合上過嘴巴,七百三十塊大洋,扣除集市搭建和管理成本,游擊隊在短短半個月時間,就賺到了七百三十塊大洋,雖然裡邊有很大一部分是珍珠精鹽和高檔浴鹽的銷售收入,並不是十幾天時間就能生產出來的,但畢竟給游擊隊開闢了一個相對獨立的資金來源,今後即便沒有失去了斯琴女王的贊助,也不至於面臨無米下鍋的尷尬局面。

“讀書多的人,就是腦子活泛。”飲水思源,在高興之餘,王鬍子也沒忘記了是誰想出了製鹽和開市場兩大法寶,當着全體游擊隊員的面,狠狠地表揚了一番張鬆齡,號召全體幹部戰士都向他學習,積極主動爲游擊隊的發展壯大獻計獻策,要把游擊隊當成自己的家,儘自己所能爲這個家添磚加瓦,只有把這個家建設好了,它纔可能替屋子裡的每個人遮風擋雨,而游擊隊將來能否主動打破目前的僵持局面,把小鬼子徹底從黑石寨趕出去,也取決於隊伍中的每個人,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

作爲原東北軍的基層軍官,叱詫草原多年的江湖大豪,他的話雖然不怎麼精彩,卻非常有煽動性,總結會剛剛結束,游擊隊的新老戰士們就“嗷嗷”叫着,投入了新一輪的練兵和生產當中,連天空中淅淅瀝瀝的春雨,都無法澆滅大夥剛剛被點燃的熱情。

而趁着這個難得的喘息機會,紅鬍子也將游擊隊的基層組織建設問題,悄悄提上了日程,去年深冬那場意想不到的遭遇戰,令游擊隊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損失,一名副大隊長,兩名副中隊長和十餘名戰鬥骨幹血灑荒原,整個幹部隊伍減員超過一半兒,召開組織會議時,三分之二的椅子都成了空座,讓人一看見,眼淚就忍不住想往外淌。

不僅僅老搭檔呂風的犧牲,讓紅鬍子感到悲傷,更令他難受的是,手中這支隊伍的未來,一下子就變得充滿了不確定性,從延安直接派過來的副大隊長兼副政委呂風雖然爲人古板了些,吝嗇了些,臨戰決斷水平也不太高,但畢竟能替他支撐游擊隊的小半邊天,即便紅鬍子在哪次戰鬥中他不幸受傷,或者不幸犧牲,也可以放心地將游擊隊的指揮權交到老搭檔呂風的手上,自己閉上眼睛好好甚至永遠地休息一場。

但是現在,他卻發現自己身後空了,萬一哪天不幸倒了下去,自己辛辛苦苦帶出來的這支隊伍就可能分崩離析,而以喇嘛溝游擊隊所面臨的艱苦生存環境和簡陋醫療條件,這種假設極有可能成爲現實,去年後半年連續幾場戰鬥下來,游擊隊裡頭就換了半數新面孔,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就永遠是那倖存下來的二分之一,(注1)

紅鬍子不怕死,他一直戲稱自己這條老命,在九一八事變之時就該交代了,能堅持到現在還沒死掉,算是苟活,但是他卻怕手中的隊伍散架,這支隊伍不僅僅是共產黨撒在草原上的火種,而且是當年東北軍遺留在草原上的唯一血脈,如果在他死之後,這支隊伍被小鬼子打散了,或者消滅了,他的魂魄就不僅僅沒臉去見老呂,並且在九泉之下遇到當年皇姑屯與老帥一道蒙難的吳俊升吳大帥,也鼓不起勇氣來向後者敬一個軍禮。

爲了避免最壞情況出現,他已經殫精竭慮,自從去年聽聞老呂壯烈犧牲的噩耗那時起,他就強忍悲痛和疲憊,一個人幹起了好幾個人的工作,爲了給游擊隊尋找穩定的經濟來源,他帶領弟兄們冒着零下四十度的寒風,去壩上大鹽湖中去挖鹽沙,爲了給游擊隊創造收入,他在明知道自己的行爲可能不符合上面指導精神的情況下,依舊力撐着張鬆齡去組織起了月牙湖畔的春季交易大會,爲了讓手中的薪火傳承下去,他甚至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對白音的成見,指使張鬆齡把鹽場開到這個奸詐而又善變的蒙古王爺的領地上,哪怕事後被上級組織在電報裡嚴厲批評,也無怨無悔。

他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不奢求政治上還能有什麼更大的進步,也不奢求能平平安安地老死於牀榻,大丈夫當馬革裹屍,這輩子讀得書雖然不多,他卻嚮往着古人所說的那種武將結局,但是在結局到來的那一天之前,他必須把該交代的東西交代下去,該傳承的東西傳承下去,否則,他相信自己會死不瞑目。

經過這幾個月的暗中觀察,他已經找好了能繼承自己衣鉢的最佳人選,稍微有些倉促,並且肯定不符合組織程序,但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喇嘛溝游擊隊的情況,本來就非常特殊,特殊時間特殊環境,當然就要特事特辦,況且他王鬍子做替八路軍游擊隊開先河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回了,相信這一回也和先前那些特例一樣,經過解釋之後,能得到上級組織部門的理解。

抱着必須趕在自己去見老呂之前,給游擊隊安排好新的領軍人物的心態,紅鬍子找了個傍晚休息的機會,把張鬆齡約到了自己的房間,“胖子,你當年在老二十六路時,加入國民黨了麼。”儘量用平和的聲音,他裝作很不經意的模樣詢問,眼睛裡,卻有兩團火焰,在悄悄地燃燒,燃燒。

注1:當年敵後戰場的堅苦卓絕程度,遠遠超乎人們的想象,一場惡戰下來,某支敵後抗日隊伍全軍覆沒是很常見的事情,特別是平原地區,由於沒有現代交通工具,通常連撤退的機會都沒有,日軍發動一次大規模掃蕩,就能把某一區域內的所有國共雙方抗日遊擊隊“剷除”乾淨,更悲涼的是,當年正面戰場犧牲的將士,好歹還能留下個大體數字,而敵後戰場犧牲的英雄,通常連數字都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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