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月兒脾氣大,心腸卻不是很硬。見自家丈夫臉上始終鬱鬱寡歡,捧着針線笸籮,湊上前,柔聲安慰道:“你先彆着急,着急也沒有用!憑咱家老大的本事,還愁堵不住個三娃子?!甭說是柳城這麼近的地方,就是三兒跑到青島去,也能從火輪船上把他給揪下來。我讓五丫給你燙了酒,你先趁熱喝幾口,踏實睡個好覺。待三子明天回了家,也好有精神拾掇他!”(注1)
“唉,三兒大了!哪能再把他當個小孩子收拾!萬一他真的存了心要自己飛,我還能找根繩子把他拴在門框上?!”張有財嘆了口氣,幽幽地迴應。
“那可不一定!”鄭月兒對着窗子將手中的大粗針穿上線,一邊衲着鞋底子,一邊將話頭往高興處扯,“你拴不住,可未必別人拴不住。給他娶個媳婦,生個娃,保準就收心了。後頭漢正街老白家的管家婆子前幾天過來串門兒,跟我打聽咱們三兒的生日。我估摸着,是他家主人看咱們三兒有出息,覈計着把女兒送過來!”
“就老白家那倆姑娘!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張老財一聽,眉毛就立刻聚成了一團,頭搖得如同撥浪鼓。
白家是正黃旗,辛亥那會兒爲了避禍改的漢姓。姓氏變了,族中傳統可是沒變。都跟他們老祖宗慈禧太后那樣,女人騎在男人頭上。若是自家老三沒讀高中,衝着對方的家業和人脈,張有財還會勉強考慮一下這門親事。而眼下三兒國立省一高畢業,穩穩地能上大學的,做父母的怎忍心讓他再受這份委屈?!
“我可把醜話說到頭裡,你別揹着我瞎答應。否則,即便白家拿着八字找上門來,我也不認這個帳!”唯恐鄭月兒拿亡妻生的孩子不當人,張有財又迅速補充。
“這不還八字沒一撇呢麼?”鄭月兒抓起一隻錐子,重重捅進鞋底裡,大聲迴應。“再說了,這個家裡,什麼時候輪到過我做主來着?!要是沒通過你我就敢擅自答應別人,甭說過後你會跟我沒完,就你們家大少爺,也會把我這當娘直接轟出家門去!”
“又胡說,老大哪是那種人!”張有財板起臉,低聲反駁。“他們三個雖然不是你親生,可哪個敢不叫你娘。特別是老大,哪回出遠門,不想着給你這個娘和他的兩個妹妹買東西!”
“那是我沒惹着他弟弟!”鄭月兒撇了撇嘴,將針線穿進剛剛用錐子扎出來的針眼兒。
張老財不願意繼續糾纏這個話題,低下頭繼續喝悶茶。鄭月兒卻又湊了上來,低聲說道:“你說老三讀了一個高中,就有人恨不得把女兒倒貼過來。咱家四丫、五丫也都不小了,送她們兩個去學校裡認幾個字成不?不用去省城,就家門口的那個教會小學就行!“
“她們兩個…….?”張有財想了想,臉上明顯透出了猶豫之色。他倒不是捨不得花錢送兩個女兒上學,可放眼整個魯城,肯把女娃娃往學堂裡送的,也只有十幾戶人家。小姑娘要是肯把書本都放在學業上,認幾個字倒也不算壞事。萬一讀了書,有了自己的主意,長大了像他三哥哥這樣跟人跑了,做父母的上哪哭去?!
“我就知道你偏心眼!”鄭月兒用胳膊肘子頂了丈夫一下,開始鼓着腮幫子生悶氣。“前年我就想送四丫頭去念書。那時候覺得老三在省城開銷大,不忍心跟你說。如今老三都畢業了,馬上能到洋行裡掙大錢了,你還捨不得這三瓜倆棗?!她們兩個雖然是丫頭孩兒,可也是你們老張家的丫頭啊!將來嫁個苦力漢,跟着受一輩子罪,你心裡頭就安生?!”
“那倒不是!”張老三身上雖然帶着魯城人特有的節儉風格,卻不會剋扣自家孩子,“我這不是在想,送她們去哪裡讀書麼?家門口的那個教會學校,裡頭都是些男孩子不說,還天天教孩子們念洋經。一旦被洋經給迷了心竅,長大後說不定就去當洋姑子了,連親爹親孃都不認!”
教堂裡的洋姑子是什麼模樣,鄭月兒可沒少聽周圍姐妹們說起過。心裡登時嚇了一跳,嘴巴上立刻就軟了下來,“我不是沒讀過書,見識少麼?!你說不讓她們上教會小學,那咱就不上!你隨便給找個學校,只要能讓她們識兩個字,不跟我似的做個睜眼兒瞎就成!”
“上次去省城,聽老二說,那邊開了專門的女校!”張有財一邊想着心事,一邊順口迴應。“裡邊從教師到掃地打雜的,都是女的。就是不知道門檻有多高,能不能住宿!”
“那你不趕緊找人問問?!”鄭月兒一聽能送女兒去省城,立刻眉開眼笑。“趕緊給老二寫信,讓他好好打聽打聽!”
“等老三回來,問他就行!他讀書多,見識總比老二那個修車漢強!”張有財搖了搖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道。
“那老三什麼時候回來?!”鄭月兒心裡頭着急,順口就把話問了出來。問完了,偷偷看了看丈夫的臉色,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
夫妻兩個對着窗子,眼巴巴地盼着三兒子鬆齡的消息。從天亮盼到了天黑,又從天黑盼到了天亮。直到第二天下午,纔看到大兒子壽齡牽着匹累脫力的大馬,低頭耷拉腦地進了院門。
“你三弟呢,接到沒有?!”張有財這一天多來連飯都沒好好吃,立刻衝出屋門,迎着大兒子追問。
“沒有!”張壽齡搖了搖頭,滿臉疲憊。
“沒追上,你一個人回來幹什麼?!還不快去追?!”張有財急得方寸大亂,不顧大兒子滿臉風塵,厲聲喝問。
“我追不上,您不會再去追了!”張壽齡看了老父一眼,回答得有氣無力。“我在柳城車站倒是堵着他了,可他不肯跟我回來。非但不肯跟我回來,還掉過頭來勸我,不要光顧着做買賣,以免當了亡國奴還不知道什麼是恨,什麼是羞……”
“那你不會抓他回來?!”沒等大兒子說完詳細經過,張有財就咆哮着質問。
張壽齡聳了聳肩,有氣無力地回答,“我倒是想抓他啊,可架不住車上他們人多。幾乎半個車廂的人,都站起來一起數落我。說我自己掉錢眼兒裡去了,還阻礙別人爲國家出力。是愚民,是漢奸!”
爲了讓老父寬心,他故意把事情經過說得極爲含混。事實上,火車在柳城停了好幾個小時,老三和拐走老三的那羣學生們,都走下了站臺。給進站出站的人唱歌,講東北淪陷後的故事,講長城抗戰,講二十九軍大刀隊如何殺鬼子。說得他也熱血沸騰了起來,跟着喊了很多口號。過後,再衝上前拉老三回家,當然就理不直,氣不壯。而幾乎半個車站的人,都站在了老三那邊,數落他,拿他當了甘做亡國奴的反面典型。
“漢奸”這頂帽子太大,張有財無論如何不願頂在自己頭上。可不肯讓兒子去北平跟一羣不靠譜的人瞎折騰,跟“漢奸”有什麼關係?這個答案他無從知曉。正準備收拾收拾,自己親自騎馬去追火車的時候,大兒子張壽齡卻伸胳膊擋住了他,苦笑着勸告:“您也不用去,去了一樣追不回來。我算看透了,這世道,恐怕馬上又要亂起來了。咱們家裡都是老實巴交的生意人,亂世中肯定吃虧!老三他去北平投軍,憑着他的一肚子文化水,肯定不會從小兵蛋子做起。只要胸前掛個章,哪怕只是個藍邊,回到咱們魯縣,也能橫着走!”(注3)
這年頭,軍官在商人面前有多威風,張有財心知肚明。可那威風都是用命換來的,自家三兒子從小到大,連只雞都沒動手殺過,怎有本事上戰場?
“您放心,只要當軍官,肯定比當兵的安全!況且這年頭,讀書人金貴着呢,誰捨得拿他們當炮灰使?!別的地方我不清楚,就拿咱們山東這邊來說,前幾年最危急時候,也沒見韓主席把他手下的學兵隊送到前線上去!”
“那,那……”張有財被大兒子說動了,已經走到大門口的腳,慢慢地收了回來。韓主席是秀才出身,最重視讀書人。據說打仗的時候,從不讓讀書人衝前頭。行軍之時,也會把馱輜重的毛驢和學生們放在隊伍最中間。
這個傳言是否爲真,張有財不知道。可大兒子口中的關於老三當軍官之後給家族帶來的好處,在山東,可是能看見很多活生生的例子。想到自家兒子以後到哪都前呼後擁,再想想這多年來做生意時受的那些氣,他心裡慢慢又開始發熱。猶豫再三,終是嘆了口氣,低聲道:“兒大不由爺!算了,送他讀完了中學,我也算盡到責任了。今後是福是禍,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嘆完了氣,掉過頭,蹣跚着往屋子裡邊走。一瞬間,整個人彷彿老了十歲!
注1:拾掇。方言,收拾,教訓。
注2:洋姑子,修女。
注3:藍邊,國民革命軍中陸軍的官階標誌,通常爲方形胸章,藍邊是尉官。將官胸章爲紅邊,校官爲黃邊。